那人依言抬頭,臉上是一片妖紋,顯然道行低微,連這點妖形都無法抹去。
妲己道:“你想乾什麼?”
那人啞著嗓子道:“恕小人冒犯,但小人……有事想懇求妖主之女,卻無法麵見,隻能出此下策。”
“我?”般般吃了一驚,“你找我做什麼?”
“小人想借閣下陰陽鏡一用。”那人又垂下頭去,“小人父母意外橫死,聽聞閣下有法寶陰陽鏡,可以顛倒生死,所以……冒昧來借。小人知曉自己的請求十分僭越,但還是希望,閣下能開恩相助,若有什麼能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般般:“……”
般般歎了一口氣:“你父母去世多久了?”
那人答:“去歲初冬走的。”
般般道:“那都過了好幾個月了,就算我把陰陽鏡借你,時間過去太久,早已無用。更何況,就算是剛去世,我也不便把陰陽鏡借你。陰陽鏡乃是鬥戰之寶,非濟世之寶,今日我借你,明日我借他,日日有亡者複活,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那人的頭垂得更低了。
般般問:“還有彆的事嗎?”
他搖了搖頭。
“那就回去吧。”般般說。
小妖們又把那人拖往台下,他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回頭看了她們一眼。
“狐仙娘娘……”他低聲道。
小妖道:“今日算你運氣好,妲己大人她們不與你計較,若再被我們發現你胡作非為,我們就不客氣了!”
他被丟回了妖群裡,周圍的妖怪看著他,發出竊竊的嘲笑。
“怎麼想的,竟然敢問妖主之女借陰陽鏡。”
“我要是能有這麼厚的臉皮就好了。”
“他還敢往台上扔石頭引起注意呢,今日不懲罰他,我看以後誰想見妖主她們見不著,都這麼乾好了。”
譏諷的言論不絕於耳,在眾妖的注視下,他沉默地駐足在原地,看著妲己與般般二人離去。直到她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他才終於低著頭,往妖群外圍走去。
“剛才那個妖好奇怪。”般般忍不住跟妲己說,“第一次遇到問我借陰陽鏡的,膽子真大。”
妲己道:“你瞧見他手上的疤痕了沒有?都是凍瘡的痕跡,現在已經是春天,他說他父母是去歲初冬死的,想來中間過得很是困難。”
“還有凍瘡嗎?我都沒注意。”般般睜大了眼,“那他法力也太低微了,連禦寒都不會!”
妲己:“方才,他好像喊了我一聲狐仙娘娘。”
“怎麼了嘛?”
“不會有妖這樣喊我,隻有凡人,才會這麼喊。”妲己疑惑了一下,“難道他一直是和凡人生活在一起?”
般般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本來還想問問,他父母是怎麼橫死的,後來覺得惹人傷心,便沒細問。按理來說,若是父母橫死,該去報仇才是,怎麼會來
問我要陰陽鏡?但若是他一直被凡人收養,那就不奇怪了,凡人嘛,橫死很常見,說不定路上被馬車撞了一下就死了,他也沒法報仇,隻能想著複活父母——不過還是挺奇怪的,他一個妖,怎麼會認凡人為父母?”
“也許是受了極大的恩惠吧。”
妲己說,“不過,你是對的,陰陽鏡不可亂用。”
般般想起他身上的粗布麻衣,不由唏噓道:“想來也沒什麼錢,隻是為了見一趟我,才特意跑來了軒轅墳。娘親,你說要不我們給他一點錢,讓他穿得像樣點?不然他這樣怪可憐的。”
妲己道:“你樂意,你就去。”
“給錢會不會太直白了呢?”般般思考,“還是說給身衣物、或者給點丹藥什麼的比較好?”
“你自己看著辦。”
於是般般就一邊糾結,一邊跟著妲己回了狐狸洞——等今夜慶典宴會結束,這鬥法大會才算徹底結束,她和娘親明日便可以帶著收拾好的東西回積雷山了。
春夜露重,軒轅墳裡卻一片熱火朝天。篝火不息,酒香撲鼻,高談闊論,嬉笑怒罵,各類妖怪混雜在一起,說好聽點叫載歌載舞,說不好聽點叫群魔亂舞,隻不過因為邊上皆有人巡邏看守,所以才沒鬨出什麼亂子來。
慶典裡的食物都是免費供應的,誰想吃都可以去拿。一隻蒼白的手剛一碰到裝著水果的盤子,便被人用一根木棍挑了開去。
“喲,這不是那位要借陰陽鏡的勇士嗎?”一隻孔武有力的健妖看著麵前羸弱不堪的麻衣人,哈哈大笑,“白日裡被拒絕得那樣難堪,怎麼還賴在這裡不走?就非得占妖主的便宜是吧?”
他一開口便是一陣酒氣,周圍還有幾個來取酒的兄弟,聞言紛紛大笑。
麻衣人被當眾羞辱,卻並不生氣,隻是放棄了拿水果的心思,轉身便走。
“哎?去哪裡呀?”那根木棍再次伸到麵前,那隻健妖嬉皮笑臉地湊了上來,“看你長這麼大個人形,少說也修煉了七八百年了吧,怎麼修為如此低微,連妖紋都褪不乾淨?是不是遭遇了什麼變故,說出來讓哥幾個開心開心?”
麻衣人皺了眉頭,撥開木棍,道:“借過。”
語氣並不如白日裡對妲己和般般那樣恭敬。健妖不由怒道:“你是哪裡來的小妖,姓甚名誰,竟敢對我這個態度?你可知——”
“乾什麼乾什麼?”一雙手臂突然插入他們兩個中間,把他們分了開來。
鼠妖斜睨著健妖道:“你想耍你少爺的威風,去你自家的山頭耍,這裡是妖主大人的地盤,你也不想我上報給妖主,說有人在她的地盤聚眾鬨事吧?”
“麥……麥黍大人。”健妖看清是他,不由勉強笑了一下,“這等小事,何必驚動妖主呢,我不過是想認識認識新朋友罷了。既然他無心交友,那我也就不自討沒趣了。兄弟們,拿酒走吧。”
一群妖迅速開溜。
“這幫家夥真是喝多了,妖主還沒走呢,就敢放肆。”鼠妖朝他笑了笑,“沒事吧?”
“沒事。”麻衣人搖了搖頭,
道了聲,
“多謝。”
鼠妖覺得這人有意思,還想與他多聊幾句,卻見他轉過身匆匆走了,不由十分詫異。
“……什麼情況?”鼠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嘖了一聲,“也太孤僻了吧。”
麻衣人離開了熱鬨喧囂的慶典。
他換了條路,往狐狸洞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月明星稀,他在雜草叢生的林地裡穿行,時不時被絆上一跤,有時候穩住了,有時候卻跌倒了。
胸腔裡一團火似乎又開始燃燒,燒得他頭暈眼花。
他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倚著一棵樹暫作休息。
他有一個秘密,他不是妖。
他雖然長著妖紋,身上有極其微薄的法力,但他不是妖。
幾個月前,他還沒有這個秘密,他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他的父母都是獵戶,據說是在一汪山泉邊發現的他,找來找去,也不知道是誰把一個嬰兒丟棄在了這裡,於是便自己帶回家撫養。獵戶夫妻曾有一個兒子,結果幾年前失足滾下山坡摔死了,如今撿到一個他,夫妻倆都很高興。當地有參拜狐仙娘娘的習俗,夫妻倆覺得是狐仙娘娘憐他們老來孤苦,特地補償了他們一個孩子,因此對狐仙娘娘感恩戴德,對他照顧也很是悉心。
他安安全全地長大了,期間隨父母拜過了無數次狐仙廟,也聽父母講過了無數遍狐仙娘娘賜子的故事。他也無數次跪在狐仙娘娘的石像前,虔誠地感謝狐仙娘娘,將他交給了這樣一對善良的夫妻,沒教他葬身於野獸之腹。
在他即將十八歲的這個冬天,新春將至,為了能讓家裡餐桌上多兩道肉菜,他跟隨父母上山打獵。孰料天降暴雪,他們被困在了半山腰的狐仙廟裡,進退不得。但好在這種天氣每隔幾年就會發生一次,他們也習慣了,待在狐仙廟裡烤著火,也不覺得慌亂。父親喝著隨身攜帶的小酒,問他要不要來一點暖暖身子,他搖了搖頭。
父親哈哈大笑,跟母親說:“這孩子哪裡都好,就是喝不了酒,不像個男子漢!”
母親道:“跟你似的,喝多了就吹牛是吧。”
他在旁邊隻是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外麵風雪雖烈,他們在狐仙廟中聊天,倒也有種彆樣的溫馨。
後來狐仙廟中又進來了一個人。
他與父母都很是詫異:這麼大的風雪,從哪來的這麼一個人?看上去很是麵生,不像是本地人。
那個人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天氣進來,一看到狐仙廟裡還有三個人,也愣了一下,隨即道:“都是趕路人,此處可能容我暫歇片刻?”
“這兒是狐仙廟,自然誰都能進來,沒什麼容不容的。”父親道。
夫妻倆與陌生人攀談了幾句,很快就熟稔了起來,得知對方是個年輕的藥商,專門來山裡找藥材的,便也放下了戒心。
“令郎今年多大?看上去很是麵善。”藥商問道。
父親答:“過完年就十八了。”
藥商嗬嗬地笑:“不錯,
不錯!”
那場風雪持續了很久,直到天黑也未曾停歇。父母二人依偎在牆邊睡了,藥商也睡了,而即將十八歲的他,在火堆的映照下,靜靜地注視著廟裡的狐仙娘娘。據說這座狐仙廟已經有幾百年的曆史了,狐仙娘娘的麵容也早已被侵蝕模糊,但不知道為什麼,他每每看著她的臉,都覺得內心十分寧靜。
他漸漸地睡去了。
夜裡,他忽然被一股寒意驚醒。他以為是火堆熄了,可睜開眼一看,卻發現那藥商不知何時竟來到了他的麵前,正伸著一雙利爪,長長的指甲已經刺破他的衣裳,觸碰到了他的胸腔。
他下意識地驚叫起來,那藥商——不,那妖孽似乎也沒想到他會醒過來,連忙要來製住他,卻被他敏捷躲過。
聲音吵醒了父母,他們一睜開眼,便看見一個妖孽正試圖掏他們兒子的心,不由大驚失色,拿起弓箭長刀,便來阻攔。
然而凡人又怎麼可能打得過妖怪呢?
他眼睜睜看著那妖孽隻動用了一點法力,便輕而易舉地殺死了他的父母,而解決完了這兩個礙事的人,那妖孽獰笑著朝他走來:“小兄弟,你這身筋骨皮肉生得真是不錯,若是入我腹中,想必能大大增加我的修為。如此一來,在明年的鬥法大會上,我也可以有個好名次了。”
他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握著父親臨死前塞給他的長刀,一步一步往後退。
一陣狂風襲來,吹得本就已經不太結實的廟門哐哐作響。那妖孽抬手,一道利光劈來,他下意識地往狐仙娘娘石像後一躲,隻聽轟的一聲,石像碎了,廟門也斷了。
狂風洶湧著灌入,火堆霎時被撲滅,雪沫嗆入肺腑,他於灰塵中眯著眼抬頭,看見廢墟之中妖孽幽幽亮起的眼睛。
就在妖孽撲上來的一刻,他忽然迸發出無儘的勇氣與力量,手執長刀,狠狠地刺入對方的命脈——很奇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篤定那裡就是對方的命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點都不害怕,他隻是遵從本能,刺出了那乾脆利落的一刀。
血肉撕裂的聲音響起,他看見妖孽猙獰的麵孔,然後自己也被利光劈中,暈了過去。
等他再恢複意識時,天已經亮了,風雪已經停了。
他的身體幾乎凍僵,睫毛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令他幾乎看不清東西。他感覺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隻能躺在地上,用力地眨了眨眼,望向牆角邊死不瞑目的父母。
他們死得是如此輕易,如此草率,如此不堪。
死在了新春到來之前。
他張了張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太過迅速,令人來不及產生任何情緒,直到此刻,天地皆寂,才有一股巨大的悲慟,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
他躺在地上,溫熱的眼淚從他冰冷的皮膚上滑過,落在了滿地焦灰中。
他又變成了一個孤兒。
他費力地爬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全是血。腳邊有一隻雕鷹的屍體,他舉起滿是豁口的長刀,一刀一刀,將
它的屍體劈成碎塊。然後他在原地呆愣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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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他們合上了眼睛。
他分為兩趟,將父母慢慢背回了山腳下的家。
村裡人驚聞噩耗,連忙來問,得知竟是有妖孽作亂後,不由如臨大敵。將父母都安葬後,他再想上山去狐仙廟,卻遭到了村民的阻攔。
“狐仙娘娘的石像被打碎了,那裡現在晦氣,彆去!”
他卻道:“不,我要去。”
他絕不能容忍一隻妖孽的屍體,還留在寄托著他與父母溫情的狐仙廟中。
他再一次進了狐仙廟。自從發生了命案後,這裡再無人敢來,妖孽的屍塊被凍得堅硬無比,幾乎黏在了地上。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它們都搬運到了外麵,然後放了一把火,看著它們燒成了黑灰。
然後他又一個人在滿是碎石的狐仙廟裡獨坐了很久。直到暮色降臨,腹中發出一陣陣饑餓的聲音,他才恍然意識到,今天自己還沒有進食。
得吃東西。得活下去。得好好地活著,才能不辜負父母的付出。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前一黑,又跌倒在地。借著最後一點昏光,他依稀瞧見地上似乎有個什麼圓圓的果子。可能是之前摘來果腹的野果,他這樣想著,不假思索地撿起它,塞進了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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