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半個小時前——
天色漸晚,但夜色的晦暗被萬家亮起的燈火驅散。有瀲灩的光被玻璃反射,流水般淌過了窗戶,翩然停歇於男人淺粉色的發梢。
——葉雲帆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
他的眼睫顫動著,感受到窗外有微涼的夜風拂入,輕緩溫柔,可在這一刻那風卻如同浩蕩巨潮,揚起了海底沉沙般無儘的回憶碎片。
“十五......”
葉雲帆無意識喃喃著這個名字。
他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仿佛有一種巨大的時空錯亂感電流般沒過他的每一個細胞,引起了無數神經的戰栗。
——很多曾經不解的疑惑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當初從葉雲帆第一次意外進入原野的夢境中開始,他就發現對方對於自己的情感有些奇怪。
太炙熱,太洶湧了。
第一次見麵就說喜歡他,就來親吻他。
那個時候的葉雲帆無法理解,以為是塗珊珊的魅惑技能效果,因為明明他們之前根本不認識。
後來原野誤以為自己是暴君的子嗣時,他對自己的愛意直接到了一種無視倫理,無視世俗,瘋狂近乎偏執的地步。
直到現在,直至這一刻,這個問題的答案終於清楚地擺在了葉雲帆的麵前。
原來......他們曾經那麼相愛過。
隻是這麼多年以後,十五變成了原野,而葉雲帆變成了最初的葉雲帆。
一切歡喜深愛,痛苦掙紮的記憶都被埋葬。
指針被撥回原點。
他們以最初的模樣重逢,仍舊又走上了同一條路。
葉雲帆緩緩坐起身,他捂著自己的胸口,裡麵的心臟正在瘋跳,似激動,似忐忑,但更多的是喜悅。
想見他......
這個念頭如同一顆小小的氣泡,從腦海中冒了出來。接著仿佛沸前的開水,無數個這樣的氣泡瘋狂湧起。
嘩——
葉雲帆忽地從床上坐起,大步走出房門。
精神溝通這個技能讓葉雲帆擁有了一些無形的精神觸手,也就讓他對周圍的感知愈發敏銳。
所以即便不用眼睛,他也能察覺到原野的氣息就在隔壁。
但正因如此,他也聽見了女王陛下和原野之間的談話。
他們說到了葉雲帆消失之後的事。
八年的時間,讓偉大的領袖大人變成了恐怖的暴君。
十五生了心病。
最終他沒能熬過去,自儘於玫瑰原野。
所謂的女王弑君,不過是為了將惡名纏身的自己跟她切割開,好讓萊雅以一種英雄姿態順利登基。
“......”
這些事情都是葉雲帆不知道的。
而得知後續之後,葉雲帆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中的感覺。
他似乎低估了十五對自己的感情。
他曾經想過自己故去之後,十五會難過,會痛苦,但難過痛苦過後,十五還是會繼續走向屬於他自己的路。
葉雲帆沒想過他會活不下去。
因為記憶中他們一路走來遇見過各種各樣的困難,當初葉雲帆被山本困住,他也不在十五身邊,可對方仍舊靠著自己打出了一片天地,成為了無數人敬仰的領袖大人。
但現在想來,葉雲帆發現是自己錯了。
因為這個問題在很早之前,那個人就已經給了他答案。
比如當初葉雲帆給他取得名字——原野。
【我想你以後的人生,也有這麼遼闊,這麼寬廣。】
【我想你以後,也能自己找到一些好吃的玫瑰。】
這是葉雲帆的想法,也是他對愛人最真心的祝願。
但最終,對方卻沒有改那個名字。
因為十五在心中仔細地權衡比較過兩個名字的寓意。
如果非要從團圓和遼闊人生中選一樣。
他會毫不猶豫地選團圓。
十五的選擇,永遠都隻有葉雲帆一個。
於是五十年前他們的最終結局,其實早在那一刻就注定。
如果不是因為萊雅,不是因為領袖的責任,也許在葉雲帆故去的那一天,十五也就跟著離開了。
他努力撐了八年,也在無儘的痛苦中熬了八年。
直到一切希望都被磨滅,再也無法用謊言欺騙自己。
便隻能對妹妹說——
“對不起了萊雅,我好像......沒有辦法活下去了。”
葉雲帆聽的時候,這句話是從女王陛下的口中說出來的。
她的語氣很平靜,甚至因為包含著對兄長的怨氣而多了幾分嘲諷的意味。
就算如此,這也足以讓葉雲帆感同身受那份源自於十五的絕望。
但他同樣理解萊雅。
兄妹兩人其實是極為相似的,同樣堅強,勇敢,果決,聰明,但他們又是截然不同的,萊雅比兄長更為理性。
在她心中,大局更勝於個人。
萊雅可以接受哥哥為主城而戰死,為救葉雲帆而犧牲,但無法容忍哥哥為愛人殉情。
在她看來,這是軟弱的表現。
於是最終,相依為命的兄妹在命運的道路上分道揚鑣,生死相隔。
“......”
葉雲帆無聲歎了口氣,沒有敲門進去,因為很明顯現在不是一個好的時機。
但就在這時,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身後的微小動靜。
葉雲帆悄悄隱沒於角落的陰影中,幾分鐘後,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
小姑娘躡手躡腳,正偷偷挪向女王陛下的寢宮大門。她側著身子,把耳朵貼在門上,似乎想要竭力聽清楚裡麵正在說什麼。
過去的回憶長達三年,又在剛才全數回籠,於是龐大的記憶量自然壓過了最近的幾個月。
於是目
光觸及到那張似曾相識的麵孔時,葉雲帆突然就恍惚了一下,他第一反應這是司眠而不是愛爾莉塔。
基因真是神奇的東西。
女兒的臉幾乎和父親達到了六七成相似,而當她剪成短發之後,幾乎就有八九分了。
【不過司眠,你們倆要真有小孩,算算輩分的話,十五是舅舅,那我是什麼?】
【唔......舅媽?】
【噗——】
和司眠的玩笑打趣仿佛就在昨天,葉雲帆從未想過他隨口一提的戲言竟然成了真。
他安靜而專注地注視著愛爾莉塔的側臉,眼神無聲溫柔了下去。
——這是司眠和萊雅的孩子。
少女淺灰色的眼瞳帶著一種玻璃的質感,乾淨而單純,一看就是被保護得很好。
性格也好,那份天生的共情力和善良很像司眠,也有母親的勇敢和機智。
就是可惜都已經長這麼大了,讓小葉哥哥錯失了帶孩子的快樂。
愛爾莉塔並不知道角落處有人一直在注視著自己,她還在專注地聽裡麵母親和原野的談話。
以前母親也會找原野談話,但大部分都是各種任務,時間也都不會超過半個小時。
但是今天卻反常,足足一個下午,甚至天都黑了,他們還在裡麵。
小王女著實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於是就悄悄繞過崔西女官,跑過來偷聽。
她隻是普通人的聽力,也沒有葉雲帆的精神技能,所以隻能模模糊糊地聽見一些字詞。
愛爾莉塔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好像是在喊哥哥。
......哥哥?
誒?
屋子裡隻有原野和母親,那這個哥哥不會是在喊......
她是聽錯了嗎?
愛爾莉塔表情變得有點古怪,她努力把耳朵貼到門上,換了好幾個位置,想要聽得更清楚一些。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支撐著自己身體的門往裡麵一鬆。
嘩啦——
愛爾莉塔身體失衡,直接朝前撲去。
“!!!”
但所幸沒有直直摔進去,她被原野像是隻小雞仔似的抱了起來,然後扶穩了。
愛爾莉塔腦子有點懵,但現在她的注意力都在母親身上。因為偷聽重要談話很顯然會讓母親不快,也許會訓斥她。
小王女頓時有些忐忑,但她萬萬沒想到,母親不但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反而隨手指了指原野,輕飄飄地告訴她——
“喏,那是你舅舅。”
愛爾莉塔:“.........”
宕機的大腦還沒回神,她的頭就被摁著轉向後麵,收獲了一個舅媽。
舅媽......
等等,真是舅媽啊?!!!
小王女暈暈乎乎的,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原本的兩人談話就變成了四個人。
小小的茶桌變得有點擁擠起來。
現在,愛爾莉塔成了整個屋子裡輩分最小的那一個。
由於茶桌周圍隻有三把椅子,所以有點理所當然又莫名奇妙地,三個大人占據了椅子。
愛爾莉塔就隻能去找出了小時候自己坐過的小板凳用。
於是現在的畫麵就是大人們都坐椅子,隻有小王女坐在屬於自己的那個小板凳上。
那三個人都很高,葉雲帆一米八八,原野一米七九,威嚴的女王陛下一米七五。
愛爾莉塔唯一沒能繼承到的就是父母的身高,畢竟她的父親司眠也有一米八。
小王女的身高隻有一米六,身形也偏嬌小。
再加上這個小板凳一坐,她就比周圍三個人又矮一截,就算已經成年,但看上去著實挺像個小孩。
身高的壓迫和突然的輩分變化讓愛爾莉塔有點無所適從,她下意識向母親靠近,依偎著對方堅實溫暖的手臂。
“真......真的嗎,母親?”
愛爾莉塔還有點反應不過來,於是又忍不住問了一遍。
因為她不久之前還將原野視作一個討厭鬼,後麵雖然經曆了一些事情於是稍有改觀變成朋友,然後成為表哥。
那也都是平輩。
現在突然變成舅舅......太魔幻了。
可惜母親大人並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
“嗯,對。”
威嚴的女王陛下總不會把認哥哥這種事當做玩笑。
萊雅摸了摸小女兒柔軟的銀發,點頭。
“是真的。”
其實她並不打算將這件事情瞞多久,當初愛爾莉塔質問她原野為什麼和她有血緣關係的時候,萊雅就想說了。
但是她後來想了想,又覺得不是時機。
至少這件事,得原野先知道。
而今天就是很好的時機,所以愛爾莉塔才能繞過崔西女官跑進來偷聽。
否則這樣機密的事情,怎麼可能讓人隨隨便便趴在門口聽。
萊雅早就發現了小女兒的動作,隻是沒有拆穿。至於原野,他太過沉浸於曾經複蘇的記憶以至於走到門口時,才發現有個偷聽的小丫頭。
“......好吧。”
愛爾莉塔有點彆彆扭扭的,但還是不得不正視這個她不願麵對的事實。
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有點令她陌生。
陌生得有點荒謬。
一直以來有點討厭的原野忽然就竄了一個輩分,變成了她舅舅......
曆史上殘忍狠戾的暴君,是英明神武母親的哥哥。
之前打趣稱呼的舅媽,竟然真的是她舅媽。
啪——
愛爾莉塔的認知世界出現了破碎的聲音。
她轉而看向麵前熟悉的兩個男人。從剛才到現在,這兩個人就一直在盯著她看。
葉雲帆看向她的眼神變得格外溫柔,甚至有幾分長輩的慈愛感。原野的眼神就複雜一些,有點愧
疚,又有點悵然,還有一些愛爾莉塔也無法描述的東西。
總之,她覺得很彆扭。
但小王女並不笨,她一直都很聰明。有了母親的佐證之後,加上這次她去熔北得知的事情。
愛爾莉塔已經自己猜出了真相——
現在想來,胡長川說的都是真的。
暴君十五殉情,而母親背負了弑君的名聲登臨王座。
而葉雲帆,大概就是那個野史中所謂的深海女妖。隻是後人的杜撰也許有些歪曲,所以成了這種模樣。
她的父親是反叛黨頭目司家的小兒子,所以司家叛亂之後就被曆史除名了,也包括她的父親司眠。
想通一切之後,小姑娘彆過頭,轉移了話題。
“那母親,暴......領袖是怎麼變成原野的呢?”
誰都知道暴君死了,但現在,原野卻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們這裡。
“我又是怎麼來的呢?”
萊恩說父親當初是第一個男體孕育的試驗者,但還沒能成功,就死於叛亂中。
愛爾莉塔覺得自己應該不是父親腹腔裡第一個進行試驗的胚胎,因為時間對不上。
她父親的故去,已經是五十年前了。
這一刻小王女的腦海中有無數疑問。
而這恰好也是葉雲帆和原野的疑問。
他們的記憶都停留在生命終結的那一秒,所以並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麼。
於是此時此刻,房間裡三人的目光都同時聚焦到了女王陛下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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