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認知幾乎是荒謬的。
直到蘇沉回到房間,在沙發上裹著被子,始終都沒有緩過來。
2009年7月2日,他發現自己喜歡蔣麓。
是身為朋友,搭檔,師哥,同性的蔣麓。
每一條都是禁忌,危險到念頭一動都想捂住腦袋讓所有想法停下。
蘇沉用被子捂住頭,乾咽了一下,難受到像是突然得了喉疾。
什麼都說不出口。
房間外隋姐端著熱牛奶敲了敲門。
“沉沉,你換密碼了?”
“對……抱歉。”蘇沉起身過去給她開門,目光相對時又咳嗽起來。
“通宵工作太辛苦了,”隋姐心疼道:“喝點熱的,好好睡一覺,需要什麼都跟我說。”
蘇沉隨便給了她一條毫無意義的密碼,簡短道彆後捧著熱玻璃杯,忽然想藏起來。
太心虛了。
他要像藏住一個傷口,藏住一個咳嗽一樣,對所有人隱瞞這個秘密。
此刻再去睡覺,也隻是把自己悶在被子裡胡思亂想。
蘇沉不肯停下,強迫症一樣把空玻璃杯洗完又反複擦乾,努力找點什麼事做。
他一時間沒有能夠傾訴的人,想到最後,給江煙止打了電話。
“沉沉?沒睡呢?”
“煙姐,”他詞不達意道:“你要休息了嗎,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剛演完這麼難的戲,哪裡睡得著。”江煙止笑道:“什麼事?”
“我……”蘇沉清楚自己什麼都不能問,把話題轉到工作上:“我覺得我演得不好。”
“但是這樣說,好像很不負責任。”
“吃過早餐了嗎?”江煙止笑道:“我這邊有現烤的巧克力鬆餅,要不要一邊吃一邊聊?”
少年眼睛亮起來:“我這就來。”
他努力不去想那些。就像人隻需要工作就可以過一輩子。
江煙止的房間就在同層的走廊儘頭,是作為主演之一被長期保留的同款套房。
蘇沉推門進去時,廚房那邊有攪拌器的絮絮響聲。
滾燙冒氣的現烤鬆餅剛端上餐桌,還有一份灑了菠蘿草莓粒,顏色明透。
“來啦?”江煙止笑道:“還以為你累了這麼久,回去以後會倒頭就睡。”
“不過你這麼久才遇到瓶頸期,我還挺驚訝的。”
“瓶頸期?”
“當然。”
女人端了早飯到他麵前,想了想又去做了杯薄荷奶昔。
“說說看,在困擾什麼?”
蘇沉的確一直有這方麵的困惑,暫時把心裡其他的情緒按下,低聲道:“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演什麼都一個路子。”
“好像笑就是一個模樣,哭也是一個模樣。”
“哪怕顏姐喊過了,我還是覺得……不夠好。”
好像最終就是會有一條走向平庸和重複的路,沒有其他的任何選擇。
江煙止撚了顆藍莓,嚼了兩口道:“你從門口走過來,演一個傷心的人。”
蘇沉愣了下,隨之照辦。
“你覺得演得好嗎?”
“不好。”
“為什麼?”
“因為……”蘇沉努力尋找答案:“能給觀眾帶來的感覺,太少了。”
他十歲就來了這個劇組,見了無數老演員和中青演員在鏡頭前儘情演繹。
哪怕不需要台詞,甚至連動作都不需要,有人就是能打動周圍的所有人,如同擁有不可思議的魔法。
“你說的很對。”江煙止注視著他:“你傳達的少,是因為你心裡的故事太少。”
“那麼我換一個題目。”
她認真起來,把餐盤推到一邊,拿了紙筆邊寫邊說。
“現在,你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你努力打工攢錢,想要靠這筆錢去讀書,然後這筆錢被好賭的父親拿走。”
“你現在很傷心。”
蘇沉輕吸一口氣,背脊都直起來:“讓我試試。”
“不,不用試。”
江煙止晃了晃筆,抿了口咖啡。
“我和你對戲這幾年,知道你會演的特彆好。”
“那麼讓題目更難一點。”
她在這行題目下方劃了兩條橫杠,如同化學配平般增加更多條件。
“你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打工三年想攢錢去讀書,卻被賭鬼父親奪走了這筆錢。”
“可是在這個時候,你消失很多年的母親突然出現,原來她事業高升,要帶你去國外過衣食無憂的生活。”
“你快被巨大的驚喜砸暈,再回家時,麵對空空蕩蕩的破爛房屋,還有地上存錢罐的碎片,又湧起一股有些荒謬感的痛苦。”
蘇沉已經敏銳地抓到了重點。
“信息量。”
“掌握的信息量越大,能給出的表演效果就越充沛。”
“非常好。”江煙止本來還打算再提醒幾句,沒想到這孩子悟性這麼好,很欣慰地又抿了口咖啡:“任何人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
“但好演員有一千種哭的方式,一萬種笑的方式,永遠不存在所謂的上限。”
因為這個世界的故事就沒有上限。
蘇沉全然被這個認知吸引走了注意力,眼睛裡都泛著笑。
他這次來的時候有帶劇本,下意識翻了幾頁,追問道:“精讀劇本的同時,還要挖掘劇本沒說過的東西,對嗎?”
“對。”
有限的行行句句背後,是寫作者龐大複雜的精神世界,其間可以挖掘到無限的內容。
“煙姐,”蘇沉低頭重新看著劇本,又道:“你會被現實影響,乾擾劇本的演出嗎?”
江煙止正吃著鬆餅,聞聲抬眸瞧了他一眼。
她身體往前傾,長眉微挑。
“你戀愛了?”
蘇沉忽然覺得這姐姐挺像妖怪。
他緊急判斷自己該怎麼演的自然一點,笑了下搖搖頭。
“沒,怎麼問這個?”
江煙止目光仍停留在他臉上。
“我兒子撒謊的時候,也很像你這樣。怎麼自然怎麼演。”
蘇沉:“……”
“先提示一句,該緊張的時候,你努力演不緊張,反而顯得違和。”
女人笑眯眯地給他添了杯牛奶,轉身坐在他的對麵。
“其次,是你這個問題,大概率隻會因為這個。”
蘇沉這個孩子,她觀察了好幾年。
無論是病痛,疲憊,還是被導演訓斥後的沮喪羞恥,都沒有影響過表演,也從來沒有把這些情緒帶進過戲裡。
能問這個問題,一定是出了點什麼其他的狀況。
“你不方便說,我也不會繼續多猜。”
她把裝著藍莓的小瓷碟推向他,思索道:“我的個人經驗是,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蘇沉低頭嗯了聲,被溫柔地揉了揉腦袋。
“好好享受青春吧,談戀愛又不是什麼壞事。”
於此同時,片場裡人聲鼎沸,幾十個群演戴著死囚的枷鎖在跟著工作人員排隊形。
大喇叭拿鐵杆舉在高處,裡麵傳來副導演的嚷嚷:“特約演員都站左邊那個隊!哎!男的女的分開!”
蔣麓已經畫好了妝,靠在盒飯桌旁邊等著上戲。
鈴姐匆匆刪了兩行筆記本裡的行程,轉而道:“今天晚上有財經報的記者過來采訪你和沉沉,提問單給你理完了。”
蔣麓沒接她遞來的材料,抱臂不出聲地看著經紀人。
鈴姐歎氣:“發脾氣呢?”
“你就不能看著點嗎?”蔣麓皺眉反問道:“你沒空,隨便叫個人,彆把那祖宗放進來行不行?”
“你覺得我是缺他做的便當還是他遞的茶,劇組所有人都看著你不怕出事?”
“就是因為劇組所有人都看著,”鈴姐跟著歎氣:“所以才趕不了人。”
“白尋是投資方的親弟弟,你沉沉弟弟身上那些特效,每天劇組幾百個人的吃穿,這些都是燒錢燒出來的。”
“當初為了拉這些靠譜點的投資,你舅舅就差喝到胃出血了,這事要我提嗎。”
“不要提我舅舅。”蔣麓惱火道:“你沒辦法,那我自己趕人。”
經紀人生怕出事,上手摁住他的肩,聲音也有點急。
“等一下。”
“我沒這個地步的權力,小麓你知道的。”
“實在不行,我替你去跟導演透透風,你不要為難那小孩。”
蔣麓看了眼還在排隊形的群演隊伍,冷冷道:“我還有多久開戲?”
鈴姐以為他是把這事撂下了,放鬆了些,轉頭問旁邊的場記。
“差不多還要二三十分鐘?”
“還要這麼久?要不回房車休息會兒……蔣麓你去哪兒!”
“彆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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