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蚩主桑煙寺想要把手伸進罪民區,這一點明王早有預料。
畢竟對於這些番傳佛教的人來說,信徒是不是明人血脈根本不重要。
因為他們自己的起源本就不在帝國之中,如果真要拿身份說事,他們也不見得能比現在的罪民高貴到哪裡去。
所以在番傳佛序的眼裡,佛法照耀的對象是明人還是倭寇,根本就沒有太大的區彆。
番傳佛教能有今天的地位,除了自身實力不弱以外,還有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漢傳佛教需要借助他們的力量對抗其他序列,一同端著佛序的牌子,坐穩三教之一的椅子。
生拉硬扯,活生生把他們抬進了大明帝國的三教九流之中。
所以對於番傳佛序中的眾多勢力來說,他們早就對‘罪民區’,這塊隆武帝留下的肥肉垂涎欲滴。
以前不好出手,是因為其他幾家看似雲淡風輕,任由罪民區自生自滅,實則在暗中嚴防死守,都盯著看誰先挑頭動手。
群狼環伺之下,貿然出頭隻會被其他人聯手打壓。
但如今局勢已經不複以往。
這一次的新政是在帝國所有的罪民區同步推行,規模之大、力度之強,是新東林黨在新帝登基以來,除了‘大朝辯’以外最大的一次施政行為。
新東林黨的力量不可避免被分散到了帝國的各大罪民區,麾下各家門閥不約而同擼起袖子,放下了筆杆子,拿起了飯勺子,就等著果熟蒂落,能夠大快朵頤。
所以現在的新東林黨,根本無力阻止其他序列對罪民區的滲透。
道序在倭寇罪民區做的這些小動作,就是最好的證明。
如今有了道序在前麵做出頭鳥,佛序自然也樂得渾水摸魚。
反正他們不需要罪民區來當人口基本盤,培育基因,延續序列。也不需要文治武功來滿足儀軌,他們要的隻是寶鈔,是金錢。
甚至巴不得局勢能夠進一步混亂,最好是儒、道兩家下場動手,打個鼻青臉腫。
鬨出的動靜越大,死傷的百姓自然就會越多。
這些可都是上佳的‘香積錢’發放對象,菩薩賜予的‘功德’和‘福報’足夠控製他們一生一世。
甚至是,生生世世。
“你們有沒想過這麼做會是一個什麼後果?”
明王的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落在女僧的眼中,自然以為他是在擔心害怕。
“我們當然知道,但那又如何?”
女僧傲然道:“武序稱雄的年代早已經煙消雲散,如今的蘇策隻是一個孤家寡人,區區匹夫之怒如何能和佛陀的意誌相抗衡?”
“你們會死在倭區。”
明王言語冰冷,像是在陳訴一個既定的事實。
“那可不一定。”
女僧的表情越發不屑:“隻要在蘇策反應過來之前離開倭區,就算他再強,也拿我們沒有任何辦法。你彆忘了,除了每年一次的述職,其他時候不得離開倭區,這可是他當年給儒序的承諾。”
“彌陀佛。”
明王低聲誦念佛號,“一個暴怒的武夫,連基因中趨利避害的本能都無法束縛,更何況是一句輕飄飄的承諾?”
“即便是死,桑煙寺也會堅定不移的貫徹佛陀的旨意,讓佛光普照倭區。”
女僧雙手合十,神色凜然。
抬手的動作讓猩紅僧衣的袖口向下滑落,露出女僧手臂上銘刻的一尊佛像。
由大明寶鈔堆砌而成的蓮花寶台上,端坐著一尊半是金身、半是械體的女相菩薩,寶相莊嚴、氣度凜然。
右手呈拈花狀,左手平攤的掌心中托著一疊厚厚的紙鈔。
明王低眉斂目,微闔的眼眸中儘是嘲弄和譏諷。
所謂的旨意不過是斂財的軀殼。
普渡的佛光燒的是愚民的脂膏。
不過對於女僧的舍生忘死,明王倒是不覺得意外。
無他,隻因為成佛這條路,每一步都需要海量的寶鈔。
度化、護法神、黃粱佛國。
這三點是佛序看家本領,也是最鮮明的特征。
而其中最是耗錢的,就在如今被佛序視為成佛基礎的黃粱佛國之上。
世人皆知,黃粱佛國的誕生和道序有直接的關係。
當時大明帝國皇室為了追求江山永固,意圖將皇權思想嵌入人腦,從根本上解決帝國統治的各種問題。所以采納了道序、墨序、陰陽序等多方勢力共同提出的關於修築黃粱夢境的建議。
修築的過程波譎雲詭,各懷鬼胎。
最終的結果是道序成了最大的贏家,成功建起了白玉京,從此夢境和現實之間的差距被無限縮小。
高頻率、長時間的輪回曆練也不再是珍貴無比的機緣,而是高品級道序的修煉常態。
道序的整體實力因此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這些事情佛序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他們因為某些原因,不受當時的皇室待見,所以被排擠在了這場堪稱‘變革’的大事之外,沒有從中獲得任何好處。
但佛序能夠傳承這麼多年,基因還沒有斷絕,自然有他的厲害之處。
參照黃粱夢境,硬生生鼓搗出了‘佛國’這個東西。
以黃粱主機為載體,以因果算力為基礎,構建獨屬於一個人的黃粱夢境。
如果說白玉京是眾人拾柴火焰高,是整個道序共建共享的寶庫。
那佛國就是佛門從序者個人的資產,獨屬於自己,不用與其他人分享。
兩相比較之下,各有長短,互有千秋。
甚至道序也從中得到了靈感,在沒資格進入白玉京仙班的低級從序者之中推行了‘洞天’這個概念。
而衡量一個佛國是否強大的指標隻有一個,因果算力!
想要壯大因果算力,方法就有很多種。包括黃粱主機的強度和構築者的精神力量,甚至和佛法的修習程度,也就是構築的手藝息息相關。
這些無一例外,都需要海量的寶鈔來支持。
這一點在如今經過多次訂正的佛法中,就能看得出來。
如今的佛門大肆宣揚人生而無罪,但世間苦孽橫行。
人在行走塵世的過程中,注定逃不過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佛門八苦的糾纏和汙染。
苦罪因寶鈔這個孽物而生,自然也隻能由這個孽物而化解。
佛法都演變至此,那從大明寶鈔中會誕生菩薩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所以當初明王在加入倭區錦衣衛後,桑煙寺才會和寒山寺共同出力將他推上百戶的位置,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通過他的身份,將手伸進倭區。
所以在被蘇策閒置之後,明王就預料到了桑煙寺會來找自己。
但他想過很多種桑煙寺幫助自己重新執掌江戶城的方法,唯獨沒想過他們會打蘇策的主意,通過殺了閻君開刀,來把這位門派武序的念想重新拉回鎮壓倭區上。
這已經不是另辟蹊徑了,而是直接釜底抽薪。
或者說是,喪心病狂。
見女僧態度異常堅定,從頭到尾都在裝傻的明王也不再繼續勸說,沉吟片刻後問道:“伱們有把握能夠殺了閻君?我可以給你們透個底細,他現在已經是獨行武五.”
“禍首!”
女僧咬著牙,滿是橫肉的臉上,每一條褶子都散發出陣陣凶氣。
“這一點我們知道,而且我們比任何人都了解這條在門派武序屍體上誕生的新序列。”
明王眼底掠過一絲詫異,不明白對方為什麼突然暴怒。
“為了完成佛陀的旨意,我們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閻君如果不願意接受度化,就隻有被超度的結局。”
女僧淡淡道:“明王你與其擔心我們能不能成事,不如想想該怎麼在蘇策麵前撇清和我們的關係。這一點應該用不著我們替你考慮了吧?”
明王突然長歎一聲,“這確實是要好好考慮啊。”
驀然間,房內死寂一片,針落可聞。
同樣盤腿而坐的明王和女僧不約而同閉上了嘴巴,恍如同時入定。
明王養傷的這棟宅子位於江戶城郊區的山區之中,此刻屋外風過枯林,刮出的聲響如同山鬼嚎哭。
突然,一股令人顫栗的驚悸沒來由從心頭泛起。
兩人幾乎同時轉頭看向窗外。
月色肅殺,夜風冷冽。
有細碎的黑色灰燼打著旋從窗戶飄蕩而入,落在一個空空蕩蕩的黃色蒲團上。
女僧的身影出現在院中,她瞪大了眼睛,卻始終沒有找到那股心悸的來源。
“到底是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那股盤繞心頭的驚悸陡然攀升到頂點,基因的尖嘯聲讓女僧下意識悚然昂首。
風雨之中,大月懸空。
皎潔的月影之中,一個豆大的黑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
轟!泥土四濺,碎石亂滾,地動山搖。
庭院之中出現一個方圓數丈的凹陷深坑。
“怎麼”
女僧滿目驚駭的看著眼前身前這道足有丈高的魁偉身影。
覆蓋全身的暗金色鎖甲,綴滿古樸獸紋,青勒甲絛,環繡汗胯,左右披膊上裝置有虎口獸吞,頭戴金鳳翅兜鍪,獅齒鬼角,血目如焰。
咚。
一個圓滾滾的黑影落在地上,滾動著撞在女僧的鞋前。
破裂的血肉下露出金屬的顱骨,上麵密密麻麻篆刻著蠅頭大小的金色梵文。
毫無疑問,這是一顆佛序護法神的頭顱。
“蚩主?!!”女僧喉中竄出一聲尖銳如刀的驚叫。
“就是你這個醜娘們要找麻煩?”
墨甲中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帶了個佛序四的護法神就敢來倭區,你們桑煙寺的尼姑們沒把,但還挺有種。”
“希奘,你敢出賣我們?!”
女僧猛然轉頭,怒視站在簷下的明王,氣急敗壞的喊出來明王的本名。
佛門寒山寺,希奘。
明王對怒恨至極的女僧視若無睹,抱拳拱手道:“倭區錦衣衛百戶,參見蚩主大人。”
“我不在你們錦衣衛的編製裡,用不著喊我大人。”
兩團拳頭大小的血紅色眼眸落在女僧身上,“你是進詔獄,還是進輪回,選吧。”
“蚩主你想清楚,蘇策活不了多久了,他一死你的後路隻有重回墨序,桑煙寺可以幫你免除墨序的懲處”
“娘們就是話多。”
砰!一股惡風滿庭激蕩,屋簷下滴落的水滴四處飛散。
明王右手抓著衣袖,麵部表情的擦拭著臉上滑落的液體。
袖口處一片猩紅!站在庭院中的女僧已經不知所蹤,隻留下兩截小腿插在泥土之中,剩下的軀體已經炸碎成了滿天的血水。
明月如舊,撒下的月光被巨大的身影遮擋,一片黑沉沉的陰影將明王籠罩其中。
“已經想清楚了?”
“從沒有動搖過,從我進入倭區的那天開始,我先是錦衣衛明王,再是寒山寺希奘!”
沉重如山的壓迫感讓明王的臉色慘白一片,他咬著牙關,奮力挺直自己的脊背。
“得罪了桑煙寺,你以後麻煩不會少。”
“隻要手中有刀,麻煩就隻是麻煩,永遠成不了威脅。”
明王的臉色開始發青,口中傳出的聲音也變得沙啞。
“殺性這麼重,你是不是忘記了自己的根基可是佛序啊,希奘。”
“那是基因的選擇,我左右不了。”
明王一字一頓:“但我可以選擇自己的身份。”
驀然間,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陡然消散一空。
明王如同被撈出水的遊魚,瞳孔微微放大,嘴巴不自覺的張開,挺拔如長槍的身軀彎了下去,胸腔之中的械心嗡鳴聲斷斷續續。
“老蘇讓我給你帶句話,他不會逼迫你背叛宗門,也不需要你為了錦衣衛拋頭顱灑熱血,你們為什麼來倭寇當錦衣衛,他很清楚。時代不同了,現在不講義,隻講利。”
“我”
“你是個聰明人,回去把江戶城看好了。等到新政徹底實施之後,倭區錦衣衛也就沒有什麼好呆的了。不過在那之前,蘇策會讓寒山寺把你請回去,擺上神台,成佛作祖。”
“屬下多謝蚩主大人,多謝千戶大人!”
躬身垂首的明王等待良久,身前卻始終再無人回答。
他緩緩抬頭,籠罩身前的陰影不知何時已經散去。驚蟄的雷聲還在滾動,肆虐的風雨卻再也刮不到他的身上。
“不講義,隻講利”
明王口中重複著這句話,臉上的神色一片複雜,眸光卻逐漸銳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