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並不是很高,林文義向上飛起,頭部重重撞在艙頂上。當他又墜下來之際,他眼前金星亂冒,耳際嗡嗡作響的同時,又聽到了阿英所發出來的慘叫聲。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咬緊牙關,又向前撲了出去。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山虎上校是打了他一拳,還是踢了他一腳……山虎上校才不會對他這種在他心中卑賤得像狗一樣的人出拳。林文義隻想到胸腹之間,受了重重的一擊,五臟六腑,在剎那之間全都換了位置!甚至於已不單是疼痛,而是所有的內臟和骨骼,全都碎裂了的感覺。他眼前一陣發黑,在他未能再知道發生什麼事之際,他整個人已向外滾跌出去,跌出了山虎上校的艙房,又跌出了老遠,才重重撞在不知道什麼東西上,阻住了滾跌之勢。然後,他開始嘔吐,吐出來的不單是食物和鮮血,還有大量的膽汁。他吐了又吐,不知吐了多久,才聽到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他想掙紮站起來,但結果隻是在地上爬著,爬過他自己嘔出來的穢物。這時,他是可以辨彆方向的。林文義沒有再爬向山虎上校的艙房……在那裡,阿英摧肝裂心的慘叫聲,正在陸續傳出來;在那裡,山虎上校獸性的吼叫聲,正在傳出來!他爬著,每爬一步,不知自何而來的劇痛,就踐踏著他的全身!他爬著,爬到了他自己的那個小空間中,身子蜷縮成一團,關上了門。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哭,隻是身子緊縮成了一團。開始時,他根本什麼也不能想,很快地,劇烈的恐懼感,像是鋸子一樣,鋸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感到死亡來臨了……不是逼近,簡直是已經來臨了!剛才發生的一切,變成了清楚的記憶……他竟然敢向山虎上校有所行動,阻止山虎上校向一個女人施暴!山虎上校在當時,隻是將他踢了出來,事後,一定會殺死他!所以,林文義在感覺上,已經等於是一個死人了!這是一種極其奇妙的感覺……每一個人都怕死,在死亡還未曾來到之前,千方百計去逃避,受儘淩辱隻求活著。可是一旦到了確知死亡已來臨時,反倒會變成一種異樣的平靜。這種確知死亡已臨的感覺,並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經曆的,而林文義在這時,就有了這樣的經曆。雖然他這時還沒有死,可是等於已經死了!他對山虎上校根本無法抗拒,山虎上校伸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捺死……他已經死了!林文義把自己當成了死人之後,心中反倒平靜了下來,甚至可以急速地喘氣了。所有的痛苦、屈辱,對一個死人來說,是不發生什麼作用的。林文義迅速想到的是:反正死定了,一定要替阿英報仇!替自己報仇!在那一剎間,他所想到的,是曆史上許多的報仇故事,那全是他看故事書看來的。那個為了報仇,在自己的身上塗滿了生漆,使得自己全身潰爛,叫敵人認不出自己麵目來的報仇者……叫什麼名字,他想不起來了,但是他卻可以知道,那人的情形,一定和自己一樣:把自己當成了死人,也就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了!反正,人隻能死一次,已經死了,還怕什麼?林文義甚至未曾想到他是這樣弱,山虎上校是那麼強,如何能夠報仇?隻是要殺死山虎上校的意念,自他已死的心靈之中突然冒升,像是一點火花,落進了純一氧化碳之中一樣,轟然爆發,變成一種無可遏製的欲望……死亡的欲望!林文義漸漸止住了喘息,身體上的痛楚,居然也全不當一回事了。他在山虎上校麵前,像狗一樣地馴服,無非是為了怕死,現在他認定自己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可怕的?這種把自己當作已經死了的情形,絕非普通,是真正在心底深處,感到自己已經死了之後,才會產生的。正由於這種感覺不是普通現象,所以一般人自然很難理解,隻有有了林文義這樣的遭遇的人,才會自然而然,在極度的慘痛之中,產生這樣的感覺。在山虎上校的艙房內外發生的事,炮艇上彆人都不知道。八個部下,在山虎上校未曾分配劫掠所得的財富之前,自然不敢去碰一碰。但是,山虎上校既然已挾了一個女人進了艙,其餘的女人,自然可以由人分享了。而且這次,掠來的女人那麼多,這足以使得那八個部下,對炮艇上所發生的事不加理會。所以,林文義有了一個相當時間的獨處。他蜷縮在那個小空間中,耳際聽到一陣一陣的女人的慘叫聲。奇怪的是,以往,這種慘叫聲會令他全身發顫,但現在,即使他知道,阿英的慘叫聲也夾雜在其間,他都是極度的木然!似乎什麼也引不起他的激動,他所想到的唯一的一點是:如何能殺死山虎上校?當他又念及這一點時,他甚至思路清楚,一點也不是狂熱。他知道這個願望想實現,真是難之又難!但是對於一個身心俱已死亡的人來說,再難的事,也可以慢慢來付諸實行!他不知自己在這個小空間中躲了多久,才聽到門上傳來“砰砰”的聲響。他緩緩直起身來,打開了門,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了。海麵上萬道金光,炮艇正在駛回隱蔽的停泊處去。踢門的是一個部下,看到林文義鼻青臉腫的狼狽相,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當然沒有人會關心他的遭遇,那部下隻是喝道:“找死?還不去準備晚餐?”林文義答應了一聲,低著頭,走了開去,來到了廚房中。炮艇上的廚房,也是他熟悉的地方,所有人的食物,都由他煮出來。這一次,當他揭開一個鍋蓋的時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要是有一大包毒藥,問題就十分容易解決了。可是,從哪裡去找毒藥呢?林文義口角牽動了一下,他真的是在笑,笑自己既然有了這樣的念頭,就總有可以實現的一天。天色入黑,炮艇駛回了目的地,林文義一個艙房一個艙房送著食物。每個艙房的門一打開,他看到的情形,都令他感到木然。裸體的女人蜷縮著的飲泣,被摧殘之後的木然,在林文義來說,都不算是什麼。等到他來到了山虎上校的艙房門前之際,他甚至也如常地叩著門,然後推門進去。山虎上校的房中很暗,沒有著燈。山虎上校魁梧的身形坐著,在他的麵門前,有著一點紅光,那是他正坐在黑暗之中吸煙。林文義放下了食物,又習慣地替上校開了一瓶酒。他心不跳、氣不喘,眼光溜向床上,床上一團糟,可是並沒有人。阿英在哪裡呢?他再一轉眼,就看到阿英。阿英的身子縮成了一團,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胴體也有著眩目的潔白。她縮成了一團,低著頭,長發垂下來。若不是長發在顫動,她看來不像是有生命,而長發的顫動,是由於她身子在發抖。山虎上校轉過頭,向林文義望來,咧嘴笑了一笑,向酒瓶指了一指。林文義雙手把酒瓶奉上,山虎上校一口咬向瓶頸,把瓶頸咬斷,吐出了瓶塞和碎玻璃,就著瓶頸,大喝了兩口酒,才籲出了一口氣:“這次我饒了你,下次你要是再提什麼未婚妻,我剝你的皮!”林文義順從地答應了一聲,陡然之間,他感到身邊有眼光一閃,他感到阿英正抬起頭,向他望過來,他卻不回過頭去。山虎上校呼喝著:“起來!過來!”林文義僵立著不動,可是他仍可以感到,阿英正在緩緩地站起來,並且在向前走來。當阿英來到山虎上校的身邊時,山虎上校一伸手,就將她拉了過來,托著她的纖腰,把她托到了自己的膝上。粗大的手掌,在她身上肆意搓捏。林文義雙眼發直地看著,一副木然。山虎上校沉聲喝道:“這女人是我的,聽到沒有?我不會讓彆人碰她一下!”林文義仍然順從地道:“是!”山虎上校指著阿英裸露的胴體:“以前你見過她的身體?”林文義木然答:“沒有!”山虎上校手指伸向林文義的眼睛:“快滾,瞧你這一對賊眼!”林文義一聲不出,低著頭,走了出去。從那天起,足足有五、六天,炮艇沒有出動。山虎上校在第二天,分配了那次劫掠來的財物。林文義在旁看著,他無法估計那些黃金、鈔票、珠寶的價值。八個部下對那近二十個女人的淩辱,完全是公開的,但阿英始終沒有離開過山虎上校的房艙。山虎上校似乎忘了林文義對他的冒犯,依然對林文義呼來喝去。林文義也照樣有機會進山虎上校的房艙去。他知道他自己真的是死了,因為在房艙中,他即使看到山虎上校抓著阿英的頭發,在強迫阿英做最不堪的動作,也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然而,他心中要殺死山虎上校的決心,卻一點也沒有淡下去,而越來越濃!每當他獨自一個人,縮在那小空間之際,他就一絲不苟地,認真地就他所知的殺人的知識,籌畫如何實行他的願望。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對他並不是十分防範,這是對他十分有利的一點。他要弄到一柄鎗,並不是什麼難事,貨艙中有的是多種鎗械。可是他卻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對付的人,幾乎是和鎗械聯成一體的!毒藥沒有來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這樣的壯漢,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會死的!林文義一麵想,一麵扭得自己的指節發響,可是仍然想不出什麼辦法來。他隻好一天一天等著。在這段時期中,炮艇又出動了幾次,被劫掠來的女人換來換去,但是阿英始終被留在炮艇上。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絕少離開山虎上校的艙房。林文義見過她幾次,和初上炮艇時比較,阿英完全變了……她神情呆滯,麵色蒼白,當她在緩緩走動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具行屍。林文義倒很能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有一次,當他們的眼光有機會接觸之際,兩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原振俠自椅子中站了起來,揮了一下手。正在講述的張守強,也住了口。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氣,才道:“張先生,你是一位家?”張守強怔了一怔:“當然不是!我……你為什麼以為我是家?”原振俠又坐了下來,望著遠處城市閃爍的燈光:“因為你所說的一切……”張守強現出焦急的神色來:“你是說我說得太化?不真實?”原振俠搖頭:“不是,我是說你說得太真實,細節太豐富了。除非你是當時種種情形下,在場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訴過你,你也不可能轉述得那麼詳細。”張守強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勉強的笑容:“我……在場?怎麼會?是……有人告訴我的,那人……倒的確是在場的。”原振俠直視著他,他偏過頭去,避開了原振俠的目光:“原醫生,請你必須相信,我說的全是事實。再說下去,發生的事,還要令人難以相信,但全是事實!”原振俠歎了一聲:“關於中南半島上的難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慘遭遇,人人皆知。可是海盜的行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據我所知,好幾個國家的海軍,都對海盜有一定的製裁力量的。”張守強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盜擄掠的財富實在太多,引起了眼紅之後。”原振俠沒有說什麼,張守強又道:“山虎上校不過是海盜中,勢力較大的一股,其餘,大大小小,至少超過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難民船,曾受過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後日子中,隻好吃死人肉維生。”原振俠感到有一股作嘔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沒有這樣的情形。”張守強極緩慢地搖著頭:“沒有。”原振俠仍然凝視著城市的夜色,每一盞燈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動,都有著每個人的故事,都有著悲歡離合。但隻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個地球之上,會有那樣悲慘的事!那簡直是人在啃吃活人,發生著那種事的地方,哪裡還能被稱為人間?原振俠終於揮了揮手,示意張守強再講下去。在林文義感到自己已經死亡之後的兩個月左右,炮艇出動的次數減少。原因是泰國、越南和菲律賓的海軍,開始在海麵上巡弋,山虎上校決定暫時避一避風頭。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驅走,又把炮艇駛到了一個更隱蔽的所在。當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個部下,在他的房艙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義也被叫了去。那是一個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麵上,生出粼粼的光采。當林文義來到的時候,八個部下都已在了。林文義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站定,想起兩個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來,就在這裡幾乎把生命都吐出來的情形,他的五臟又不禁一陣抽搐。阿英已經被摧殘了那麼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義看到被淩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驅上木船,去繼續她們命運的漂流,他總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飽曆苦難之後逃出去。可是,山虎上校一點也沒有放過阿英的意思。雖然林文義把自己當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難,一接觸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經,還會有一陣陣的劇痛。他把這種痛苦,當作是死後墮入了煉獄,那是無邊無儘的苦難,永遠沒有希望!那八個部下正在交頭接耳,一個身形十分高大、凶惡不亞於山虎上校的部下,聲音有點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夠了,我們還沒有夠!還有得是發財的機會!”另一個悶哼了一聲:“我們得到的那麼少,要是從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這艘炮艇給我們!”其餘幾個人都發出附和的聲音,就在這時,房艙的門打開,山虎上校走了出來。山虎上校自有他絕對的威嚴,儘管那八個部下,在劫掠的行動中,所表現的全是豺狼一樣的殘忍,而且他們心中有著顯著的不滿,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現,他們還是立刻住了聲,神態恭敬地站著。山虎上校緩緩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當地道:“我決定洗手不乾了,我想,我們也弄夠了!”八個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們還想再……乾一個時期,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給我們使用?”山虎上校的濃眉向上揚了一下:“這是你們一致的決定?”那八個人有的立時答應著,有的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才點了點頭。山虎上校笑了起來:“很好,很好,但願你們能順順利利!不過我告訴你們,事情越下去越難,要處處小心,才不會出毛病……”他的語音甚至是十分懇切的,而且所說的,又是和這八個人以後一切有關的事,所以八個人都用心在聽。可是,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講話,甚至沒有半秒鐘的停頓,鎗聲就自他的身邊響了起來。他竟然可以把自動機鎗貼著自己的身子,在不動聲色之際,就開始射擊。一切隻不過是幾秒鐘之間的事,那八個部下,幾乎個個都現出了不可信的神色來,眼睛睜得極大!就在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之際,他們邪惡的生命,便已結束。子彈在他們的身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洞口,血柱自彈孔中噴出來。當他們射擊彆人,奪去彆人生命的時候,多半沒有想到,當子彈射中他們自己身體的時候,情形是完全一樣的!八個人之中,隻有那個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際,還來得及拔出他的佩鎗。可是他沒有機會還擊,呼嘯而來的子彈,在不到一秒鐘之內,把他握鎗的手,轟得什麼也沒有剩下。山虎上校凶神一樣地站著,盯著麵前的八具屍體,現出猙獰的冷笑。然後,眼光射向林文義,吩咐:“把他們全拋下海去,把地方弄乾淨!”林文義自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木然答應著:“是!”當他走了出來之後,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艙的門半開著,阿英正像幽靈一樣地站在門口,看著在外麵發生的一切。阿英是一絲不掛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艙房中時,從來也沒有穿上衣服的時候。她雙腿修長,胸脯挺聳,長發半遮著她的臉,眼光異樣,望著外麵,口角上似乎有著一絲快意。林文義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觸,低著頭,先拖了一具屍體走開去。在他把那具屍體拋進海中去之前,聽到山虎上校以極可怕的聲音在說話:“誰反對我,唯一的下場就是死!”山虎上校的話,也不知道是對那八個死人說的,還是對阿英說,又或是對林文義說的,更有可能,是對他自己說的。那一晚上,在處理了八具屍體,洗乾淨了甲板上的血跡之後,林文義在舷邊站著,望著海麵。冒著鮮血的屍體,每一具一拋下海中,大群鯊魚就遊過來搶食,海水中翻起血花。一具屍體在轉眼之間,就化為烏有……這一帶海域,鯊魚十分多,看鯊魚噬嚼屍體,實在是一種很驚心動魄的情景。可是山虎上校並不讓林文義閒著,他又在房艙之中傳出大聲的呼喝聲:“把他們八個人放財寶的箱子,全都搬過來!”那些箱子,每一個都沉重無比,當林文義好不容易,把八隻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艙之外時,林文義簡直已筋疲力儘了。房艙門打開,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頭發……阿英是跪著跟著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著,一麵喝著酒,一麵令阿英取悅他。他全身肌肉盤虯,眼中射出暗紅色的光芒,看起來,實實在在是一個妖魔,而不是人!他的目光停在那八隻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財產,全歸他一人所有,忍不住發出了一陣嚎叫聲!那種叫聲,在寂靜的黑夜中聽來,就像是地麵裂開了一條無比的深淵,直達地獄,自地獄中冒出了這種可怕的聲音來一樣。林文義低頭站著,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揚了一揚,獰笑著:“看到沒有?這些日子,阿英已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林文義沒有看,這時阿英的行動,林文義一點也沒有看。即使沒有看,他已經全身緊縮得不能再緊了。山虎上校喝:“滾開!”林文義木然轉過身,走了開去,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小空間中。他雖然疲倦欲死,可是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睜大了眼,蜷縮在那個小空間之中。四周圍靜到了極點,所以,在天快亮的時候,有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雖然很輕,他也可以聽得見。他立時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會震動一樣。而這時,傳來的腳步聲,卻是輕輕的,即使是在腳步聲中,也充滿了恐懼!那是誰?誰正在向他走過來?林文義心頭不禁狂跳了起來。炮艇上隻有三個人,他自己在這裡沒有動,傳來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那自然隻有一個可能……來的是阿英!一想到這一點,林文義幾乎窒息了,而腳步聲,這時也停在他藏身的那個小空間之外。他想問一聲:“阿英,是你嗎?”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就在這時候,小空間的門打開,微弱的曙光透進來。林文義看到門外是一個苗條的人影,正是阿英!林文義陡地跳了起來,頭“咚”地一聲撞在頂上,他也不覺得疼痛。門外的阿英一閃而入,那小空間是如此之小,阿英一進來,就緊靠在林文義的身上,林文義也立即將她緊擁住。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著抖。由於他們相互擁抱得如此之緊,兩個人的身子簡直已變成了一個人一樣,所以他們顫抖的韻律,也是一致的!(這就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就寫述到的情形。)(在故事一開始時,隻是一對男女在一個小空間之中緊擁著,似乎極之普通。但現在,在知道了一切經過的來龍去脈之後,就變得極不尋常了!)在經曆了這樣的劫難之後,他們緊擁在一起,如果是中的情節,他們一定會有說不完的話,互訴思念之情。男的可能會發出許多安慰的言詞,女的甚至會說出“我已經不再配你了”這類話。可是,實際上發生的事,和或電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實上是,像他們這樣的男女,在這樣的劫難之後,又可以擁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說任何語言的。他們相互之間,還有什麼不能了解的?還需要通過語言來互相溝通?根本不需要!他們的心靈,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經曆過,語言在這時候,完全是多餘的!幾年前,他們在雜貨鋪的貨倉中,緊緊相擁之際,他們或許會以為自己很懂得愛情,有著訴說不完的綿綿情話。現在,他們又緊擁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怎麼一回事。真正的愛情,是和生死結合在一起的!絕不是花前月下的溫馨,或是燈前酒後的絮語。真正的愛情就是生命,沒有其它!他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講,互相自對方的心跳中,自對方的氣息中,已經完全知道對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對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這一剎那,幾乎和永恒相等的緊擁之中!苦難或許是有儘頭的,真正的儘頭,就是知道愛情在生命中的存在!他們自然也無法知道互相相擁了多久……再久,在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剎間。然後,在突然之間,他們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間的門被打開,朝陽耀目的光芒,恰好在這個方向照射了進來。儘管有一個高大之極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陽光,但陽光仍然是那麼燦爛地照在他們身上。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直到這時,才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眩目的陽光,使他們的視力不是很能適應,所以在他們眼中看出來,對方的臉容,隻是模糊的一團。但是那沒有關係,眼中看出來對方是怎樣的,一點也不重要,心靈之中感到對方是怎樣的才重要。他們自然知道打開了門的是什麼人!那個遮住了大半陽光的身形,已說明了這一點。他們一點沒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時,他們兩人心中,都已認定自己已經死亡了。而居然還有剛才那永恒一般的緊擁,對他們來說,已是生命曆程中的意外之喜,還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他們也甚至沒有分開來,仍然緊擁著,連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噴出濃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幾乎可以把噴出來的氣息,燃點成為火焰!他忘了怒吼,隻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陣難聽之極的咕嚕的聲響,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一個他認為完全在自己的威勢之下,馴服得像一條狗一樣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來,認為最美麗的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已完全屬於他的……緊擁在一起!而且,在朝陽燦爛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麗,是他從來也未曾發現過的!山虎上校終於發出了怒吼聲,雙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們的肩頭,將兩個人一起提了出來。然後,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可是,林文義和阿英仍然緊擁在一起……在下一個一秒鐘,他們會被逼分開,但是在這一個一秒鐘之內,還能相擁,就是好的!一秒鐘,多麼短暫的時間!但千萬不要小覷一秒鐘。一個人,即使能活到八十歲,一生之中也不過二十五億秒左右!一秒鐘,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億分之一!生命是無價的,生命的值是無窮大,無窮大的二十五億分之一,也是無窮大!一秒鐘如一生,是等值的!山虎上校強壯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義和阿英就分了開來。山虎上校一伸腳,把林文義的身子挑得轉了一個身,臉向下伏著,立時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義一動也不能動。同時,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頭發,把阿英抓了起來,惡狠狠地盯著她。眼中射出來的凶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顫栗。可是,在他那麼凶狠的注視之下,阿英卻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色。她臉容十分平靜,半閉著眼睛,口角甚至有一絲平靜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當成了不存在一樣!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殘之後,一直在阿英的臉上所看到的,都是痛苦無比的神情……這種神情,使他得到變態的滿足而獸性大熾。現在,阿英忽然現出了這種神情來,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剎那之間,有點不知所措起來!但卻也隻是極短的時間……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幾乎不可能的角度彎曲,然後,他用儘了氣力吼叫:“你們想怎麼死?”這又是任何人聽了都要發抖的威嚇,可是,死亡的威嚇,對兩個認定自己已經死了的人來說,自然不會再起什麼作用。一向順從似狗的林文義,在這時候,甚至笑了起來。他並沒有出聲,可是心中卻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麼死法,又有什麼不同?山虎上校拉著阿英,後退了幾步。林文義慢慢笑了起來,身子縮成一團,坐在甲板上。山虎上校的麵肉抽動著,突然間又發出了一下怒吼聲:“好,看看你們是愛對方,還是愛自己!”他一麵說,一麵揮著手:“你們兩人之中,隻有一個人還能活著,我說得出做得到,兩人之中的一個一定可以活著,而且,可以獲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