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知道抖了多久,棺蓋的份量相當重,他們也不覺得手酸,事實上他們兩人全身都僵硬了,還是原振俠先開口:“屍體……屍體的頭部……好象……不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他要十分艱難,才能講出這句措詞比較不那麼恐怖的話來,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如果他直接地說:“屍體的頭不在了。”隻怕他自己也受不了。鐵男道:“可能……可能屍體……收縮……以致縮短了,所以,你……”鐵男說了一半,因為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說法靠不住。在這一刹間,他們兩人又有了共同的決定,所以他們的行動也是一致,他們又將棺蓋放過一邊,原振俠慢慢地縮開腳來。本來,他們已經準備放棄了,不再對博士的遺體有興趣,但這時,他們變得欲罷不能,因為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放棄的話,棺木中的屍體是不是有頭在,可能困撓他們一輩子,倒不論情形如何駭人,弄個明白的好。一放下了棺蓋,他們再不猶豫,就揭開了那幅白綾,而白綾一被移開,鐵男和原振俠幾乎昏了過去,他們的視線越是想移開了,但越是不能移動,隻是死盯著棺木之中輕見博士的屍體。那是一種令得全身每一細胞都為之僵硬,每一滴血都為之凝結的恐懼:他們看到的博士的屍體,仍然穿著入殮時的大禮服,躺在棺木之中,可是他的頭部,齊口以上,卻並不存在!作為一個醫學院的三年級學生,和一個有經驗的刑警,原振俠和鐵男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輕見博士遺體不見了頭部,是被人用一種並不算是鋒利的工具,粗暴地切割下來,甚至可以說是硬砍下來的!躺在棺材之中的是一具無頭屍體!不!比無頭屍體更可怕,自口部以下的還在,而大半個頭卻不見了!他們兩個人,不知道是誰,首先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不論是誰發出的驚呼聲,聽來都像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樣,然後,他們兩人的身子倒向後,背靠在濕軟的泥土上,手握著的白綾,落了下來,又自然而然地覆蓋住博士的遺體。他們都喘著氣,甚至互相之間,沒有勇氣互望,那情景太可怖了!而就在這時,突然之間,有兩股強光,突然自遠處,向他們疾射了過來。月色雖然相當明亮,但比起那兩股強光,遜色多了,兩股強烈的光芒,射得他們一時之間,連眼也睜不開,他們本能地用手遮向強光的來源,強光的來源,是來自一輛汽車的車頭燈,一個女子的呼喝聲已傳了過來,道:“你們,你們兩個,都站住了彆動!”他們都看到,隨著呼喝聲,那輛車子車門打開,有一個女子走出車外,由於強光一直照著他們,所以他們隻能看出那女子的身量很高,很苗條,象是留著直的頭發,其他全看不清楚。原振俠和鐵男都不由自主苦笑起來,他們才看到了棺木之中那麼可怕的情景,如今,看來又被人當作盜墳賊了,鐵男的反應來得比較快,他仍然用手遮著光,道:“彆誤會,我是刑警!”那女子象是呆了一呆向前走來,一麵仍然以聽來相當權威的聲音:“你是刑警,將你的證件拋過來!”鐵男吸了一口氣,放下手,對方看來不象有武器在威協,他實在沒有理由要聽從對方的命令,他放下手之後,已經將證件取了出來,道:“這是我的證件,我們在……執行任務,你先將車燈熄掉!”他一麵說著,一麵已經從挖掘出來的土坑之中,跳了出來,向那女子走去,原振俠也采取了同樣的行動,不過當他離開土坑之前,先將棺蓋合上,而當他跳出土坑之際,已聽見了那女子在道:“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是盜墓賊!”他也聽到鐵男在反問:“小姐,請問在這時候,你到墳場來乾什麼!”原振俠離開了土坑,也離開了車燈直射的範圍,他已經可以看清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子的樣子,那是一個充滿現代感的年輕女性,發長及腰,衣著十分入時,身量很高,皮膚黝黑健康,口看來闊了些,但嘴唇的線條透著她個性的倔強,鼻子很高,臉上的神情,是一種掩飾哀傷的憂鬱,她這時正在回答鐵男的問題,道:“我來先父的墳前,放一束花!”她的神情仍有著疑惑:“警方需要在半夜執行開棺的任務?”鐵男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但他顯然不想多和這位女子談下去,他冷冷地道:“這是警方的事!”講完之後,他就轉回身來,向原振俠道:“我們繼續吧!”鐵男也拿起了鐵鏟,兩人迅速而努力地將掘起的泥土鏟回坑中去,這時,他們兩人心中所想的全是一樣的事,輕見博士遺體頭部的X光片,隨著五朗的死而失蹤,以為可以在博士的遺體中,發現博士頭部究竟有什麼秘密,可是,博士遺體的頭部不見了!由此可以證明,輕見博士的頭部,一定有著某種秘密,不但如此,也一定有某些人,不想這個秘密泄露,所以才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發生。原振俠這時,心頭極其苦澀,他在想,如果不是自己將博士遺體的X光片自醫院檔案中找出來,隻怕不會有這些事發生了?但如今,這些事已經發生,他已被深深地卷了進去,隻怕以後的一生,都會受影響!他一麵用力鏟著泥,同時也迅速地運用他現代科學的頭腦,想判斷已發生了的事,究竟是屬於什麼性質,可是卻一點結果也沒有。令得他們兩人感到極不舒服,而且神情緊張的是,那女朗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們鏟土,象是在監視他們的行動一樣,隻是在他們開始之後不久,走開了幾步,看了看墓碑,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然後,就一直離他們很近,鐵男的身上在冒汗,一方麵是由於體力的支出,一方麵也由於性情的緊張,他的行動是非法的,這時,他已沒有空暇去思考事情的詭異,而更多地想,那女朗還不離開,要是她尋根問底起來,那將令自己遭到極度的麻煩,他後悔何以自己會跟著原振俠來做這件事,以致他不由自主,狠狠瞪了原振俠幾眼。他們都想快點離開這裡,所以動作十分快,當他們踏平泥土,又將那三塊石板鋪上去之後,他們才直起身子,那女朗仍然站在一旁。鐵男由於心怯,反倒感到了惱怒,道:“深更半夜,墳場並不是一個單身女性適宜久留的地方!”那女朗的神情,看來仍然很倔強,極有主見的樣子,道:“請問,警方近來是不是常有類似的行動?”她說著,指了指才鋪好的地板,原振俠正在將石板上的泥土踢到一邊去!鐵男悶哼一聲,並沒有回答,那女朗又向較遠的黑暗處指了一指,道:“先父的墳,看起來,好象也在最近被弄開過的樣子!”鐵男和原振俠都怔了一怔,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他們都隻想快點離開,所以並沒有答腔。原振俠將鐵鏟提了起來,向前走去,經過那女朗身邊的時候,道:“快回家去吧!”當他大步走向前,那女朗在他背後之際,他仿佛還感到她銳利的目光,正盯著他,那令他感到極度的不自在,而加快了腳步。鐵男顯然也有同樣的感覺,以致他們兩個人幾乎象逃一樣上了車,將工具扔進行李箱中,鐵男急不可待地發動車子,原振俠上了車,車子一刻也不停留,向前疾駛而去。當車子駛開去的時候,原振俠回頭望了一眼,他看見那個女朗,挺立在輕見博士的墳前,一動也不動,在月色下看來,有一股怪異莫名之感,原振俠心中隻想到一點,這個女朗真大膽!車子一直駛出了好遠,兩個人都不講話,還是鐵男先打破難堪的沉寂,道:“有人將博士遺體的大半個頭,砍了下來!”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道:“是的,看來,目的是為了使某種秘密不致泄露!”鐵男苦笑:“博士的頭部,曾有過什麼秘密?”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道:“我想你不必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他頓了一頓:“你不覺得,像是有一個極其神秘的力量,在阻止某些事情的揭露,這種神秘的力量,甚至是不擇手段的,包括五朗的死,博士遺體的毀壞!”原振俠在講到這裡時,連他自己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鐵男的臉,也變得煞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道:“不追究下去了?”原振俠並不是遇事輕易放棄的人,對於輕見博士早年的異事,他從小就聽他父親提起過,一直抱著極度的好奇,但是,如何追究下去呢?原振俠並沒有回答,這表示他心中極不願意放棄追究,鐵男也沒有再說什麼,將原振俠送到學校的牆邊,看著原振俠攀牆進去,才又離開。原振俠回到房間之後,倒頭便睡,雖然他無論如何睡不著,但是他隻想睡,接下來的幾天,他沒有和鐵男作任何聯絡。一直到第五天。原振俠在房間中發怔,剛在晚膳之後,門外傳來了幾個同學的叫聲:“原,有人來找你!”“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年輕女朗!”接著,敲門聲,門被打開,兩個同學探頭進來,笑嘻嘻地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呸”地一聲,道:“彆胡說,我認識什麼漂亮的年輕女朗?”兩個同學想分辨,舍監瘦長的身形已經出現在門口,舍監的臉色相當難看,聲音也很乾澀,道:“原君,你有訪客!一般來說,學校宿舍並不歡迎女性來訪,你到會客室去客人吧!”原振俠站了起來,舍監是不會開玩笑的,是誰來探訪自己?他一麵向舍監道謝,一麵向會客室走去,會客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方向恰好和浴室相反,陳設簡陋,當原振俠推門進去之際首先看到一雙修長均勻的大腿,裹在一條淺紫色的褲子之中,褲子由一條同色的,相當寬的腰帶係著,腰肢細而娜婀,就在腰際,已經看到了長發的發稍,原振俠心中“啊”的一聲!是她!那時女朗也放上了原來遮住她上半身的報紙,明亮的眼睛,向原振俠望來,那種眼神如果不是帶著幾分淩厲,倒是很明麗動人的。原振俠感到極度的意外,幾天前墳場上見過的女朗,怎的會找上門來?他立即感到對方一定十分難以對付,所以他采取了十分謹慎的態度,而由於宿舍中可能不常有這一類型訪客之故,在門外,傳來了同學們陣陣嘻笑聲,令原振俠感到更不自在。那女朗先開口,道:“這裡好象並不適合長談,是不是要另外找一個地方?”原振俠道:“有長談的必要嗎?”“有!”那女朗的聲音堅定而低:“我已經知道,你和那個刑警那天晚上的行動是非法的!”原振俠心陡地一跳,攤開了雙手,道:“我是一個窮學生,沒有什麼可以被敲詐的!”女朗揚了揚眉,現出責難的神情,道:“為什麼要對我存在敵對的態度?我隻是想知道你們為什麼要去開棺,看看是不是和我心中的一個疑問有幫助!”原振俠一進之間,弄不明白對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但是他卻知道,長談是逃避不了的,在他猶豫間,那女朗已伸出手來,道:“我的名字是黃娟,想不到吧,我們都是中國人!”由於對方的日語如此流利,原振俠的確未曾想到她會是中國人,他道:“這裡附近有一個小咖啡館——”黃娟的語氣帶有幾分命令的意味:“還等什麼?”說著,她就向外走去,原振俠沒有考慮的餘地,隻好跟了出去。小咖啡館十分幽靜,坐下來之後,剛才離去時,同學此起彼伏的口哨聲,還在耳際響來,就著幽暗的燈光,原振俠打量了一下黃娟,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極有吸引力的異性。女侍送來了咖啡,退了下去,黃娟用匙緩緩攪動著咖啡,道:“我從小就移民到法國去,先父的名字是黃應駒,我想你聽說過?”原振俠“啊”地一聲,不由自主,帶著肅然起敬的姿態,站了起來,身子站得筆直,然後又坐了下來,道:“當然,黃教授是世界上有數的腦科權威之一,他的著作,是我們的教科書,難怪你的日語流利。黃教授在當東京帝大教授的那幾年,你一定也在日本!”“是的,很快樂的童年和少年,先父很喜歡日本,所以他死了之後,不願葬在法國,要葬在日本,這便是我為什麼會在墳場出現的原因。”黃娟喝了一口咖啡:“我本身,在巴黎負責一個小型的藝術品陳列館。”原振俠對藝術品所知不是太多,他也無意討論,他問道:“你說心中有一個疑問?”黃娟皺起了眉,道:“輕見博士,是大約一年之前,撞車死的?”原振俠點了點頭,示意黃娟略停一停,他轉身向女侍要了包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口。關於輕見博士,他的好奇,是有來由的,可是黃娟為什麼也對博士的死表示關切呢?他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對方,黃娟道:“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始才好,或許,該從卡爾斯將軍的頭痛症開始。”原振俠又呆了一呆,黃娟的話,實在來得太突然了,卡爾斯將軍?這名字倒很熟,但是一時之間,即又想不起是什麼人來,原振俠不表示讚成或反對,隻是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黃娟皺著眉,道:“很難講,我推測和你的行動有關,我查過報紙,有一位叫羽仁五朗的學生,離奇斃命,是不是?”原振俠點了點頭,黃娟道:“那麼,你就得聽我從頭到尾的敘述,請維持耐心,因為說來話長!”原振俠又點了點頭。卡爾斯將軍的名字,原振俠乍聽之下,隻覺得熟悉,其實,那是由於話題轉得太突兀之故,隻要略作解釋,稍具國際常識的人,一定知道他是什麼人。卡爾斯將軍,是西北非洲一個小國的元首,這個小國家十分窮,但是有豐富的鈾礦和鑽礦,所以作為絕對軍事獨裁,使用一切恐怖手段來統治的卡銷斯將軍而言,有足夠的金錢,夠他揮霍,卡爾斯將軍最大的興趣,是想將他那一套獨裁方法,傳播到全世界去,而他又慣於玩弄政治手法,取得東西兩大陣營不同程度的支持,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自認為自己是未來世界的領袖,這一點,可以從他辦公室中,辦公桌後麵那幅巨大的肖像畫上得到證明。卡爾斯統治的國家,曾經是法國殖民地,卡爾斯將軍的辦公室,布置得比法國凡爾賽宮的全盛時期,還要奢華,在巨大的,每一個轉角處,都包上閃亮金片的辦公桌後,那幅巨大的卡爾斯將軍全幅武裝的肖像畫,高達七公尺,神情威武,而肖像畫的背景,是淡淡的世界地圖,這表示將軍有使自己成為世界巨人的野心,那天早上,卡爾斯和往日一樣,由一條秘密的通道,進入他的辦公室,他的幾個得力助手,已經在辦公室外候見,將軍一在辦公桌後坐下來,就習慣地轉動椅子,轉向他自己的畫像,然後,反手按動對講機,召喚他的手下進來,所以,當那幾個有著部長頭銜的手下進辦公室之際,隻能看到將軍的背影。將軍並不轉回身來,隻是下達命令,包括向蘇聯和美國要更多的軍火,加緊訓練恐怖行動的人員,去對付他所不喜歡的鄰近國家,接到命令的有關人員都退了開去,最後隻剩下一個白種人,羅惠,他在這個國家的名義是最高顧問。卡爾斯將軍在這時才轉動椅子,麵對著羅惠,他的左邊臉頰,在不由自主地抽動,口也有點歪,樣子看來很令人產生一種恐怖感,他用一種尖銳的聲音道:“你安排得怎麼樣了?”他用手敲著自己的右邊的頭:“該死的頭痛,越來越厲害了!”羅惠也看得出,那“該死的頭痛”是如何在折磨著卡爾斯將軍,令得他脾氣暴躁,上個月曾下令處死了五十個他的反對者。這時,羅惠必須小心回答,雖然他實際身份,是將軍麾下一支最強的雇傭兵團的組織者,但也不敢輕易得罪這個獨裁者,他道:“一切全安排好了,隻等將軍決定行期,最好的腦科醫生會集中在巴黎,替你做詳細的檢查。”“行期!”將軍怒吼起來,拳頭敲著桌子:“叫他們來!叫全世界的腦科醫生來!”羅惠的心中,暗罵了一聲“無知的蠢驢”,但是表麵上,他卻維持著對將軍的尊敬,當然一大半是看在每年高達五百萬美元的“顧問費”上,羅惠在二十年前,還隻不過是一個國際間的亡命之陡,而兩年前,他曾代表卡爾斯將軍,出席過聯合國。他道:“將軍,請腦科醫生來,問題不大,但是那些精密儀器,卻沒有可能從瑞士或巴黎的醫院中拆下來,所以,醫院方麵的意見——”將軍再次怒吼:“彆理會醫院的意見,敵人正希望我離開自己的國家,好對我不利——”羅惠攤了攤手,道:“我們國家的醫療儀器不夠,單是醫生來,作用不大!”將軍的手指直伸到羅惠的麵前,吼道:“作用不大,比沒有作用好,小心我將你這個高級顧問貶職,貶你替我駕車!”這種威脅,羅惠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他隻是聳了聳肩,然後,儘他可能,先執行卡爾斯將軍的命令。“所以,我父親就從巴黎到了卡爾斯的那個國家!”黃娟的神情有點憂鬱。原振俠用一種不明白的神情望著她,黃娟不等原振俠開口,就道:“是的,我父親可以完全不受那個將軍的威脅,也不貪圖金錢,但是當羅惠來對他一提起時,他立即就答應了,當我知道了他的決定之後,當晚,我曾和他,在他的書房中,談及這一問題。”黃娟略頓了一頓,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始終覺得這位美麗的少女,眼神中有著一股挑戰的意味,這和他的性格很相全中,黃娟道:“你想不想聽我們交談的經過。”原振俠又點著了一支煙,其實他並不是想抽煙,隻是他覺得下意識中,要在黃娟的麵前,裝得更成熟一些,他道:“當然想聽黃教授為什麼肯去醫治那個混蛋將軍的原因,請說。”黃娟笑了起來:“混蛋將軍”,那正是那天晚上,她對卡爾斯將軍的稱呼!“爸!”黃娟的聲音相當高:“你為什麼要老遠到非洲去,替那混蛋將軍治病?你並不是一個出診醫生,而是舉世推祟的腦科權威!”黃應駒教授咬著煙鬥,對著女兒的問題,他暫時不回答,而現出了一種幸福的神情來。從任何角度來看,腦科權威黃應駒教授的地位是如此之高,對於羅惠轉達卡爾斯將軍的邀請,他一定會斷然拒絕的,就算將軍來到了巴黎,黃教授是否肯去參加會診,也成問題。而羅惠一到巴黎,不去找彆的腦科醫生,先來找黃教授,也是有原因的,他和黃教授是舊相識,若乾年前,當他們兩都還年輕的時候,就在巴黎認識,那時,黃教授是一個窮學生,而羅惠,已經是一個亡命之陡,他們認識的經過如何,可以不必查究,但兩人之間的友誼,是毫無疑問的,其後,羅惠離開了法國,參加了傭兵團的工作,由於他的亡命陡性格,很快就爬升上去,成了雇傭兵完備的出色人物。黃教授望著他女兒,緩緩地道:“羅惠來找我,我和他是老朋友了,不想為難他!”黃絹搖著頭:“爸,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絕不是你要到非洲去的理由!”黃應駒又小心地望著女兒,心中在說:“對的,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不是可以告訴她呢?”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好,我不再用表麵的理由敷衍你,真正的理由是,我對卡爾斯這個人,極有興趣,早就想有一個機會,詳細地檢查他的身體,如今有這樣的可能,我絕不會放過。”這個理由一說出來,令得黃娟極其驚訝,令得她小心地打量她的父親。黃應駒教授的外表和他的權威十分相襯,中年人的威嚴,學術上的成就在他的身上表露無遺,雖然心理學家說任何男人在潛意識中都會有玩童性格,但黃教授是絕不會有的,他應該和拳聲如雷的演講,厚厚的著作聯在一起,可是這時他說的理由,就象是玩童可以得到心儀已久的玩具一樣!黃娟不禁笑了起來:“為什麼你會對這個人的身體有興趣?他是超人?”這分明是一個開玩笑式的問題,可是黃教授對這個問題的反應,是認真地思考,黃娟有點不耐煩,正想再問,黃教授已經道:“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是,他是一個十分奇特的人,在他的身上,有著現代醫學所無法解答的問題!”黃娟道:“是,他奇特,他是一個獨裁者!”“他的行為與我無關,”黃教授仍然很認真,“我說他奇特,純粹上由於他身體的結構,一定有著特異之處!”黃娟呆了半晌,心忖:父親一再如此強調,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她雖然不明白父親話中的意思,但是也多少可以聽出一點因由來,尤其她是一個思路十分慎密的人,她立時問:“爸,你和這個將軍,以前曾見過?”黃應駒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氣,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道:“是的!”黃娟更是奇怪:“爸,那怎麼可能呢?你一直在法國和日本,所從事的工作,和一個獨裁者相去十萬八千裡,你怎麼會認識他的?”黃教授笑了起來:“孩子,將軍不是生下來就是將軍的,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學者的,我過去有過一段經曆,是你出世後不久的事,我一直沒有和你提起過。”“哦”黃娟感到有點委屈,她一直認為他們父女間的感情極好,是無話不談的。黃教授挺了挺身子,然後,又將她自己整個地埋進了安樂椅中,道:“那時,你才出世不久,還沒有滿周歲,你母親離我而去——”黃娟揚了揚眉,她從小就沒有母親,這一點她是知道的,每當她問起之際,父親總是淡淡地回答:“你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離開了我。”直到這時,黃娟才從父親的神態和語調中,體會到了當年母親的離去,對於父親的打擊那麼大!黃教授將煙鬥輕輕地在手心上叩著,續道:“那令我傷心極了,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原故,我受了這樣的打擊,一定早已自殺了!”黃娟伸過手去,握住了她父親的手,黃教授的手在微微發著抖,過去的歲月雖然已過去,但是心靈上的創傷,看來還隨時可以滲出血來。他的音調變得遲緩而悲切:“我真正走投無路了,窮、失意、愛情上的挫折,還有一個我發誓要她好好撫育成人的女兒,就在這時候,羅惠來了,他告訴我,他的雇傭兵團,正在阿爾及利亞作戰,及需要一個戰地醫生。”黃娟將他父親的手握得更緊,黃教授歎了一聲:“雖然我還沒有畢業,但是已經有了足夠的資格,我幾乎連想也未曾想,就答應了他,取得了一筆錢,剛好可以將你關室最貴族化的托兒所去寄放兩年,我在安頓好了你之後,就和羅惠一起到北非去,雇傭兵團的生活、經曆,簡直就像一場惡夢一樣,在到了北非的第二年,我遇到了卡爾斯,我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個極其異特的環境之下,是在北非的沙漠中。”黃娟低歎了一聲,道:“爸,如果過去的事情令你覺得不愉快的話,你還是彆說了!”黃教授輕輕撫著女兒的頭發,道:“不,我一定要你明白,為什麼我現在,在事隔那麼多年之後,我還要去見卡爾斯。”黃娟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父親脾氣中固執的一麵,當他決定做一件事的時候,的確沒有什麼人可以勸阻他不做下去。黃教授又沉默了片刻,才繼續說下去,說出了他在異特的環境中遇到卡爾斯的經過,那時的卡爾斯,當然不是什麼將軍,而隻是一個遊擊隊中的低級軍官。法國雇傭兵團在北非的阿爾及利亞,主要的作戰任務,是對抗一支由非洲,主要是北非各地的野心家組成的遊擊隊,這支遊擊隊和主要成員是阿爾及利亞的土著,但是所謂“聯合勢力”,也有來自其他非洲地區的人參加,武器的來源是軍火商和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野心集團的支持者,這是一場十分艱難,甚至醜惡的戰爭。戰爭的雙方,根本都不按照戰爭的法則來進行戰爭,仿佛這場戰爭的唯一目的,就是殺戮。黃應駒在一到了北非之後,接到的第一道訓練就是:絕對不能醫治對方的傷兵,根本不要有傷兵,不要有俘虜。在開始的時候,一個醫科大學的學生,看到成串的俘虜被殘酷處死的事實,都會忍不住嘔吐,但是漸漸地,也變得麻木和習慣了。當戰事越來越激烈,有的雇傭兵被遊擊隊捉了去,曾被殘酷折磨的屍體,被沙漠的烈曬成乾癟而發出臭味,雇傭兵方麵的報複也更殘酷醜惡,不知是哪一個提出的辦法,將遊擊隊的俘虜,用手拷、足鐐連接起來,將他們送到沙漠中去,由他們在那裡掙紮,饑餓和乾渴到死為止,所選擇的“處死沙漠”,大多數是東方歐格沙漠的中心,那地方真正是人間地獄,除了沙漠上的毒蜥蠍之外,幾乎沒有生物可以生存,而當白天的烈日之下,氣溫高達攝氏四十八度之際,連毒蜥蠍也要兩隻腳、兩隻腳替換著,才能在滾燙的沙粒上佇立。被送到那裡去的俘虜,當被趕下車之際,所發出的哀號聲,據說連得沙粒也會為之顫動。黃應駒遇到卡爾斯,就是在這個沙漠的中心地帶,當時是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