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人吃飽了之後,站起身來,向各人團團行了一禮,又對白素行了一個很古怪的禮,白素連忙還禮。溫寶裕忙道:“好了,抓緊時間,我先間!”那巨人正捧起一大瓶水,咕嚕嚕地喝。白素也當真一刻不停,向他打手語,打的當然是溫寶裕的第一個問題。溫寶裕的第一個問題是:“請問他,他在今天之前的那一天,在乾甚麼?在哪裡?”“今天之前的一天”,對我們來說,是昨天,但是對那巨人來說,是明天。這種情形,混淆之極,但既然無法深究,隻好承認事實,不然,根本無法在這個問題上進行任何探索。那巨人放下水瓶,回答白素,白素立即傳達:“他說,他在一艘船上,聽到船上的人,都在說飛機掉了下來,死了很多人。他記起在第一次進程生命中,也曾聽說過,就是這個日子,所以很焦急,想要這個慘劇不要發生,所以就上了岸!”我苦笑:“他在船上乾甚麼?”溫寶裕不滿我插口,忙道:“先讓我問完!”我怒道:“有甚麼分彆,你問的,還不是和我問的一樣!”溫寶裕咕噥了一聲,沒有再堅持。白素道:“他的情形太奇特了,每過一天,他回到昨天時,不但時間變異,連空間也轉換,竟是身不由主的。”鎊人默然,我則長歎了一聲。這情形,實在太奇特了——我倒不是指那巨人的遭遇,而是指我們如今麵臨的情形。以往,不論探索什麼事,就算一開始處身於一團煙霧之中,一點頭緒也沒有,但總是一步一步走向光明,慢慢地理出一個又一個頭緒來,積少成多,豁然開朗,真相大白。可是這一次,卻是愈來愈亂,愈來愈糊塗,愈來愈沒有頭緒,簡直是一團糟!到現在為止,非但連最基本的事都沒有弄清楚,而且,根本千頭萬緒,連建立一個概念,都在所不能!白素也無可奈何:“他說,每一次回到昨天,都會在不同的所在。我想,這是由於在時間的轉移之中,空間同時也起了變化之故。”溫寶裕道:“可是,時間向前進,也是變化,為甚麼我們進入明天,空間不變?”白素回答得很實在:“我不知道其中緣由,我隻知道前進和後退是兩回事,在時間的前進狀態中,連帶的變化是這樣;在時間的後退狀態中,其他連帶的變化又是另一個樣子。”鎊人默然,我想說話,可是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隻好揮了揮手。良辰美景疑惑:“過了今天,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由於時間的後退,而被轉移到甚麼地方去?”白素點頭:“是,這些日子來,他一直都是如此!”兩人道:“不對,若是如此,他是怎麼去到機場的?”白素道:“七月初四淩晨零時零分一秒,他忽然身處一艘船上,那船就停在本市的海灣,他從城市燦爛的燈火中認出了是這個城市,這才闖進機場去的他到達機場的時候,是淩晨兩點多,尋常人從船的停泊所在到機場去,大半小時就夠了,他走了不少冤枉路。”良辰美景點頭:“是,我們正準備搭夜機,就遇上了他在鬨事。”白素道:“幸虧有你們,不然,像他那樣胡鬨法,一定被特種警察當成是恐怖份子,亂槍掃射致死了!”白素在這樣說的時候,又向那巨人打了連串的手語,想是在責備他行事魯莽。那巨人卻一臉不服的神色,也回了一串手語,想是在為他自己辯護。良辰美景道:“要是能知道他過了今天,人到哪裡去,這就好了。”黃堂一頓足:“要是能那樣,那才好呢!”黃堂一直在關心那巨人歸他看守,不見了之後,他要負責,我對他的這種態度,覺得很不耐煩,粗聲粗氣道:“那也沒有用,就算你知道他在甚麼地方,他在昨天,你在明天,還是找不到他!”這種情形,混亂之至,所以黃堂聽了之後,像傻瓜一樣張大了口,竟不知如何反應才好。溫寶裕真是樂觀:“好極,我們對他的情形,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了!”良辰美景道:“了解甚麼啊!包亂了!”溫寶裕講了幾句話,居然大有道理,他道:“你們沒聽說過一句名言麼?‘愈亂愈好’!亂,表示有很多頭緒在,隻不過我們未曾理出來,那比全然沒有頭緒,一絲不紊,好得多了!”良辰美景本來一直和溫寶裕爭論不休的,但聽了這一番話,也不禁首肯。我乘機道:“彆在這些摸不著抓不到的事情上打轉了,先說重要的實際問題:他說會有飛機失事,是不是肯定由本市的機場起飛的飛機?是甚麼時候?請他把所知的情形,儘可能地詳細說出來,人命關天,我們能做多少事來挽救,就做多少!”白素輕歎了一聲,顯然這個問題,她也已經問過那巨人許多次了,不過,此際“循眾要求”,她也就再問了一次。然後,她相當緩慢地道:“他所知,是有一架載了幾百人的飛機,在本市起飛,他記得起飛城市的名字,但卻不記得飛往何處,這一點真是糟糕,我也責備過他。他說,他能知道是從這裡起飛的,已經不容易了,要知道他又聾又啞,又不識字!”我大是好奇:“既然他又聾又啞又不識字,他又如何知道甚麼飛機失事!”溫寶裕也道:“是啊,他更沒有理由,知道飛機是由本市起飛的!”白素道:“請注意,九九藏書他經曆了‘兩次’飛機失事的那一天,一次是去,一次是回。第一次,他隻知道飛機失事,那是他看到很多人都在看報紙,報紙上有飛機失事的圖片。電視也有新聞——街頭的電視店中,陳列著幾十架電視,遇有熱門新聞,就會開給路人看,所以他知道有飛機失事。電視畫麵上,更有大量的失事死亡者的確體畫麵。而等二次,他更加留意看,看到了在電視畫麵中,有本市的著名建築物。他又聾又啞又不識字,可是並不笨,所以他知道!”白素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不過,可惜的是,他沒有留意那是哪一班飛機。但他有他的辦法,他的辦法是要阻止所有飛機起飛。”溫資裕異想天開:“他要是帶著一份報紙,那該多好。”鎊人都呆了一下,溫寶裕的話,聽來雖然不經,但卻叫人聯想到極多的事——這巨人,若真每天帶一份報紙在身,那麼,這份報紙,對於他在今天遇到的人來說,就是明天的報告了。明天的報紙,自然可以使人預知明天發生的事!以此類推,他要是把報紙一直帶回去,一年甚至五十年以後的事,都可以預知!一時之間,人人神情佳異,白素道:“這一次,他沒有這樣做,而且,我也不準備勸他這樣做。人人都不知道明天發生的事,沒有理由給少數人知道!”良辰美景道:“還是不公平,他就知道!”白素笑:“還是公平得很——他知道,可是一點沒有用,那對他來說,並不是甚麼預知能力,隻等於我們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我一時之間,隻覺得事情雖然荒謬,可是卻滑稽之至。我忍不住炳哈大笑起來,溫寶裕也覺得古怪,所以跟著我笑。這事情的荒謬滑稽在,這巨人完全可以知道“明天”發生甚麼事,可是他自己卻沒有明天,他過了今天之後,不是明天,而是昨天!我們笑了一會,我才道:“那麼,他至少應該知道那是甚麼時候發生的事!”白素道:“他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但是他在街頭,看到電視上出現飛機失事,許多人圍著看的時候,是華燈初上時分。”我忙道:“現在是夏天,將近晚上八時日落,亮燈,也就是那時候的事。”溫寶裕道:“這種大消息,電視台會有特彆報告,一般來說,事情發生,消息傳出,到電視台播放,總得……”黃堂接口道:“至少三小時。”溫寶裕道:“算它三小時,那就是明天下午五點左右,現在是上午十點還有三十小時左右慘劇就會發生了。”我頓足:“要請這位巨人先生,回想每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可能改變一切!”溫寶裕在這當口,卻還在咬文嚼字:“對這位巨人先生來說,‘回想’一詞,似乎不很合適——”我不等他說完,就喝道:“廢話少說!”溫寶裕伸了伸舌頭,不再作聲。白素不斷在和那巨人“交談”,那巨人的動作又快又多,白素也是。兩人都在武學上有極其高深的造詣,體能過人,所以很多時候,身體擺動的幅度,不是常人所能做得到的,看得人眼花撩亂。白素還要一麵向我們解釋:“我正在問他一切細節問題,他也努力在說,不過還是沒有線索。”我們一致鼓勵白素:“繼續努力。”在這種情形下,又過了一小時,我看了看表,心中暗歎,“為時無多”這四字,形容如今的情況,可說是再確切也沒有了。我來到白素的身邊,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會,真要問不出甚麼來,就隻好相信,已經發生過的事,是不能改變的!”溫寶裕道:“豈止已經發生過——發生過兩次!”我一直注意黃堂的不安愈來愈甚,而且頻頻用他的手提電話在聯絡。他也看到了我一直在注意他,所以向我解釋:“我調來了一隊警員,守在這屋子的四周。”我心裡正煩躁得要命,一聽就冒火:“乾甚麼?防止我們逃跑?”黃堂也有點惱怒:“衛斯理,你理性一點好不好?我責任重大——”我大聲道:“你不是責任重大,你是在準備事後如何卸貢!”黃堂怒道:“不錯,我正是如此,你有甚麼可以教我的?”我道:“對不起,沒有!”黃堂也不客氣:“對不起,你一定要有,因為你說過,你會替我設法的,不能說了不算!”我冷冷地道:“好,等有人要抓你上電椅時,由我來代你去,這總行了吧!”黃堂更怒:“你要是這樣不負責任,我還是把這人早點送進拘留所的好!”也不知怎的,平時,我和黃堂很談得來,可是這一次,卻總看他不順眼,而且也感到他說的話不順耳,此際一聽得他那樣說,更是反感,就大聲斥責:“人人都在關心幾百條人命,你隻關心你自己的責任!”黃堂的臉脹得通紅:“幾百個人的生死,是早已注定了的事,我看沒有人可以挽回,而我的事,隻要你不阻攔,就可以不會發生!”他也許是在氣頭上,說話沒有考慮,所以給我抓到了毛病。我也是為了逞這一時之快,不肯冷靜一些來處理事情,這才以致事情終於發展到了對黃堂極其不利,無可挽回的地步。當下我道:“好啊,我才不會阻攔你,你有本事,就把他押到拘留所去好了!”黃堂呆了一呆,臉色更是難看,因為他明知自己難以做到這一點。就算他命令許多警員來執行命令,機場大黃堂中的那一幕,他也曾經曆。他向白素望來,白素故意不去看他,令他很難開口求助。白素事後很後悔:“真不應該這樣對他,真該向他道歉十次,或更多!”我苦笑:“當時誰也想不到事情會如此嚴重,也想不到官場竟然如此齷齪!”白素道:“不是誰也想不到,黃堂是想到了的,不過我們都沒有理會他!”我隻好道:“事情既已發生,真是我們對不起他!”這些都是以後發生的事,暫且不提。卻說當時,黃堂憋了一肚子氣,乾脆不再理會我們,自己走到一角去,坐了下來,來個無聲抗議。我們也不理會他,繼續幫著白素盤問那巨人——我們實在也幫不了甚麼,隻是不斷提出問題,希望在那人的答案之中,找出線索來。那巨人若是一個普通人,一定在他所知的事情之中,有許多線索可供我們找尋的,例如他看到的畫麵之中,有甚麼突出的建築物,或是甚麼人等等。可惜這巨人所過的日子,幾乎是與世隔絕的,他完全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無聲的,隻有他一個人的世界之中,能知道有飛機失事,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溫寶裕最先高舉雙手:“我投降了!”時間過得飛怏,又過去了三個小時,就是說,離可能發生的空難,又近了兩三小時了。溫寶裕在宣布放棄之後,來回踱步,發表意見:“看……現在,那巨人和我們一樣,在時間中向前進,一樣是一秒一分一個小時地過去,所以我們可以在一起。”鎊人都覺得很是疲倦——糾纏不清,沒有頭緒的思索,有時比劇烈的勞動,更容易使人疲累。所以溫寶裕在大發議論,沒人表示意見。溫寶裕用力一揮手,一本正經地道:“重要結論第一點:在雙程生命的回程之中,以每一天為單位,在單一的一天之內,和常人無異!”說了之後,他揚揚自得,問各人:“這算不算是一項偉大的發現?”我沒好氣:“太偉大了!”溫寶裕道:“進一天,退兩天,然後又進一天,再退兩天,就以這種的後退方式,來度過他的回程生命!”良辰美景“哼”了一聲:“這發現更偉大了,叫人感動得流下淚來!”溫寶裕不樂:“我還以為你們對雙程生命有濃厚興趣的。”兩人神情沮喪:“是又怎樣,都無頭無尾,不知從何進行才好。”溫寶裕道:“第一步,自然是先把那個地道挖掘出來再說。”我道:“這要取決於那地道還在。要知道,地道一經填死,就不再存在,再也找不到了!”溫寶裕對我這樣說法,倒也同意,來回踱步,突然之間,滿麵喜容,高舉右手:“有了,有一個人,找到了他,就算地道已經填死,隻要曾經存在過,他就有辦法杷它找出來!”溫寶裕說著,向我望來,像是在考驗我知不知道他所指的是甚麼人。這自然難不倒我,我冷冷地道:“要找這個人,那比發現地道更難。”良辰美景也想到了:“齊白!”我和溫寶裕都點頭,是的,若是能找到盜墓家齊白,那麼,他一定有辦法,至少,他可以知道那地道是不是曾存在過。盜墓而可以成“家”,功力自然非同凡響,可惜其人行蹤飄忽,我倒可以肯定他必然藏身在一座古墓之中,隻是不知是在世界上哪一個角落而已。我揮揮手,正想再說甚麼,忽然聽得白素大聲道:“黃主任,快問一問,哪一家殯儀館,明天有很是盛大的出殯儀仗!”白素的這個問題,可說是突兀之至,一時之間,人人為之愕然。一時之間,黃堂手拿著電話,也不知道該如何下命令才好。白素抱歉地一笑:“我也急得亂了——有了一點線索,他說,當他在街上,看到電視上播放空難消息時,看到街道上有一列車隊駛過,照他的形容來看,那應該是一個盛大的送葬隊伍。”黃堂立時照白素所說的去詢問,我望著白素,心念電轉,但是又搖了搖頭。白素說的那是一個線索,不錯,可以說是,卻也沒有甚麼用處。從這個送喪的隊伍上,可以大致推測出電視台作特彆報告的時間,從而推測飛機失事的時間,但所得的結果,一定也模糊之至。因為第一,不知道電視台的特彆報導是第一次還是第好幾次了,這樣重大的新聞,必然會重複又重複地作特彆報導。第二,就算知道了新聞報導的正確時間,也無法知道空難發生的準確時間,因為無法知道空難發生的地點,也就無從推測失事飛機是何時起飛的。不過,一線光,比完全黑暗好,這總算是一個突破,所以大家都等著黃堂詢問的結果。黃堂一麵聽電話,一麵連連點頭,他放下電話,吸了一口氣:“我們真是悖時,連這樣的大出殯,都一點也不知道!”我不耐煩:“是甚麼人出殯,你直說就是!”黃堂被我搶白了一句,很是不自在,就咳了一下,才道:“是地產業大王的嶽母。”我們都“哦”了一聲,對城市中的某些人來說,一個和豪富有關聯的人出殯,可能是頭等大事,但對我們來說,實在沒有非知不可的必要。黃堂道:“殯儀館就在機場敖近,預定的大殮時間是晚上七時零三分——那是吉時,鐵定不變。大殮之後,隨即出殯,所以可以肯定,車隊在機場敖近出現的時間,是在七時三十分左右。”黃堂的推測分析,都很精采。可是,這時,我們卻都想到了另一個事實,大受震撼,以致對他的那番話,沒有多大的反應,隻是神色凝重,默不作聲。我們這樣的反應,一開始,令黃堂覺得奇怪。可是他畢竟也是頭腦十分靈敏的人,立刻也想到了,他“啊”地一聲,叫了起來:“他……說的……是真的!”是的,這正是我們大家都想到的一點!本來,對那巨人所說的一切,包括明天的空難、雙程生命等等,我們雖然可以接受,但並不表示沒有懷疑,完全相信。尤其是對於造成幾百人死亡的空難,總希望是那巨人在胡說八道,實際上不會發生。尤其,當那巨人說不出細節情形時,“根本沒有甚麼空難”的想法,也就產生。可是現在,那巨人卻提出了一件在明天會發生的事,證明了他並不是在胡說八道。連我們也不知道明天會有富商嶽母出殯一事,那巨人自然也不會知道,可知他真的看到了那個出殯的儀仗隊伍。那也就是說,他也真的看到了飛機失事的圖片,那說明,真有空難發生過,不必再懷疑了!從接受一個怪誕事實是不能發生的,到肯定了這事實會發生,當然有很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