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魯站定之後,臉色難看之極,雙眼的眼皮,跳動得很異樣——這可能是他心中緊張的自然反應,連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後來,我告訴了他有這個自然反應,魯魯先是一愣,接著便破口大罵,隨即道:“難怪我和這幫人賭錢,從來沒有贏過,原來我有這個毛病!真他媽的,這幫人,算起來全是靠我拉扯大的好兄弟!”)(會有這樣戲劇性的後果,真是始料不及。)他眼中漸漸有凶光閃動,很是可怕,我仍然冷冷地盯著他,他這才道:“你知道了多少?”我打蛇隨棍上:“夠多的了,不過還要在你的口中,證實一下。”這時,我心中已膝隴也感到事情的關鍵所在了——關鍵在於玫玲的男人,那嬰兒的父親。玫玲曾說孩子的父親是國王,看來,並不是信口胡說——即使不是國王,也必然大有來頭。一個大有來頭的人,嫖了玫玲,玫玲居然因此有了孕,這便是令魯魯緊張的原因。一想這一點,我心中更有把握了。心中一有把握,自然也在神情上顯露了出來,可是,魯魯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又令我莫名其妙,瞠目結舌,全然不明所以。他先是苦笑一下,然後道:“真是,三十年前的事,都有人來查問。不過,我在這件事上,問心無愧,我沒有做錯什麼。”這幾句,“開場白”,已然聽得我莫名其妙,這其間,又有什麼“錯事”了,就算玫玲是他介紹給那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他是淫媒,那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又有什麼對與錯。我心知他必然有更多的話要說,所以仍然維持著冷冷的目光,望定了他,一般來說,心虛的人,在這種眼光下,會更加心虛。他說自己“沒有做錯什麼”,這正是心中有鬼的人常說的話。果然,他幾次想避開我的目光,都未能成功,他焦躁起來:“不是我的錯!”我冷然道:“說來聽聽。”魯魯喘了幾口氣:“我早已警告過她不知多少次了,千萬彆玩火,玩火一定焚身,千萬彆自以為是,可是她硬是不肯聽,美麗的女人愚蠢起來,無藥可救,最無藥可救之處,在於她以為她的美貌,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幫她逢凶化吉。”這一番話,我更是摸不著頭腦,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玫玲而言。玫玲玩火?她在玩什麼火?而且聽來,像是玫玲玩了火,已經焚身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霎時之間,我的思緒亂成一團,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魯魯苦笑:“她真是太天真了,沒有領教過一些人的手段,哼,殺了她,還不如捏死了一隻螞蟻,捏死了一隻螞蟻,還會雙手合什麼呢!”他的故國,佛教是國教,所以魯魯說到此處,雙手自然合什。當時,我所想以的是:啊,玫玲被人殺死了,她下落不明,是因為被殺了,並非失蹤。我接著又想到的是:玫玲若是被殺了,那麼孩子呢?那孩子失去了母親,流落何方?我正在想著,魯魯繼續往下說,這次,他先捏尖了喉嚨,學著女人的聲音道:“‘不會的,他絕不會,也不敢殺我,因為我已懷了他的孩子!’呸!呸!笨女人,你肚裡的孩子,是婊子的兒子,那更是你必死的原因。我已警告了你十次以上,你不聽,自遭惡果,你安息吧!”魯魯由於情緒激動,這一段話,像是他在對玫玲說的。最後,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拿孩子去威脅他,那是自我死路,自求速死。孩子,哼能見天日才怪!”我一麵聽,一麵心念電轉,儘快地分析著。玫玲死了,那是沒有疑問的,殺死她的是“他”,這個“他”,就是玫玲口中的皇帝,是大有來頭的人物,她和“他”有了孩子,於是玫玲一心以為那是自己飛黃騰達的大好機會,以為“他”會顧惜孩子,可是結果卻惹來了殺身之禍。這一切,都是從魯魯的說話中,整理出來的。可是,不對頭的是,聽魯魯的話,那孩子像是根本沒有出世的機會,玫玲還在懷孕時期,就已遭到了殺身之禍。那怎麼會呢?玫玲不但生下了孩子,而且,這孩子是阿佳的托身,一出生就有前世的記憶,會說話,以後,又有人在柏林見過他們母子,那也絕不會是假的,怎麼會這樣的呢?這時,魯魯說完一番話之後,對著竹筒,大口地喝著酒,我則在思索著何以會有這種想不通的情形。一時之間,靜了下來,隻有魯魯吞酒的聲音。我正想開口發問,可是陡然之際,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在那一刹間,我是真正地被我所想到的意念震動,劇烈無比的震動,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和剛才魯魯的情形一樣,也把竹椅翻在地上。魯魯抬頭向我望來,我疾聲問:“他自己下手殺了玫玲?”一時之間,我想到的,令得事情變得複雜之至,我不知有多少個問題要問,但是第一個問題,我卻問了這個,因為唯有這個問題,有了肯定的答案,我的設想,才能成立。魯魯斜眼看著我,神情頗是不屑,像是我何以會問這樣幼稚的問題來。他“哼”地一聲冷笑:“自己下手?他何必自己下手,大內高手之中,什麼樣的奇才異能之士都有,有殺人的專才。區區不才,當年也曾是其中之一,不過像我這種人,本領隻能算是末等。青龍夠神通廣大了吧,當年也差點被當作爭權的對象,而遭了毒手,他能死裡逃生,算是一個奇跡,要不然,他怎會心灰意冷,寧願浪跡江湖,也不要王位的榮華富貴。”我問的那個問題,目的隻是想肯定殺玫玲的,是另有其人,而不是想知是否孩子的父親親自下手。魯魯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難得的是,他還說了許多資料出來。我吸了一口氣,再問:“有關小水仙的資料,是你提供給殺手的吧。”魯魯眼皮大跳,他雖然沒有開口,但我知道已經給我一下於說中了。過了一會,他才苦笑道:“我能不提供嗎?我還要命不要?”我一字一頓:“小水仙懷孕了,那男人是皇帝?國王?”魯魯狠狠地道:“那笨女人不是很清楚,叫是叫親王,但其實一樣,反正是一國之君就是。”我長歎一聲,用力一拳,打在竹幾上,發出了一下很是古怪的聲音,我叫道:“殺錯人了!”魯魯望著我,一時之間,他不明白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自然要向他解釋,可是一時之間,我也不知從何說起,因為事情實在太複雜了。我要先行整理一下,才能說出來。事情的開始,實在是和牛頓澗佳二人,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但後來竟然形成兩人之間的大慘劇,真是無辜之極,冤枉之至。事情一開始,隻不過是一個地位顯赫的亞洲小國的國君。嫖了一個妓女而已。這種小國,在國際政治舞台上,雖然沒有什麼地位,但由於落後閉塞,所以國君,就可以為所欲為,宛如生活在古代,和現代文明大大脫節。這個妓女,不知怎的,知道了這個嫖客的獨特身分——多半是魯魯特意吩咐的,於是,這個叫玫玲的蠢女人就異想天開,心想,若是能和皇帝生一個孩子,自己豈不是當不上皇後,也可以弄一個妃子當當嗎,所以,她便刻意使自己受孕,果然成功了。一旦有了孕,她就以為奇貨可居了。當然,魯魯看出她的愚行,必遭殺身之禍,但一再勸阻無效,後來果然有大內高手,殺人專家出來殺入。殺手向魯魯拿資料,那時玫玲已經離開,倒黴的阿佳頂替了小水仙的名字在當妓女,兩人容貌相似,於是,阿佳被當作了目標,遭盯上了。我想阿佳被殺手盯上,已不止一天兩天,但阿佳卻一直不知道死神已在她的頭上打轉,正找尋著下手的機會。一直到了阿佳赴牛頓之約,到了科西嘉島上的莊院,那是最好的下手地方,於是,殺人專家出手,小水仙(阿佳)人頭落地,進了枉死城。另一個小水仙(玫玲)卻早躲到了一個小鎮上,而且在鎮上的醫院裡,把孩子生了下來。陰差陽錯的是,阿佳冤死的靈魂,竟然進入了孩子的身體。真是夠複雜的了——雖然後來事情的發展,還是有更複雜的地方。我喘了一口氣,重複道:“那殺手,殺錯了人!”一時之間,魯魯像看著一頭怪物一樣地看著我,一麵搖頭:“不會,怎麼會?那是最好的殺手,從來也未曾失手,他有超過三百種神不知鬼不黨的殺人方法,是殺人的機器!”雖然我還有許多疑問,簡直亂成一片,但是一聽得這樣說,我心中陡然一動,立即問:“他能不能使人在霎時之間人頭落地?”魯魯答得極快:“當然能——”他說這三個字後,陡然停了下來,望著我。我道:“不管內容多麼駭人聽聞,請說,請詳細說。”因為那是事情最重要的關鍵,這個關鍵一弄清楚,我的許多假設就都可以成立,整件事也可以從迷霧中走出來了。所以,我實在需要知道事實的真相,以致不惜用了兩個“請”字。魯魯吞了一口口水:“這飛刀斬人頭是他拿手好戲,他有一柄鋒利無比的彎刀,連著一根細鏈子,那鏈子是用一種蜘蛛絲搓成的,又細又韌,收發之間,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經過多年苦練,一下子把刀發出去,電光火石之間,就能把兩丈外的人頭割下來,死了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聽到這裡,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牛頓所說的三十年前發生的事,全是真的。那殺手顯然早已盯上了阿佳,在等待下手的機會,他先在電話中做了手腳,截聽了打出去的電話,故意製造混亂,然後一下子發出飛刀,阿佳就在刹那之間,人頭落地了。阿佳真是死了還不知是怎麼死的。殺手躲在暗處,無聲無息地殺了人,阿佳隻知道自己死得冤枉之至,她做了玫玲的替死鬼,一個本來和她絕不相乾的人的替死鬼。魯魯還在詳99lib.細他說:“殺手的這門絕技,不知殺過多少人,根本防不勝防,你想想,他來向我拿小水仙的資料,我敢不給嗎,我可不想不知什麼時候腦袋離開身體,飛了開去,變成了無頭怪屍。”我歎了一聲,這種陰錯陽差的事,現在來怪任何人都沒有用了,說是巧合,自然是巧合,不幸之極的巧合。魯魯連在道:“他說,他這個絕技來自中國,要是在彎刀上加一個鉤子,一下子把人頭割下來之後,還能把人頭鉤走,那就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血滴子’。不過加了一個鉤子之後,由於重量和形狀的改變,要練成得心應手,便困難十倍,而且鉤了死人的人頭來,他也沒有用處,所以他才沒有去練。”我忙作了一個手勢:“夠了!夠了,夠詳細了!”魯魯停了下來,過一會才問我:“你說殺錯了人,是什麼意思?他失手了?”我道:“他沒有失手,正如你所說,他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小水仙,隻不過他不是殺了懷孕的小水仙,而是殺了另一個小水仙阿佳!”魯魯瞪大了眼睛,像一時之間,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過了一會,才“啊”地一聲:“那麼,那個……玫玲……她……她……”我接了上去,“在一家小醫院中,她把孩子生了下來,孩子在一歲左右時,還有人見過他們,你看這就是孩子的大致模樣。”我把小郭調查所得的孩子畫像給魯魯,他一看,神情如同中了魔一樣,竟至於全身發顫。由於所發生的一切,都奇到不能再奇,所以我對於他的這種異常反應也沒有太大的驚訝,我隻是問:“怎麼啦?”他抬頭向我望來,不住地搖著頭:“太像了!大像了!你看這鼻子,這嘴……太像了。”我一聽得他那麼說,再去看那繪像,也不禁為之震動。我看過那嬰兒的繪像,不止一次,也曾仔細端詳過,隻是奇訝於這個歐亞混血兒的亞洲人待徽是如此強烈的明顯,並未想及其他。這時,給魯魯一提,才陡地感到嬰兒的繪畫,真是像極了一個人。像的自然是那位一國之君,魯魯口中的“親王”。雖然隻是一個在國際舞台上微不足道的小國,但是身為一國之君,總有叫人家認識的機會。而且,嬰兒時期,遺傳的特徽最明顯,也就是說,孩子從出世起,外形最似父母,到長大了,就會漸漸變得不相似,所以在嬰兒的繪像上,要認出那親王的輪廓來,是很容易的事。魯魯花了不少時間,才鎮定下來,用充滿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把牛頓和阿佳之間的事簡要他說了說,著重說了慘劇發生的經過。我沒有告訴魯魯阿佳變了那個嬰兒的事,怕他一時之間,受不起這種怪事的打擊。魯魯頓足:“這……殺手……太糊塗了,怎麼會弄錯了人……那他們母子兩人……後來如何?”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不由自主,流露出很是關心的神情來。我看在眼裡,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一個成功的殺手,大都精靈之至,弄錯對象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受到了刻意的誤導。會不會是魯魯有意要保護玫玲母子二人,所以故意誤導那個殺手?很有這個可能,隻要找到他這樣做的動機,這可能性就更高,但我隻是想了一想,並沒有提出來,因為事情已經夠複雜了,暫時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我道:“沒有人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在孩子一歲的時候,玫玲帶著孩子去找父親了。”魯魯頓足不已,一臉悻然咒罵:“這蠢女人,賤婊子,又壞又蠢又賤的母狗!”他還罵了一連串粗話,自然不必一一複述。我沉聲道:“為什麼說她蠢,你不是說孩子像極了父親麼?或許她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隻是為孩子的幸福著想——孩子是可以繼承王位的。”魯魯怒道:“這該死的蠢貨,她難道不知道,就在她生下孩子不久,親王已被推翻了,下落生死不明,和親王有點關係的親人和大臣,全部遭到了殺害,她還帶著孩子去找父親?”我“啊”地一聲,發生在這小國的事,不是主要的國際新聞,但也有所報道。這個小國的政權,經常易手,複雜無比,以致演變成誰掌握了武裝部隊,誰就可能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的局麵。近二三十年來,有四分之一的國民,在那種藉口或根本不必藉口的情況下,遭到了屠殺。親王在爭權中得勝,不多久又被推翻,這件事,也曾經報道過。在這種情形下,玫玲還想帶著孩子去求榮華富貴,真是愚笨至於極點了。她唯一可能不遭殃的機會,是把親王逐下台的新當權者,對她往開一麵,可是那新當權者凶狠之至,親王的許多親信都受到了株連而“自動失蹤”,他又怎麼會放過親王的兒子。難怪這麼多年來,玫玲母子二人,音訊全無,當然是送羊入虎口,膏了虎吻了。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阿佳曾誓言成年之後,要找牛頓報仇——正因為如此,我才和這椿錯綜複雜的事,發生關係。但是看情形,阿佳必然早已夭折,齊誌而歿了。不知道他若是再投胎,會不會還記得牛頓的事?還是隻記得他母子二人被新當權者殺害的事?不知他會去找甚麼人報仇?還是即使他再世為人,也已像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一樣,把前世的事忘了個乾乾淨淨?想起來,人一出生,不管前世的情形如何,一概不記得,隻在今生今世,一切重新來過,這是何等乾淨俐落的事。若是人人都拖泥帶水,把前世的恩怨糾纏,帶到今生來,那豈不是世事要比如今紛亂萬倍?當然,我隻是簡單地想到了這一點,沒想到後來事能態的發展,竟證明了就算忘了前世的事,也不等於可以徹底解脫前世的糾纏,這是一種很可怕的現象。而且,也超越了玄學研究、科學探索的範圍,人類的智力,不知要發展到甚麼程度,才能觸及這個問題的核心。這些是後話,暫時表過,容後再論。卻說當時,我和魯魯一起想到玫玲母子自殺情境,都不禁苦笑。我道:“玫玲這女人雖然笨,可是親王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以他的能力,照顧她母子二人,何等容易,何至於要殺人滅跡。”魯魯激動起來:“親王當然不是甚麼好東西,當年,在爭奪權位的過程中,哪裡輪得到他。他長跪在青龍腳下一整夜,求得青龍出手相助,連我也出儘了力,他才登上了大寶。誰知一朝得誌,便立刻翻臉,幸而我並無大誌,早已退出。青龍要不是身手了得,早就遭了大難,這才令得他老人家心灰意冷,再也不問國家大事。”魯魯說來,大是感概,我對青龍的過去,總算又知道了多些,他曾遭逢這樣的巨變,傷心人彆有懷抱,難怪性子怪了一些。本來,和魯魯談話到這裡,已可以宣告結束了,因為玫玲帶著兒子去找父親的結果,即然可想而知,當然也就沒有了下文。我打算離開之後,立刻告訴牛頓,請他不必再擔心有人找他報仇,並且還他清白,告訴他阿佳的真正死因,事情也就完結了。我站起身來,準備告辭,可是魯魯突然又神色難看,欲語又止。我且不開口,等他說話。他終於開口了:“有一件事,我放在心中已很久了,想和你討論一下。”我立刻道:“當年殺手找錯了另一個小水仙,是你故意誤導的,是不是?”魯魯想不到我會突然之間,問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陡然一震,他沒有否認,但是也沒有承認,隻是道:“小水仙……是一個好女孩。雖然淪落風塵,可是她是一個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