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又補充:“他們有的時候,說著話,就唱了起來,真怪。”蒙古人習慣以歌唱來代替說話,尤其是在傳達上頭的命令之際,一大篇命令都唱著傳達,兩軍對陣互罵,也唱著來罵。一部《蒙古秘史》,也是唱著傳下來的。這種習慣,我想阿水未必知道,所以他的話可信程度也很高。當下阿水跟著行列向前走,也不知走向何處,會發生甚麼事。很快,他便發現,雖然在黑暗之中人很多,可是向前走的人,秩序井然,一點也不亂,而且,是列隊前進的形式。他好幾次被人推擠出行列來,顯然他人有方法辨彆出他不是自己人。由於這個緣故,阿水越走越害怕,他故意落後了一些,遇有從後麵趕上來的人,向他吆喝,他也學會了回答,這才沒有進一步的惡現象發生。他一麵走,一麵不住抬頭打量天色,心想,天再黑,總有一點星目微光,怎麼會黑成這個樣子?可是一任他用儘目力,仍是一絲光亮都看不見,他心中越來越是奇怪,也越來越是害怕。阿水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一麵喝酒,一麵呼吸急促,由此可知,他當時那種害怕的心情,延續到了現在。阿花忍不住問:“那究竟是甚麼鬼地方啊?”陶啟泉也趁機問我:“你有甚麼猜測?”我道:“何必猜測,聽阿水說下去,就知道了。”我因為他已聽過阿水的敘述,所以才這樣說,他搖了搖頭:“阿水始終不知道那是甚麼地方。”我悶哼了一聲:“那你為甚麼想找大亨合作去發掘?”陶啟泉吸了一口氣:“你聽下去,就會明白。事實上,我也有一定的想像力,作了一定的推測!”我道:“好,那就等阿水講完了再說。”阿水雖然心中害怕,但是也好奇之至,他一直跟著那些人走著,在黑暗之中,他感到聚在一起列隊前進的人,越來越多。本來,他並不知道有多少人,但忽然在前麵,有一個極雄壯的聲音,大喝了一聲,像是發出了甚麼號令。陡然之間,極其雄壯的歌聲,就在他的身邊響了起來,歌聲嘹亮。在歌聲中,又不斷夾雜著吆喝之聲,聽起來,簡直如同千軍萬馬,如在戰場上廝殺呐喊,直震得人心頭發顫。從歌聲聽來,他四周至少有上千人之多,阿水真是又驚又喜,驚的是混在那麼多人之中,他顯然是一個外來者,竟不被發現,還可以蒙混下去,若是一被發現,這些人的行為如此神秘,必定不容許外人侵入,就算一人向他吐一口口水,也把他淹死了!一想到這一點,他不禁心怯,心想還是退出算了,再打主意。可是,當他想退出去之時,卻已經遲了。起先,他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隻聽得歌聲依然,但聽來大是異樣,像是前進的隊伍,忽然之間拉長了許多。接著,他想到故意落後,但實在不能,因為在他的身後有人,他一放慢腳步,就有人推他向前走。他想自兩邊閃開去,也一樣不行,至多跨出半步就被阻,伸手摸去,則是緊硬不平的石壁。阿水不禁更是駭然,他總算明白了,自己和所有人,是在一道極其狹窄的山縫之中向前走,根本沒有法子脫離隊伍!極目望去,仍是一片黑暗,他真不明白,帶路的人,是怎麼可以正確無誤地把隊伍帶進那麼狹窄的山縫之中的。就這樣,他隨著大隊向前走,從前麵,不斷有歌聲傳過來,所有唱歌的人,聽來都受過訓練,一組人一組人接著唱。當歌聲傳到他的時候,他也隻好跟著唱幾句。他一點不也明白唱的是甚麼,但是那歌聲聽來卻令人熱血沸騰,甚至令人興奮,分明是軍歌一類。就這樣,走了很久,照阿水的說法,是“有一百年那麼久”,這才又聽到了前麵又有歌聲傳來,那歌聲,聽起來悅耳得多,全是女聲和童聲。不多久,雙方便會合在一起,歌聲也融合在一起,雖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歌聲,但卻又可以很是奇妙地結合在一起。此際,隊伍已停了下來,阿水隻覺得前後左右都是人,呼吸可聞,但是歌聲一止,人人靜了下來,卻又是雅雀無聲。阿水也屏住氣息等著。不一會,前麵老遠處,響起了“嗚嗚”的號角聲,聽起來悲壯之至。隨著號角聲,隊伍又向前移動,這一次,移動的速度甚慢。更奇的是,雖然沒有人說話,可是卻此起彼伏,不斷有啜泣的聲音傳出來,不時,又有幾下嚎哭聲夾雜其中,連阿水也聽出,號角聲在悲壯之中,大是哀傷,分明是一種哀樂!一想及此,阿水又感到了一股寒意,因為他覺得,那麼多人竟然是一支送喪的隊伍!他心想,不知是甚麼了不起的人死了,要有那麼多人為他在黑暗中送喪!又何以天色竟如此黑暗,難道老天爺也在哀悼這個人的死亡嗎?他正在想著,忽然之間,所有的聲音又一起靜止。而且,他也看到了極其微弱的光線。那光線有一大片,微弱朦朧之極,若不是在黑暗之中久了,根本覺察不出。阿水的雙眼一有了光的感覺,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謝天謝地,天終於亮了!但是接著他便想到,糟糕,天色一明,自己就要被人發現了!他吸了一口氣,勉力鎮定心神,仍然向前走著。光線漸漸加強,從前麵朦朧地漫過來一大片,終於使他可以約略辨彆出一點人影了。這一來,他比身在黑暗中時還要害怕,因為極目望去,影影綽綽,人頭湧湧,竟至無邊無涯,少說也有萬人以上!幸好所有的人,這時都放慢了腳步,口中所唱的歌,聽起來也格外哀傷。所有人都專注地向前看,並沒有人左右張望,而且阿水的服飾,取自那山洞之中,看來也和旁人無異,所以肯定一時之間,不會被人發現。他定下神來,一麵隨著大隊向前走,口中哼哼有聲,假裝也在唱歌,一麵向前望去。隻見那片光芒的範圍極大,朦朦朧朧,竟比整個足球場還大,可是光線看起來,古怪之至,似有似無,閃爍不定,又似在流動,又像是靜止。總之在阿水的經曆之中,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光源,他也不知道那是由甚麼發出來的光──這時,他已知道那不是“天亮了”,因為微光並不是來自天上,而來自前麵!越是向前走,光便越一越甚,漸漸地,也可以看到自己的手,那些人走得更慢,阿水的四周全是人,他除了跟著人群漸漸移動之外,彆無他法,他儘量掩飾著,不被彆人發覺他是一個外來者。這段時間很長,直到號角聲忽又大作,人群的移動,才停了下來。阿水的個子不算很高,在他的前麵全是人,似乎人人都很高大,遮住了他不少視線,當他停下來時,還是隻看到前麵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光,但停下來不多久,光便增強,那情形就像是天色由破曉時分要轉為天亮一般。可是光芒卻閃動得更甚。這種景象,奇特之至,阿水用力眨著眼睛,也不知那是怎麼一回事。這時,號角響了一陣又一陣,突然之間,一聲呼喝,所有人一下子都匍伏了下來。事出意外,阿水愣了才不過一兩秒鐘,已變成了“鶴立雞群”,異相之至!他連忙也伏了下來,心頭狂跳,唯恐已引起了彆人的注意,但總算過了一會,並沒有甚麼人注意他。匍伏了不多久,在號角聲中,所有人又站立起來,繼續向前走。走了一程,再伏下來,然後又起來,如是者三次,已經離光源更近了。阿水向前望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竟是一大片朦朧的水!那一大片水,是一種異樣的深藍色,不是在他的視線之下,而是在他的正麵。那種朦朧的、閃動的光線,也正是由這一大片水所發出來的,或者說,是通過了那一大片水傳過來的。阿水不住地睜著眼,他更不明白那是甚麼景象了──他肯定自己不是到了海邊,在海邊看海水,不是這個樣子的。如今,一大片水就在他的正麵,那情形就像是他麵對著一隻其大無比的水箱一樣,要不然,水怎麼會在他的正麵出現呢?這時,阿水雖然看到了水,但是在他的麵前,還有一大片人,他距離可以看到的水,大約還有兩百公尺,不過,他已可以肯定那是水,深藍色的水。而且,透過深藍色的水,他還可以隱隱看到,水中似乎還有著高大的建築物,巍峨壯觀,但是看不真切,隻覺得形式很是奇特,不像宮殿,也不像是廟。阿水此際,心中的訝異,真是到了極點,他心中傻傻地想:蒙古人造了那麼大的一個水缸乾甚麼?難道又是甚麼人工建造的旅遊新景點?看來就算要養魚,也要不了那麼大的水箱,除非是養大鯨魚,讓人好在水底觀察。但那是甚麼樣的大工程,蒙古人何來這樣的財力物力?他正在想著,行列又停了下來,阿水真想不顧一切,擠向前看個究竟。忽然所有人又一下子伏了下來,而且,緩慢而聽來哀傷的各種樂音,也從前麵傳了過來。阿水隨眾伏著,但他仍半抬著頭,專注前麵。在他前麵的那片海水極大,有好幾個足球場般大小,一片深藍,水中的建築物,在凝神觀察這下,也漸漸看得清楚了,看得出那是巨大的石塊築成的,在一個正方形體的兩旁,是城牆也似的建築,在其上,有著眾多的梯級,還有眾多的巨大石雕像。那些建築群上,都長了不少海草等類的水中植物,正在緩緩飄動。這一切,構成了一幅前所未見,連做夢也想想不到的海底奇觀。阿水望著這一切,也如同身在夢中一般。不一會,他又看到有人在最前麵推出了許多木架子來,約有一百多個,高有三公尺。又有許多人爬上了木架子,阿水在這時候,幾乎“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因為所有披上木架子的人,身邊都帶著一個金黃色的半圓球。他對這種半圓球的大小形狀顏色,並不陌生,那天晚上,他就是被這種半圓球扯下水中,失去知覺,醒來之後,已在那山洞之中了。那些爬上架子的人,隨身所帶的半圓球,看來略小。幾百個人一起爬上了架子,看來像是一群金頭怪物在行動,怪異莫名。等到一眾人上了架了,忽然聽得那些架子發出軋軋的聲響,各伸向上,伸向上的部分是四方形的,但每一邊都有梯級。隨著這種四方的梯級向上升,那些人也就迅速無比地向上攀去,自架子上升起的梯階,竟然高達十公尺左右才停止。那些架子上、梯級上,已攀滿了人,老遠看去,這些人和架子,就在海水之前。深藍色的海水,就像是一副古怪之至的畫麵的背景色一樣!阿水說到這裡,陶啟泉作了一個手勢,令阿水暫停,他向我道:“你能夠設想那些會有梯級升出來的架子,是甚麼東西?”我聽阿水的敘述,聽得詫異莫名。我一生之中,遭遇的怪事之多,不可勝數,但如果那是我的遭遇,其怪異的程度,肯定在前三名之列了。陶啟泉突然這樣一問,我自然答下上來,所以搖頭道:“難以想像。”陶啟泉對阿水道:“拿出來給衛先生看看!”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陶啟泉要阿水拿甚麼出來。阿水忸怩了一下:“我畫得不好,但確是那樣子的。”他說著,走向一個櫃子,看來冷醫生的辦公室,他熟悉得很,他取出了一疊紙來,抽出了其中的兩張,交給了我:“那架子和梯子,就是這樣子的。”我看到那兩張畫,一張是一個“架子”,那是一個木台,下麵有輪,上麵升起一個很高的籠梯。另一張畫,在一片深藍色之前,有許多這樣的架子,架上爬滿了帶著半球形物體的人。陶啟泉再問:“你看這架子像甚麼?”本來,我一點概念也沒有。但是忽然之間,靈光一閃,想起陶啟泉來的時候,提到過成吉思汗,我脫口便道:“這東西,看起來像是蒙古大軍攻掠城池的戰車,靠它爬上敵人城牆去的!”陶啟泉用力鼓掌:“好衛斯理!一點不差,專家看過,說那是戰車和雲梯的結合,是蒙古軍事天才的創作,在當時的攻擊戰中,起了重大的作用,這東西叫做‘升天車’,最高可以升至二十公尺!”我不由自主向阿水望了一眼。陶啟泉明白我的意思:“這東西,要不是阿水親眼見過,殺他的頭,也想不出來。”我心中疑惑,咕噥了一句:“難道他們要去攻打那……水中的建築物?”陶啟泉歎了一口氣:“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怪,你且聽阿水說下去。”阿水喝了幾口酒:“再下來發生的事,我……一想起來,就懷疑自己當時身在夢中,但卻又不是,那一大片深藍色的海水在我麵前,那情形就像是麵對著一隻巨大無比的水族箱一樣,我看著,心中不斷地興起疑問:何來這麼巨大的玻璃?就算有那麼大的玻璃,這是多大的工程,為甚麼要這樣做?”阿水心中,確然一直育這個疑問,這很正常,因為誰都會這樣想。當然,眼前的奇景,更是吸引,阿水也沒有一直在想答案,他看到再也沒有人爬上架上,籠形的梯上、已爬滿了人,少說也有好幾百人。這時,號角聲再起,爬滿了人的架子,在另外許多人的推拉之下,緩緩向前,更接近海水。忽然之間,聽得所有人都呼喊起來,那呼喊聲之大,令阿水嚇了大大一跳。他已忍了很久,這時,也趁機大叫起來,反正人人都在呼叫,也沒有人注意他。就在驚動動地的呼叫聲中,阿水看到的奇景,足以令他後來一想起來,就以為身在夢中。他看到,攀在籠形梯子上的人,自上到下,約有五層。這時,在最上層的那些人,忽然縱身向前直撲跳了出去,阿水乍一看到,心中大是吃驚,心想,糟了,梯子那麼高,那些人撲跳著,離開了梯子,摔下來,豈不是不死也成重傷?一下子,有幾十人在高處向前撲跳而出,這場麵很是壯觀。但可以想像的是,隨之而來的,必然是這些人肝腦塗地,血肉橫飛,骨折筋裂,慘不堪言。阿水心中一凜間,事情已發生,那些人己撲跳而出。那些人是向著下麵的水撲出去的,意外之至的是,那些人一撲近水麵,非但沒撞跌下來,而是一下子就撲進了水中!那些人一進了水中,自然不會摔跌下去,隻是身子向上略沉了一沉。接著,各人動作一致,把那半球形的東西,罩到了自己的頭上,立即向前遊了出去,那些人的身手,很是矯捷,遊得很快,目的地是那宏偉之極的建築物。阿水真是看得呆了,一時之間,他竟然無法明白發生了甚麼享。張大了口,卻再也發不出呼叫聲來。其餘所有人,像是看慣了這種怪事一樣,他們仍在不斷地呼喊,他們的呼喊,聽來是在助威,向那些一撲就跳進了水中的人喝采。等到阿水略定過神來時,撲跳進水中的人更多了。原來籠形的高梯會轉動,攀在一邊的人,撲跳進了水中後,它就轉動,把另一麵轉向水,那一麵的人,再整齊地撲跳進水中去。等到第一層的人全進了水中,向那宏偉的建築物遊去時,第二層的人,也依次跳進了水中。阿水看得喉乾舌燥,全身發滾,眼前景象之奇特,真足以令人神經錯亂!阿水說到這時,略停了一停,竟大口喘起氣來。我也正想有問題問他,所以暫不催他繼續說下去。看到他的樣子略為定神了些,我才問道:“那些人向前一撲,就撲進了水中?”阿水點頭:“是!”我作著手勢,指下麵又指前麵:“你看清楚了,是跳向前麵,不是向下跳?”阿水大聲道:“向下跳,跳進水去,那有甚麼稀奇。”我道:“好,那你知道自己是在說甚麼?”阿水道:“知道。”我耐著性子:“請你再說一遍。”阿水雖然很不耐煩,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所說的一切,不是很容易令人相信,所以他還是照我的吩咐,把他當時看到的情形,再說了一遍。雖然在他的兩遍敘述之中,並無破綻,也沒有自相矛盾之處,可是,我還是搖了搖頭。我道:“阿水,你所說的情形,如果成立,那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大片深藍的水,是不會流動的,像這樣──”我把一隻杯子斟滿酒,再把杯子橫放,杯中的酒,自然立刻流瀉了出來。我伸手指向杯口戳了戳:“你的意思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水還在杯子中,那些人和水之間,並無阻隔,所以可以──跳進水中?”阿水吸了一口氣:“是的!”我先望陶啟泉,再看冷若水,一字一頓地問:“這合理嗎?”陶啟泉和冷若水竟異口同聲道:“若是事情合理,誰會來找你衛斯理。”我不禁啼笑皆非:“可是也不能完全違背自然原則,水一定是流動的,不然就不叫水,不會流動的水,你們叫我如何理解?”他們都不出聲,我道:“是要我理解成有一塊大玻璃擋在水的前麵,那些人有可以穿過固體的本領?”陶啟泉道:“那更不可思議了!”我道:“不,那可以設想,比起水能直立不流瀉,更可以接受。”陶啟泉默然不語,我又道:“我知道你曾親眼目睹固體穿越固體的奇事!”陶啟泉道:“是,那個舉世聞名的張姓奇人,和一些其他的異能人士,都有這個本領,但是他們隻不過是把藥丸自瓶中取出來──”我道:“也有人說,那張姓異人,可以穿透牆壁,可以由三樓一直穿過地板到一樓!”那張姓異人的許多異能,完全超乎人類現有的常識範圍之外,這裡不是討論他的一切,隻是我提出了人有穿越固體的可能性,所以才提出來,事實上,許多“法術”都有這種事例。我和陶啟泉正在討論,阿水卻插言道:“不是,那些水,那……直立的水前麵,並沒有阻隔!”阿水所說的話,聽來很怪,像“直立的水”,聽起來,就像是“冰凍的火”一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