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何以如此,因為我和他,都想用“陰間故事”的發展,引他出來,可是,我們卻又推測他如今,已成了“鬼魂”——他對陰間的了解,應該遠在我們之上,如何還能打動他的好奇心?溫寶裕住口之後,神情沮喪:“他真的不在了,唉!聽他的口氣,他像是回來有些日子了,我們竟一直沒有和他聯絡,真是……真是……”他連說了幾聲“真是”,頻頻頓足,神情顯得難過之至。我看到紅綾在一旁,神情有點不明所以,就向她道:“這位長青叔,是我和小寶最好的朋友。”紅綾理解地點頭:“即使是好朋友,我們召集精靈,若有甚麼意外發生,倒要請他相救才是!”我不知道紅綾是不是故意如此說的,但是聽了之後,我心中一動,因為陳長青這人,最是古道熱腸,好打不平,又極愛做救人的英雄,幫了人之後,身心俱暢,是個難得的熱心人。用好奇心打不動他,若是有困難找他相幫,他是決不會拒絕的!溫寶裕同時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立即道:“是啊,你曾說,召集精靈,可能會發生意料不到的禍事,你不出聲也罷,可得在一旁照料我們!”這話說了之後,仍然沒有反應,但是我們話已說儘,再無話可說了。溫寶裕又等了一會,才道:“開始吧!”紅綾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一手提起那柄大劍來,待要把劍頭放進盆中。而就在這時,溫寶裕陡然發出了一下怪聲,人直跳了起來,滿麵通紅,雙眼發直。他的這種情景,嚇了我和紅綾一大跳,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召靈還未開始,莫非邪靈已上了他的身?”他先是伸手向紅綾一指,大喝道:“且慢!”這一聲大喝,來得正是時候——在紅綾手中的大劍,劍尖離水麵,已不足一公分。紅綾立時住手,溫寶裕跟著又叫:“你在哪裡?”這一句叫喚,卻令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在問誰。而他在問了一聲之後,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苦笑道:“隻有一句,真是‘一句通’。”我和紅綾互望了一眼,紅綾也搖了搖頭。我道:“小寶,你神通越來越廣大了,說的話,我們竟然聽不懂!”溫寶裕有點不好意思:“不是我的本事,是藍絲的本事,她下了降頭術,叫‘一句通’——我和她雖然身在異地,可是憑心靈相傳,她可以和我通一句話,剛才,我就收到了她的一句話。”經他這樣一解釋,雖然事情仍是極之玄妙,但總算叫人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紅綾忙問:“藍絲她說了甚麼?”溫寶裕道:“她說,甚麼也彆做,我就來。”紅綾大喜:“她要來?太好了。”紅綾自小在苗疆長大,對於藍絲,自有一種極度親切之感。溫寶裕也透著高興:“可惜隻有一句,我連她在哪裡,也問不出來。”我則由衷地道:“隻是一句,也很了不起了。降頭術中,也有這樣類似‘兩心通’的本領?”溫寶裕道:“所謂‘降頭’,隻是一個通稱,就等於中國話中的‘法術’。內容五花八門,包羅萬有,真是博大精深,至於極點。我相信這一切不可思議行為的力量,卻是——”他故事停了一停,然後,和我一起道:“來自外星人的傳授。”我們一起笑了起來,我們是真的相信如此,相信一切地球人不可能做得到的事,但又確然有少數地球人可以做得到。那種情形,唯一的假設是:這少數地球人,得到了外星人間接或直接的傳授,才有此本領。眼前的紅綾,就是得到了外星人直接再加間接傳授的例子,她自然也同意我們的想法。當下紅綾放下了劍,溫寶裕在自言自語:“不知道有甚麼意外的情況,她在哪裡?”這小子,竟差一點沒急得團團亂轉,由此可知,他對藍絲,關心之至。我指了指那盆水,在水中,那種色彩麗之極的粉末,仍然在翻滾不已。我問:“這……不會失效?”溫寶裕道:“我想,在失效之前,藍絲一定會來到,她會作處理。”他說得如此肯定,我正在疑惑間,隻見一直停在紅綾肩頭的那隻鷹,陡然騰空起飛,飛到了梁上,發出了一下又一下的叫聲。紅綾忙叫道:“鷹兒彆緊張,來的是自己人,彆怕!”說話之間,已經看到藍絲,一副城市女子打扮,光四射,飄然走了進來。她進來時,姿態優美,滿麵笑容,更增嬌美。但是我總感到她有點詭異之氣,這自然是我知道她的身分之故。她一麵向我和紅綾打招呼,一麵先向溫寶裕伸出一隻手去。溫寶裕連忙急步走過,握住了她的手。藍絲的另一隻手,卻向在梁上的鷹招了一招,示意那鷹下來。那鷹在梁上騰了騰翅,卻並不飛下來,又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叫聲。紅綾笑道:“它怕你哩!”藍絲仰頭向上:“不必怕,我不會害你,那小玩意,也不會害你!”看了這等情景,我不禁大奇。因為我知道,那鷹經過紅綾外婆的“處理”。通靈之至,而且,它本身是猛禽,就算是一頭獵豹,它也應該敢與之搏鬥,何致於怕藍絲?藍絲說了之後,那鷹才在空中,一個盤旋,落了下來,藍絲伸手,讓它停在臂上,隻見它斜眼,望著藍絲脅下,仍是一副戒備之色。溫寶裕拍手笑:“你藏著甚麼,令它害怕?”藍絲一手輕拍那鷹的頭,對那鷹道:“你彆怕,我讓它在你身上沾一沾,自此之後,你得益匪淺,你可知道?”藍絲說得十分認真,我們在一旁,聽得奇訝不止,心想這樣複雜的人類語言,那鷹如何聽得明白?可是,看那鷹的神態,分明全聽懂了,隻見它點了點頭,又叫了一聲。可是,平時何等神氣的鷹兒,這時雖然努力作出一副昂首挺胸的神氣來,可是看得出,它的心中,實在很是害怕,全身羽毛,甚至都在輕微地顫抖。紅綾一見這等情景,就大是憐惜,忙道:“它在害怕,你那東西,還是不要取出來最好。”藍絲卻道:“鷹兒啊鷹兒,你要是害怕了,就彆出聲,還是不怕,就叫上三聲。”那鷹聽了,身子發了一陣抖,可是一麵抖,一麵卻還是昂首叫了三聲。看到這種情形,我們都為之熱烈鼓起掌來,因為那鷹的情形分明是雖然害怕,可是卻要硬挺,這才是真正有勇氣的行為。藍絲又叮囑:“你彆害怕!”隨著她這句話,也沒見她有甚麼動作,隻見她一攤手,手上已多了一團碧油油的物事——降頭師都有在身上藏各種動物的本事,藍絲的師父猜王大降頭師,就是把一條毒蛇當腰帶用的,我也見過一個降頭師,自一邊脅下,取出過好幾十隻蠍子來。這碧油油的東西一出現,那鷹在一刹間,竟然閉上了眼,身子縮了一縮,恰如鬥敗了的公雞。紅綾忍不住發嗔:“有出息點,怕成那樣!”藍絲道:“卻也難怪它,這小綠是所有鷹的天敵,彆說是它,就算是巨大無比的禿鷹,見了小綠,也無有不怕的,天生萬物,也有相生相克,那是天理,我現在是在違天理行事,連我也不免戰戰兢兢!”在藍絲說話期間,那鷹已儘量振作起來,也睜開了眼。而我們則全去看藍絲手掌心的那東西。隻見那被藍絲稱為“小綠”的東西,若非親見,真是難以相信,那竟是一隻蝸牛!那蝸牛通體碧綠——不但殼綠,連身子也是綠的,這時,正伸長了兩根觸角,在探頭探腦,行動也和尋常的蝸牛無異,那兩根觸角,更是翠綠得如同上佳的翡翠一般。在那觸角的頂端,有兩個小圓球,更是晶瑩之至,閃閃發光。這樣的一隻蝸牛,又有嬰掌大小,任何人一望,便知是極其罕見的生物。可是,這蝸牛,又怎麼會和鷹類拉上關係呢?一個在天上飛,捷逾旋風,一個在地上爬,慢如靜止,這兩者之間,又如何產生“天敵”的關係?我剛想問,卻見藍絲的神情,很是凝重,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氣,小寶也在旁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要出聲,所以就忍住了口。隻見藍絲伸出中指,抵住了那蝸牛殼,口中喃喃有詞。那蝸牛縮進頭去,又伸出來,一共三次。在這短短的時間中,平時那麼神氣的鷹,恰如引頸就戮一般,一動也不動,隻是圓睜雙眼硬挺著。然後,隻見那蝸牛順著藍絲的手爬行,爬過了她的手臂,到了她的胸前,從胸前,又到了另一隻手,漸漸地向那鷹接近。等到那蝸牛爬到了離鷹足隻一兩公分的距離時,隻見它的顏色,益發鮮豔碧綠。而在此際,那鷹的神態,也怪異莫名,隻見它側著頭,盯著那蝸牛看,雙目神光炯炯,看那神情,像是恨不得一口便將那蝸牛吞了下去!可是同時,卻又可以看得出它十分害怕,因為它緊束雙翅,同時,雙足緊緊地抓住了藍絲的手臂。那蝸牛仍然向前爬著,不一會,爬上了鷹足,順著鷹足,向上爬去,沒有多久,竟爬上了鷹背。這時,那鷹的恐懼更甚,身子劇烈的發著抖,可是仍然怪眼圓睜,顯然是鼓足了勇氣。而藍絲在這時,也開始安慰鼓勵它:“再過一會就好了,自此之後,你再也不會受它的氣味引誘,自此可以不必再害怕會遇到它,在你的萬千同類之中,能有你這樣幸運的,不超過十頭。”藍絲說到後來,那蝸牛又已沿著鷹身的另一邊,爬了下來,那鷹的身子,陡然劇抖,同時,頸也扭了過來,頸部形成了一個非常古怪的角度。看它的神情,分明是想啄吃那蝸牛了!也就在這時,藍絲陡然一聲大喝,伸手在鷹頭之上,輕輕一拍。那鷹的全身羽毛,條張倏合,那蝸牛也從鷹身上爬了下來。藍絲手臂一振,那鷹雙翅展開,一陣勁風過處,已經飛到了梁上,發出了三下長鳴。我們都去注意那鷹,沒有看到藍絲如何把那蝸牛收起來的,也不知道她把蝸牛收到了何處。那鷹在梁上大叫了三聲之後,又飛了下來,落到了紅綾的肩頭,神情和剛才大不相同,一副劫難已過,自此天下太平的神氣。紅綾雖然和那鷹已可以心意相通,可是看它的神情,也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她望向藍絲:“你作了甚麼法?”藍絲笑道:“沒有,是這鷹自己克服了一道難關,免去了一個凶險。”紅綾搖頭:“我不相信那蝸牛會把鷹兒吃了!”藍絲笑:“當然不是,是怕鷹兒會把小綠吃了——小綠這種蝸牛,並非稀世奇種,在沼澤森森之中,多有生長,它們都是鷹隼一類猛禽的克星。”藍絲剛才說過“天敵”,這時又說“克星”,可是我們聽到這裡,仍然不明白,小小一隻蝸牛,何以會成為猛禽的克星!就算這蝸牛含有劇毒,算來,也絕克不到翱翔萬裡的鷹隼身上。我正在疑惑間,藍絲已然道:“這種蝸牛,含有劇毒,一隻之毒,可以毒死十頭牛。”果然是有毒,溫寶裕首先忍不住:“有毒,又和猛禽有什麼關係?”藍絲吸了一口氣:“對於鷹隼類的猛禽來說,這種蝸牛,有一股異味,一聞到了它的氣味,便忍不住要把它啄食,視為天地間第一美味。但一經吞食,不多久,就毒發身亡了!”溫寶裕大聲道:“禽鳥雖鈍,但知何者有毒,何者無毒,怎會去吞吃有毒之物?”藍絲歎了一聲:“禽鳥明知它有毒,但是它的氣味,吸引力實在太大,大到了絕非禽鳥所能抗拒的程度。一遇到,必然全力以赴,把它吞進肚中,等到毒發已深,再想吐出來,已來不及了。苗疆深山大壑之中,不知有多少一日千裡,翱翔九天的大鷹,逃不過這種氣味的誘惑而毒發身死的,所以它是大鷹的天敵。”我到這裡,已聽出點名堂來了,可是溫寶裕仍然不服,紅綾更是瞪大了眼睛,不相信會有這種情形。溫寶裕道:“真玄,明知有毒,還要吞它。”藍絲道:“一般鷹隼,隻怕連它有毒,都未必知道。一旦發現,爭相追逐,甚至傷了同類,也要把它吞進肚中去,像這頭鷹兒,由於早已通靈,所以知道有毒,這才害怕之至。”紅綾道:“知道它有毒,不吃它便是,怕它何來?”我歎了一聲,代藍絲道:“你沒聽說,這蝸牛的氣味,對鷹隼來說,是絕大的誘惑,難以抗拒嗎?剛才鷹兒,雖然害怕,可是忍不住要把它吞下去的神情,你也是看到了的!”藍絲道:“是,若不是重要關頭,我輕拍它的頭,幫它熬過了這難關,它雖然明知結果,但也是一樣會將之啄食,享那一刹間的美好滋味。”我駭然:“它明知結果如此,還是受不了引誘,那一般不知情的,豈不是更加前仆後繼?”藍絲道:“正是如此,但經過剛才這一下考驗之後,對它來說,生命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了!”那鷹似乎同意藍絲對它的評語,又發出了一下高亢的鳴叫聲。當時,我看到溫寶裕和紅綾,都像是對剛才發生的事,頗有感觸,可是他們卻也難以有深刻的理會,畢竟他們年紀還輕。我當然感慨不已,可是在兩個年輕人麵前,也沒有甚麼好多說的,大家都隻是對這種奇事,感歎了一陣,就放到一邊了。直到沒多久之後,我遇見了白老大,和他老人家一說起這件事來,他老人家的感慨,又比我更深了一層,他長歎了一聲:“彆說禽鳥是畜類,難以忍受引誘,人,總算是萬物之靈了吧,明知危險之至,卻一樣受不住引誘,前仆後繼,用生命作代價,去追求的東西還少了嗎?鷹隼隻是受不住蝸牛氣味的引誘,明知是死,要去赴險。可是人呢,數數看,有多少引誘,是叫人犯死都要的?”老人家長歎了一聲,接著就數了起來:“名、利、情、義、權、勢,沒有的時候,拚命去追,告訴他,追到了要用生命作代價,還不是一樣沒有用。”我也長歎:“你舉的那些,還隻是以他自己的生命作代價,追上追不上,付出生命代價的是他自己,與人無尤。最可怕的一種是甚麼主義,甚麼理想,硬要千千萬萬人賠上性命,這才是劫數!”我和白老大感歎良久,結論是:“像那頭鷹那樣,自此可以擺脫那一劫的人,不是沒有,但是極少。而且,到了那種境界,也不再叫‘人’,而是仙、佛、神、鬼,是另一種生命形式了。”這是題外話,表過不提,卻說當下藍絲望向那盆水,道:“還沒開始?”溫寶裕急急道:“還沒有——我們有一個朋友,叫陳長青,他說——”藍絲突然道:“他已對我說了!”此言一出,我們都大是愕然,一起望向藍絲,藍絲呆了一下:“我就是為此而來的,這位陳先生,陳先生,他……他……好像……好像……”她的話,忽然吱唔起來,溫寶裕道:“他好像已經不是人了,是不是?”若不是我們都有過許多的奇怪的經過,聽了小寶這樣說,就足以把他當做神經病,但我們既可以接受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又經過小寶說起過他和陳長青之間溝通的情形,所以都很明白溫寶裕這句話的意思。藍絲又遲疑了一下:“這一點……我還不能肯定,但肯定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沒有見到他的人。”溫寶裕“哼”了一聲:“和我的經過一樣。”藍絲道:“他一開始,就自我介紹,然後訓斥了我一大頓。”藍絲說到這裡,頗有小兒女受了委屈的嬌態,溫寶裕自然大是憐惜:“他這人,說話沒有分寸,不分青紅皂白,你彆介意。”藍絲卻又道:“不,他責斥得很有道理——他問了我幾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溫寶裕道:“他問了些甚麼?”藍絲吸了一口氣:“他先指出我對召集精靈之術,一知半解,我自然不服,但是他幾個問題一問,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指責是實。”藍絲雖然還沒有說出陳長青問她的是甚麼問題,但我們也可想而知,陳長青曾對召靈的後果,告誡過溫寶裕,他責問藍絲的,自然也是這些了。藍絲又道:“我又去問了師父,師父說,從來也沒有人問過這些問題,從來沒有人擔心過召來了精靈之後送不走將會發生甚麼事,因為在降頭術之中,有關鬼魂、精靈,都為施術者所驅使利用,是施術者的工具。”溫寶裕“啊”的一聲:“驅使精靈去行事,那……那會……那會……”藍絲瞪了溫寶裕一眼,溫寶裕沒說出來,但我們都知道,精靈,既然是那種凶戾的凶煞,那自然做不出甚麼好事來,若是利用它的凶戾殘暴的冤氣,去報仇害人,那才恰當不過!溫寶裕是為了怕藍絲生氣,所以才沒有把話說完的。藍絲在瞪了溫寶裕一眼之後,淡然道:“即使精靈去做甚麼,那是施術者的事。”我沉聲道:“那也要施術者能絕對控製召來的精靈才行!”藍絲道:“是,陳長青就是問我,能不能絕對,百分之百控製召來的精靈,絕沒有出錯的機會,我就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這門降頭術,絕少人施展,我問了師父,他說,太師父傳給他之後,他也沒有用過,隻知道一代一代傳下去,所以,實際情形如何,也要過後方知。”我吸了一口氣:“第二個問題,應該是:一旦失去了控製,如何處理?”藍絲點頭:“這個問題,我自然也無法回答!”她說到這裡,望向溫寶裕:“我並不怕有甚麼意外,再有意外,我相信我還可以自保,但是你,你們並無降頭術防身,隻怕會有意想不到的……”她也說不出會有甚麼來,所以說到這裡,就住了口,而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是要溫寶裕不再施行這召集精靈之術。溫寶裕頓足道:“陳長青真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