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人望定了我,個個搖頭:“陳長青入門之後,修為精進,要不然師父也不會把他帶在身邊,他早已能神遊通靈了。”雖然他們的話,聽來很是驚世駭俗,但是我還是立刻明白了他們話中的意思。他們是說,陳長青的靈魂,早就能隨意和身體分離,對他來說,靈體獨處,並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所以沒有理由感到驚訝。一明白了這一點,我立時又產生了新的疑問:何以他們會感到陳長青有異常的反應?似乎其間有一個關鍵在,而這個關鍵又是甚麼呢?我望向那七人,他們也望著我,顯然,我們想到了同一個問題。我有了一個假設的答案,這答案很令人吃驚,是以我一想到,就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在同時,他們七人,也有同樣的動作。這使我知道,我們都設想到了同樣的問題。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出聲,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問:“是不是在還有生命的時候,靈魂離體,和沒有生命的時候靈魂離體,完全不一樣?”“有生命的時候靈魂離體”指的當然是他們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達到的一種境界,例如“神遊”,就是靈魂離開身體的一種行為,那七人說,陳長青早已有了這種能力。在那種情形下,靈魂離體之後,可以回來,而且也一定回身體去,因為生命還在,身體還在,有生命的身體,還有活動能力。可是,“沒有生命時的靈魂離體”,可大不相同了。其時,生命結束,死了,身體不能再活動,靈魂離開了這個身體之後,和這個身體已經不再有聯係,回不去了。所以,現象雖然同樣是“靈魂離開”,但是卻有著不相同之處。我的假設是,正由於這種不同,所以陳長青在死了之後,他的靈魂,有了嶄新的感覺,而就是這種新的感覺,使他吃驚。七人顯然明白我的問題,他們道:“我們也是這樣想,可是這個問題,我們沒有答案。”我立即道:“為甚麼?你們還不能——”七人道:“我們當然能,但是我們沒有死,所以不知道死亡之後的情形如何。”我“啊”地一聲:“死了之後的情形如何,應該問死了的人,例如陳長青。”七人道:“是的,但當時,我們心中極亂,急於想知道和師父轉世有關的暗示,所以並沒有去深究何以陳長青的反應這樣……怪。”我道:“他除了吃驚之外,還有甚麼反應?”七人苦笑,神情憤然:“我們一感覺到他,自然集中精神,問他師父有甚麼遺言,可是他卻像是處於極度的慌亂之中,先是不斷驚訝,接著就叫: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一定是這樣?在他的叫聲之中,他好像正在用儘力量,在掙紮,在對抗——”他們說著和陳長青靈魂溝通的情形,我越聽越奇。我並不是沒有和靈魂有過接觸,但是卻並沒有這樣的經驗,在很多的情形之下,人的生命形式,一旦成為隻有靈魂的存在之後,似乎都很安於這種轉變,何以陳長青竟會有那樣異常的反應?七人又道:“他的反應,激烈無比。我們猜想,他正遭遇到了極常的變故,可是我們卻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老實說,那時我們其實並不關心他的遭遇,隻是急於想在他那裡,問出師父最後的暗示來。可是他……他一直處於……狂亂的狀態之中,我們一再追問,得到的除了是他的狂吼亂叫之外,甚麼也沒有。”我要很用力,才能把自己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控製在不致於失態的情況之下——陳長青一定是遇到了甚麼極不尋常的事,才會這樣子的。七人神情沮喪:“我們一再追問,可是感到陳長青的呼叫聲在漸漸遠去,終於,我們和他失去了聯絡。自此之後,我們用儘了方法,集中了近百名已有通靈之能的同門,一再努力,可是也無法再和他聯絡。”我默然,因為我知道,人的“通靈之能”畢竟有限。人和靈魂之間的溝通,主動權似乎一直操在靈魂之手,也就是說,靈魂要主動和人聯絡容易,人要主動和靈魂聯絡,就十分困難。那七人口中所說的“近百同門”,我相信是人類之中,最具通靈能力的一群了。若是連他們也沒有辦法,那麼,世上便沒有彆人可以有辦法了。我望著他們:“你們不能放棄,總要想辦法的。”七人道:“是,各種各樣的方法都用了,最後,有人想到,通常靈體存在的空間雖廣,但是對於故居——原來常去的所在,會有一種特殊的留戀,我們探聽到陳長青的故居是在這裡——”他們說到這裡,紅綾接上道:“我就是在那巨宅的附近遇到他們,他們正鬼頭鬼腦,不知想乾甚麼。”紅綾一看到那七人,有點鬼頭鬼腦,她立刻想到了事情會和陳長青有關,現身用言語一挑引,七人正急於想和陳長青聯絡,自然一下子就對上了嘴。紅綾和那七人,在陳長青的巨宅附近相遇,紅綾知道他們是為了找陳長青而來,她就略透露了一些最近曾和陳長青聯絡的經過,七人自然不肯放過她,紅綾就要他們帶她到他們投宿的寺廟去——這其間的經過,相當曲折有趣,但一來,和整體故事的關係不算太大。二則,其中還有一層障礙,現階段,不適宜說出來,那和另外一些事有關,所以我就略而不述了。當然,日後如果記述到了那“另外一些事”的時候,我是會補敘出來的。到了寺院之後,七人看出紅綾不是普通人,就想集中七人的精神力量,逼紅綾把一切經過都說出來。紅綾一方麵從容應付,一方麵派那鷹來通知我。等我趕到時,他們正在爭執,那七人顯然無奈紅綾何,而後來發生的事,我也都參與了。那七人把經過說完,不免有點悻然地望了紅綾幾眼,紅綾笑嘻嘻地,假裝看不見。他們又向我求助:“實在師父轉世之事,關係太大,要請閣下幫忙。”我怪道:“各位放心,能出力,我定儘力,問題是,我現在,也一樣在找陳長青,我判斷他的靈體,正處於一個對他來說,十分可怕的困境之中,他曾透露了極少的情形——”我把陳長青所說的,除非有人肯死,用沒有了身體的靈體形式去和他溝通,才能給他幫助等情形說了,也說了陳長青突然和溫寶裕聯絡的經過。七人聽得很是用心,等我說完,他們神情憤然:“就算他身在困境,也不應該不把師父的遺命告訴我們。”我替陳長青說話:“是不是把全部的遺言說出來,對他來說,並無損失,他如今不和你們聯絡,一定有難言的苦衷。”七人著急道:“他要是一直不和我們聯絡,我們就一直無法知道師父轉世後的下落了……”這對他們來說,自然重要之至,所以我想了一想:“我們還是各自努力去和他聯絡,到有了結果,再互通消息。”七人沉聲道:“我們想的不錯,他回故居去了,我們要到他的故居去找他。”他們提出這樣的要求,可以說並不過份。而且,由他們出馬,成功聯絡上陳長青的機會可能相當高。我道:“我可以代現在的屋主答應,但有一點,我必須提醒各位,我深知陳長青的脾性,如是你們對他存有敵意,隻怕不會成功。”七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他護師有功,我們隻是求他便是。”他們既然答應了,透過他們的力量去找陳長青,未嘗不是辦法。我、紅綾和那七人一起離開了寺廟,三個廟僧走了出來,不住地表示雖然同在佛門,但是派彆不同,言下之意,是要那七人最好再也不要前來打擾了。我心中暗想,這些寺僧,比俗人更俗,那七人的修為,在他們百倍之上,若他們有心學佛,隨便討教些,便受益匪淺了。但如今的寺僧,著眼處何嘗有半分在佛學,真是可歎。我們到達陳長青巨宅時,正是天色將明時分,我以為一定會把溫寶裕和藍絲吵醒,誰知兩人在大廳等候,一見了我們,溫寶裕便哈哈大笑:“藍絲說有遠客來,果然,果然。”那七人卻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藍絲,顯然是他們發現了藍絲有異於常人之處。看了半晌,他們才歎:“我們算是長了見識了,真是天下之大,天外有天,有的是能人,師父以前常說我們是井底之蛙,看來一點不假。”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指了指藍絲,又指了指紅綾,神情極是感歎。我道:“你們也不必太自謙了,說你們是世外高人,也沒有人會反對。”那七人仍是感歎不已,藍絲問:“你們可有甚麼特彆的方法和陳長青聯絡?”七人苦笑:“陳長青必然早已知道我們在找他,現在,沒有彆的法子,隻好不斷用誠意打動他,希望他和我們聯絡。”我明知他們沒有彆的辦法,聽得這樣說,我大是同情,所以我大聲道:“不論如何,陳長青總應該先把令師的下落說出來,他這人,是有點顛三倒四,不分輕重——”我們這樣說著,突然之間,就像是在我們的腦門子之上,傳來了轟然巨響,當那種聲響發生之際,還像是有手指在我腦門上敲鑿,我聽到的聲響是有人在罵我:“你行事才顛三倒四,不分輕重。”那種感覺,突然異特之至,我一方麵大吃了一驚,一方麵卻又大喜,我大叫了起來:“陳長青,老小子,你做鬼也還不安份……”我一叫,人人都向我望來,我緊張得雙手握住了拳,像是這樣子,陳長青就不會溜走一樣。陳長青的聲音,又在我腦中轟然響起,他可能極其激動,因為那感覺正如他對著我的耳朵在大吼大叫,簡直有震耳欲聾之感。他在叫:“你甚麼都不懂。”我也叫:“正因為我不懂,才要請教。”我在說的時候,那七人神情焦急,人人都想用口,但被我作手勢止住,他們又立時圍成了一團,坐了下來。我知道,他們正爭取和陳長青直接聯絡。陳長青的聲音轟然:“你不懂,這七個飯桶更不懂——”,他略停了一停,再說了一句令我極愕然的話:“我自己也不懂。”我悶哼了一聲:“你少弄玄虛了。”這一次,我還沒有再聽到陳長青的聲音,卻聽得一下怪叫,是那七人齊音發出來的,接著,七人一起跳了起來,神情難看之至,有兩個竟至於麵肉抽搐,他們仍在齊聲叫:“你胡說,不信!絕無此事,我們不信,你胡說!”那顯然是陳長青剛才對他們說了些甚麼,才令得他們有這種反應的。陳長青的“說話”,隻是一種直接影響人的腦部的能量,和普通“人”的說話,先由聲波影響耳鼓,再傳達訊息到腦部去,大不相同。所以,剛才我是覺得腦中轟然作響,陳長青的聲音聽來“震耳欲聾”,但那隻是我一個人的感覺,旁人是甚麼也聽不到的。而剛才,陳長青對那七人說了些甚麼,我自然也無法知道。隻是從七人的反應來看,可想而知,陳長青的話,一定重要之至。而那七人刹時之間,個個漲紅了臉,雙目怒睜,看那神情,就如同要和人拚命一樣。他們仍在大聲叫:“不信,你胡說,哪有這等事!”他們七人,本來七位一體,心意一致,可是此際,他們一定是慌亂過甚,所以竟出現了七人各罵各的情形。在看慣了他們言行一致之後,反倒覺得怪異莫名。忽然之間,他們七人又一起叫道:“你彆走,等把話說清楚了再走!”接著,他們又叫:“這就算說清楚了?”在這兩句話之間,可以想像陳長青必然是說了一句:“我已說得夠清楚了”之類的話。接著,七人各自伸手入懷,各取了一件東西在手,有的是一個銅鈴,有的是一根木杵,有的是一隻貝殼,有的是一麵小鑼,還有的是不知名的東西,一取在手,每一樣東西,都有怪異的聲響發出。而他們七個人,也一起跳動了起來,步伐之中,充滿了詭異的氣氛,再加上他們手中的法器所發出的聲音,一時之間,猶如天下大亂。看他們的情形,分明是在“作法”對付陳長青。我正想大喝,一旁的藍絲冷冷地道:“由得他們去,沒有用的。”在各種法器的怪聲大作之中,藍絲的語聲,顯得十分柔和,但是卻很是清楚,就連那七人也可以聽得到,因為他們的動作,曾有極短暫的停頓。這時,我和溫寶裕齊聲道:“彆理他們,我們是我們。彆理他們。”剛才的情形分明是,陳長青對那七人說了些甚麼,而那七人不信,那七人在不信之後,發了凶性,竟然作起法來。我估計他們所作的法,多半是甚麼召魂降靈大法,想要陳長青繼續和他們聯絡,或是有更進一步對陳長青不利的行為,在這種情形下,陳長青可能一怒而去,所以我和溫寶裕,才趕緊作聲明。這時,大堂之中,亂成了一團,我再也沒有聽到陳長青的聲音。我和溫寶裕好幾次想要出聲喝止那七人,卻每次都被藍絲止住。那七人鬨了足有十來分鐘,不但怪聲大作,而且到了後來,他們團團亂轉,人影晃動,叫人眼花了亂,心中煩躁無比。總算好不容易,等他們的動作慢了下來,法器聲也沒有那麼聒耳,隻見他們的神情,沮喪之至,突然間各自發出了一下近乎絕望的叫聲,就靜了下來。這一靜下來,個個都呆如木雞,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不動。我知道這是天池上人門下的看家本領,他們這樣一動不動,可以幾天幾夜維持下去,正想喝問他們又是在搗甚麼鬼,藍絲道:“由得他們——我們之中,誰還能聽到陳長青的話?”我們幾個人麵麵相覷,各自搖頭。藍絲頓足:“太可惡了,他們這一吵,把陳先生吵得逃走了!”我正想說,陳長青才不會“逃走”,忽然看到藍絲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立時會意,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說,是想把陳長青激出來——陳長青為人,最不肯認輸,說他“逃走”,他就會跳出來。於是我推波動瀾:“是啊,看他們作法,要是把他的靈魂拘禁起來,那可糟糕,自然要逃走了。”我這話才一出口,就聽到了陳長青的笑聲——和他生前愛作的京戲老生的笑聲一樣,“哇哈”,“哇哈”,接連三聲。我剛在心中好笑,心想陳長青果然被我激出來了,可是立即感到事情大大不妙,因為這三下笑聲,聽來一下比一下遠,到了最後一聲,餘音,竟像是已到了好幾裡之處。我們幾個人,同時聽到了笑聲,也感到了陳長青正在遠去,所以齊聲叫:“彆走,回來!”我還加了一句:“有話好說。”可是等到笑聲消失,寂然無聲,再也沒有反應。我等了一會,再去看那七人時,隻是他們已有了緩慢的動作。七個人不但個個麵如土色,而且滿頭滿臉,都是汗珠,神情沮喪之至。我大聲問:“陳長青對你們說了甚麼?”七人一聽,同時搖頭,在他們搖頭的時候,汗珠竟然四下開去。這種情形,可見他們心中的悲苦、失望,真是到了極致,絕不是假裝出來的。我看到這種情形,也不忍心再問甚麼。那七人齊齊哀歎一聲,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真有點如喪家之犬一般。溫寶裕悶哼了一聲:“陳長青向來不說謊話,他說的話,再不可信,也必然是事實。”這句話一出口,那七人的身子,更是劇烈地發起抖來,抖得異乎尋常,連骨頭也在發出聲響。我忍不住大聲喝:“陳長青究竟對你們說了些甚麼?”這一喝,令那七個人,約有一分鐘的時間,又如木頭人一樣。接著,他們就臉色灰敗,一起搖了搖頭,齊聲道:“我們一點也不相信他的話,自然也不會向任何人覆述他的話。”他們一再強調“他的話”不足信,可是“他的話”卻又顯然令他們震驚之極。而他們這種吞吞吐吐的態度,也令人討厭,所以我先是冷笑了幾聲,溫寶裕明白我的心意,接著就道:“你們請吧。”那七人想不到會立刻有人逐客,呆了一呆,溫寶裕又對我道:“想知道甚麼我們直接找陳長青談。”我點頭:“是啊,我們和他的交情不同,省得聽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吞吞吐吐。”那七人也並不受激,一起向外走去,到了門口,才道:“陳長青心懷陰謀,胡言亂語,我們還不知道他意欲何為,但是你們可以轉告他,他的任何陰謀,必然不能得逞,必然!”我一聲長笑:“他人都死了,還會有甚麼陰謀!”我在說這話的時候,理直氣壯之至。但是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對他們來說,“人死了”並不代表一了百了,他們相信轉世,相信生命的形式,從生到死,又再從死到生。在他們的概念之中,生命是永恒的延續,“死亡”隻不過是暫時的休息。在這樣的概念之下,我的話,自然不能成立——陳長青若是有甚麼陰謀,他人死了,照樣可以展開。溫寶裕在這時,大聲道:“老陳,這麼個人在這裡含血噴……你,你不站出來為自己辯白?”他本來當然想說“含血噴人”,但一想到陳長青現在已不是人,所以才改了口,聽來很是蹩扭。那七人卻也道:“是啊,出來辯白啊。”但是等到各人的語聲靜了下來之後,卻是人人都大有失望的神情——沒有陳長青的回應。我知道,陳長青不會再和那七人聯絡的了,還是趁早把他們打發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