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的分析很有理——自然,他既然看上了成吉思汗的墓,資料搜集工夫—定是做到十足的了。我知道他還有高見,所以並不發言,望著他等他再往下說。齊白雙手一攤:“所以,事情其實並不複雜——隻要知道了墓地的所在,也就等於大功告成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因為齊白這句話,說了等於白說,難就是難在不知道墓地何在!白素沉聲道:“地球雖大,可是需要搜索的範圍,卻不是很大,我看,範圍出不了蒙古國。而且,必然是如今的外蒙古,這也正是他們的日本人合作的原因。”我輕哼一聲:“如今的外蒙古,麵積是——”白素應聲道:“一百五十六萬平方公裡。”我聳了聳肩:“人口好像也是一百五十多萬,每一個人平均有一平方公裡土地,我看最好的辦法,是雇用全民,每人分配一平方公裡的土地去打,反正他們國家窮,齊白有的是錢。”我這樣說,自然是意存譏諷——我也同意成吉思汗的墓,必然在蒙古境內,可是一百五十六萬平方公裡,也決計不能說是“小範圍了。”白素沒有再說什麼,齊白臉色蒼白而神情堅決:“你不必向我潑冷水,這件事,我一定要做到,哪怕我隻在他的墓中,弄出一件東西來,我死也瞑目了!”他竟然用了“死也瞑目”這樣嚴重的句子,倒叫我無法再取笑他了。齊白急速地喘了幾口氣:“完成了這件事之後,我也可以退休了,這是我事業的最後一個高峰!”我歎了一聲:“以你的能力,還是和有關方麵商量一下如何發掘秦始皇墓,這來得容易些——那墓是現成的在那裡。全址都查清楚了,隻有五十六平方公裡。”齊白大搖其頭:“對我來說,秦始皇墓是一個已經攻破了的堡壘,不是新的挑戰,沒有新的刺激。”我知道齊白曾用極其複雜的方法,自秦始皇的墓中,取出一件“異寶”,對他來說,已經有了足夠的成就感,所以,那已經不是他的目標了,他現在的目標,是成吉思汗墓!我搖著頭:“真對不起,對於你有雄心壯誌,我看,我們一家三口,都幫了不忙。”齊白欲言又止,神情沮喪。紅綾已學會了看人的神情舉止,她大聲道:“齊白叔叔,你有什麼要求,隻管說,至多我們做不到的就不做,也沒有損失。”齊白苦笑:“我行事一向獨來獨往,也以此自豪,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會要人幫忙。”我大喝一聲:“你想怎麼樣,乾脆點說,彆再向自己的臉上貼金!”齊白苦笑:“這辦法,不是好辦法,但是也真吸入你們才幫得了忙。”他不說“你”而說“你們”,這令我很奇怪。紅綾也立即覺察到了,她大聲道:“能出力的,我一定幫忙——在那個什麼汗的墓中,說不定藏有好酒。”齊白大是感動:“以後我若有好酒,一定弄來給你。”我和白素都等他說出這個“辦法”來,齊白突然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你穿梭陰間的那些記述,我都接觸過了,現在,不知道你們是否能隨時和陰間聯絡?”齊白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令我很感意外,我道:“我們不是在廣場論有關成吉思汗墓的問題嗎?”齊白道:“我忽有奇想——你先回答了我這個問題之後再說。”我見他說得鄭重,也就把我們三個人和陰間的關係,約摸整理了一下。我、白素和紅綾,都曾到過陰間。我比她們又深一層,因為我知道了陰間主人的來曆和他們的苦衷,上次若不是紅綾突然急要找我,我和陰間主人,還可以更進一步的溝通。但是,我也不能說可以和他們“隨時聯絡”,因為上次我匆忙離開了陰間,後來我感到還需進一步聯絡時,曾多次努力把我的想法“送”出去,但是,一二三號他們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這足以證明他們並沒有和我隨時聯絡的打算,我自然也不必自討沒趣,所以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白素的情形,大致和我相同,但是她和陰間使者李宣宣的交情特彆好,或許她可以和李宣宣隨時聯絡。至於紅綾,上次她和曹金福一齊到陰間去,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不知道。她和陰間主人之間,是否另有什麼默契,我當然也不得而知。提起“陰間”,我心中還有極度的不快。因為當我問及他們為什麼要建立陰間時,我得到的回管竟然是:“閒得發慌,總要打些事情來做做的啊!”中國北方有一句歇後語,叫作“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原來他們是閒著沒事做,才確定造一個“陰間”來玩玩的。他們那種解悶的舉動,卻使得地球人的心靈,大受震撼。在地球人看來,最是神秘莫測的生命奧秘,對他們來說,卻隻是微不足道的玩意;他們輕易聚集了大量地球人的靈魂,隻是為了打發太悶的日子!這說明地球人和他們之間,高下距離之遠,那當然令人不快之至。所以,我對齊白的這個問題,很有點抗拒。我道:“我沒有和他們隨時聯絡的能力,也不認為他們在地球年的行為,對地球人有什麼好處!”我看到紅綾聽了我的話之後,頗有不以為然的神情,我就補充道:“歡迎有不同的意見。”紅綾道:“人類對自己的靈魂狀態,一無所知——”白素揮了揮手:“應該說,人類在靈魂未曾離體前,對靈魂的狀態,所知極少。”白素用十分謹慎的字眼,糾正了紅綾粗糙的說法。紅綾想了一想,同意了白素的說法,並且重複了一遍。我也同意白素的說法。白素的意思就是說人在活著的時候,對靈魂的狀態所知甚少。等到死了,變成靈魂狀態了。自然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偏偏人和靈魂之間的溝通極少,不知要在什麼因素條件之下,才有偶然的接觸,所以,靈魂狀態對人來說,就顯神秘莫名。(後來,狄可和一二三號都告訴我,靈魂和人的溝通接觸不易,是和時間的方式不同有關。人生活在單向式的時間中,而靈魂則存在於雙向工和多向式的時間中。)(詳細情形,由於我是生存在單向式時間中的人,所以也始終無法弄得徹底明白。)紅綾在重複了白素的話之後,接著道:“他們聚集了大量人類的靈魂,這種行為,遲早會對人類有幫助,有助於人類對靈魂狀態的了解——金福的祖父,不就曾向我們現身說法,提到他在靈魂狀態的情形嗎?”紅綾的話,無可反駁,我點頭道:“是,我剛才的說法,太情緒化了。”齊白在一旁,見我們父女作這樣方式的討論,大是歎服,他問紅綾:“你能隨時和他們聯絡?”紅綾搖頭:“不能,齊白叔叔,你是想——”齊白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了她的話,他誇張地揮動雙手:“我的奇想是,在‘陰間’,有那麼多鬼魂,老鬼新鬼都有,會不會有一些積年蒙古老鬼在?”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向下一沉——齊白的這個奇想,當真是奇到了極點!紅綾卻高興地拍著手:“說不定那個什麼汗靈魂也在,他當然知道自己葬在何處。”齊白漲紅了臉:“我倒不敢有這奢望,隻盼找到一兩個知道當年情形的鬼魂,能告訴我大汗當年葬在何處,這就足夠了。”他因為紅綾老是記不住“那個什麼汗”,所以用了“大汗”這樣的簡稱。我想出言嘲笑他幾句,可是竟然不知如何措辭才好。因為齊白的這個想法,雖然突兀之至,匪夷所思,但是也絕非不可行。既然在人間已經無法獲得資料,那麼,轉向陰間去追尋,“不問蒼生問鬼神,不也是一個辦法嗎?”齊白望著我:“衛斯理,你看這辦法怎麼樣?”我攤了攤手,沒有什麼反應,白素卻很肯定:“理論上可以行得通。”紅綾的話更駭人,也更具體:“可以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知情的蒙古老鬼帶到人間來,像金福的爺爺一樣,另一個,是齊白叔叔自己到陰間去找蒙古老鬼!”紅綾的話更是怪異,而且:“蒙古老鬼”雲乎哉,這種稱呼,殊乏敬意。可是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如何去糾正她。齊白聽了紅綾的分析,興奮得像是服食了“安非他命”,手舞足蹈:“我知道我找對門路了,陰間裡當然有蒙古老鬼在,他們——”他說到這裡略頓一頓,神情略見猶豫,我知道他想到的是,不知道蒙古老鬼是不是肯對他說實情。所以我故意道:“老鬼作了七百年的鬼,隻怕寂寞得很,有你去和他們話當年,那是求之不得的事!”齊白實在由於太熱衷了,所以把我的反話當真,他皺著眉,搖著頭:“未必——這件大事,在曆史上一點記錄也沒有留下來,當然是上下一心,刻意保守秘密的結果,泄露秘密的懲罰,一定嚴酷之至。說不定參與其事的人,都曾立過血誓,那麼未必肯對我說了。”他說得如此認真,我不好意思再去調侃他:“你放心,作人有種種顧忌,做鬼——”我本來想說,做了鬼還有什麼顧忌,但我隨即想到,我對鬼魂狀態所知不多,又怎知做了鬼就沒有顧忌呢!所以,我沒有再說下去,齊白明白我的意思:“總要先和陰間有了接觸再說。”我再次表明“我沒有能力隨時和他們接觸。”紅綾道:“上次是陰間使者帶我去的。”齊白向白素望去,我剛想說白素也未必行,卻出乎意料之外,聽得白素道:“我和李宣宣有約定,若是事情對陰間主人有利,我和她聯絡,她可以轉達。”齊白苦笑:“是我有事去求他們,怎麼會對他們有利,看來也不成了。”我陡然靈光一閃,一揮手:“有對他們有利的因素在,有了!”齊白大喜:“請說!”我望著他:“你知道他們有一項極了不起的創造——”齊白搶著道:“是,若果有了思想儀——我也知道,你把狄可要找的那一種的外星人,稱為一二三四號。他們四個人為一組,所以,除了沒有露麵和追求個體生靈四號之外,還有和狄可同組至今也未曾現身,屬於神秘人物的其餘三個。”齊白提及的最後一點,我未曾想到過,這時提了,心中默想了一想。便道:“那麼,我敘述起來,就方便得多了——那思想儀,由成千上萬的部件組成,一二三四號在宇宙航行中出了意外,思想儀散落在地球上,一二三號得了將近一半,四號搜集到另一半,但是兩者相加,也不等於全部。”齊白聽到我從“思想儀”說起,開始現出一副不解的神情,而白素則一下子就知道我的用意,所以微笑說點頭。我續道:“不論從一二三號,還是四號,他們都想得多些部件,因為每一個部件,都有特彆的功能。”齊白攤手:“可是我沒有可以提供給一二三號的思想儀的部件。”我自顧自說下去:“思想儀的每一個部件,都有地球人想象不到的功能,所以,也都成為地球人心目中的法寶——具有特異功能的寶貝,是神仙的法寶。這一類法寶,曆代以來,有許多記載。這類法寶,被發現之後,最後,大多數都到了掌權者的手中,自古以來,皇帝是擁有寶物最多的人!”齊白明白了:“啊!你的意思是說,成吉思汗生前,所擁有的寶物之中,也包括了思想儀的部件在內?”我道:“有這個可能。”齊白來回走了幾步:“那也就是說,在他的墓中,可能有思想儀的部件殉葬品”。我點頭:“有這個可能——拿這一點去對一二三號說,如找到了成吉思汗,如果能找到一些思想儀的部件,那就是那他們有利。”齊白搓著手,望著白素,白素穢指了一指:“他的這個大膽假設,可以成立。我還想到,成吉思汗能在軍事上戰無不勝,大有可能他擁有了思想儀的部件之後給他的幫助”!我呆了一呆,白素不是常作這樣一馬行空式的假設。這個假設,在理論上自然可以成立——如果成吉思汗擁有一件“法寶”,竟然可以收集到敵軍將領的思想,那麼他自然而然必勝了!因為在思想儀的部件之中,和捕捉人的思想有關的,占了十之六七。當然,這一切隻不過是設想,但也可以構成是對一二三號他們有利的事情,通過李宣宣,一二三號大有可能提供協助,那麼,齊白的奇想,就可以付諸實現了。齊白望向白素,白素微側著頭:“我試和李宣宣聯絡,看看是不是有結果。”她說著,腳步輕盈,走了出去。齊白忽生感歎:“衛,你有這樣的妻子,真是三生有幸,世上能有你這樣好運氣的人並不多。”我笑:“彆那麼說,人人都有一段煙緣在,像你,就不知是多少女性欽慕的對象。”齊白竟然大生感慨:“也要我對她們有欽慕之意才好啊,男女之愛,是雙向,不是單向的。”他提及了“雙向”“單向”,我就跟他提及時間的單式向和雙向式,說了在約半小時,他大搖其頭:“彆說了,暈頭轉向,不明白。”我吸了一口氣:“地球人能進入雙向時間的,怕隻有原振俠一個人了。”齊白忽然又道:“你的記述之中,提到了有原振俠思念的三位女性的肖像的——”我點頭:“那是通過思想儀的某一個部件產生的,簡直如同真人!”我一麵說,一麵便把波斯人倫三德托那鷹帶來的那三位美麗的畫像,鄭而重之取出來的給齊白看。紅綾已經因為我和齊白的交談引不起她的興趣,所以已經帶著她的鷹兒離去了——她和那頭有了神奇變化的鷹幾乎已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齊白注視著那三幅肖像,我留意到他的反應很不正常,他沒有像其他人看到肖像,由於肖像有力量可以影響腦部活動而現出極度驚訝和欣賞的神情,而是一副沉思的模樣。他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才喟歎:“原來這樣,我總算明白了。”看他的樣子,像是這三個美女肖像,解開了他心中的一個疑團。我試探著問:“你想通了什麼?”齊白向我望來,雖然他說“明白了”,可是仍有幾分迷惘的神情。他欲語又止,我不禁焦躁起來:“喂,你找上門來求助,我們儘心儘力幫你,怎麼你講話倒吞吞吐吐地起來了!”齊白一疊聲道:“不敢!不敢!”我指著那三個美女說:“那你說‘總算是明白了’,到底是什麼意思?”齊白這次答得爽快:“多年這前,我在一座古墓之中,見到一個怪現象,一直悶在心中,不知那是什麼,現在才明白了。”我大是好奇:“見到了什麼怪象?”齊白吸了一口氣:“是一扇屏風,有四幅,一人高下,屏風似繡非繡、似畫非畫,以年代推斷,又絕不是攝影,那是一個美女的四種不同的神態:‘一是在江之濱,水波粼粼,藍天白雲,如在眼前,衣裙飄飄,蓮步搖搖,令人不能自已。’”齊白說來,大是文雅,他沒有一個字形容那美女的容顏,可是一幅美女淩波圖,卻又活在眼前。我“嗯”了一聲:“情影和這三個肖像一樣?”齊白深深吸了一口氣:“由於和真人一般高下,所以更是逼真,我一直疑真疑幻,不知那究竟是真人,還是……我的幻覺。”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說下去,齊白神情怪異,甚至麵上一陣紅一陣青:“第二幅是她斜倚在一株大海棠之前,人比花嬌,巧笑倩兮,美目流盼,如流星,似閃電,能叫人廢寢忘食——”我陡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你說多年這前,究竟是多少年之交?”齊白如同夢囈:“總之是多年之前。”我道:“好啊,我們認識也有多年了,何以你從來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齊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這是我內心之中最大的隱密,從來也未曾對人提起過。”我本來想脫口而出“這又有什麼大秘密的。”但是齊白這時的古怪神情,卻令我心頭一震,使我意識到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他心理上可能在見了這活色生香的美人之後,有了不正常的變化——若是他深愛上了屏風上的美人,那麼這種怪異的愛情,自然不是為外人道,是需要深藏心中的秘密了。齊白望著我:“你料到了,事實上,你料到的,隻是十分之一二,那屏風上的第三幅和第四幅情景,是美人出浴和入浴時的情景。”我沒有說什麼,隻是會意地點了點頭。齊白的聲音,聽來像是來自遠方:“從此之後,我就把她當成了我的妻子,是我深戀著的妻子。”我仍然不作聲,儘量顯出自然的神情。我在想,這家夥一生盜掘古墓,心理不正常,這下子,可以說是報應到了!他竟愛上了古墓屏風上的一個女人。這種行為,甚至不能用“畸戀”來形容了,那已屬於怪異一類了。以前,我總覺得齊白有點陰氣森森,我以為那是他和古墓打交道太多,沾了墓中的陰氣,現在才恍然大悟,他是傷心人彆有懷抱,另有原因的。他的這種情形,是嚴重的精神病症,可以導致精神分裂,單是“戀鬼狂”這種病稱,也足以駭人了——他在古墓中思念的那個美人,應該早已死了,他所深戀著的,是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人!何以那屏風之上,會有如此生動的美人像,這也是很容易解釋的。那一定是什麼人(多半是墓中所葬的人),生前曾遇見過擁有思想儀或其部件的外星人,或是他自己得了那個部件(例如“鬼竹”),通過了外星儀器的幫助而得到的結果。屏風上的美女,必然是墓中所葬的人的至愛,不然,不會用之來殉葬。齊白一直不明白何以會有活色生香的美女出現在屏風上,現在看到了那三位美女的肖像,稍一聯想,自然恍然大悟了。他說出了心中的秘密,我的反應不免有點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