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天音很是感歎:“是啊,老十二天官連地球人的身分都可以放棄,還維持什麼傳統!”接著,他又歎:“從地球人到外星人,我相信,古代許多記載中的‘升天’、‘成仙’,就是這麼一回事,想不到十二天官竟然能有此奇遇!”我冷冷地道:“很值得眼紅嗎?在我看來,做地球人,也沒有什麼不好。十二天官,和陳大小姐,轉換了生命的形式,在我看來,很有點‘遁入空門’的味道,並不是他們真正的選擇——如果他們的生活之中不是有那麼大的挫折,他們未必不想做地球人!”鐵天音仍然感歎:“有太多的地球人,在遭到挫折時,無路可走,他們總算是極度幸運的人!”我發覺在這一方麵,很難和鐵天音再深入討論,所以我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道:“性格不同的人,看問題的方式,也自然不同。”鐵天音也沒有再說什麼,過了一會,他才道:“我總算也間接和外星人有過接觸了!”當晚,紅綾又和十二天官以及峒中的壯士,喝酒喝得天昏地黑。峒主也遵守諾言,送了一大困,二十竹筒的酒給他。這時的紅綾,對於這種土酒的化學成分,可以用極複雜的分子式列出來,但是她顯然隻專注於酒會給他帶來的歡樂——這正是使我感到欣慰之處。最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應該是白素,本來她有一整套的對紅綾的教育計劃,準備在“自修”三五年之後,送紅綾進大學去接受高深的教育。但現在,全世界的大學知識加起來,隻怕也及不上紅綾腦中所擁有的了。這一點對我來說,更是如同做夢一樣。白素和紅綾母女二人,由此而可能產生的衝突,自然再也不會發生。不過白素卻有點爽然若失,因為她的精心計劃,全都落了空。我取笑她說:“你還是可以按部就班地訓練她,她也會乖乖地聽著。”白素嗔怒:“好笑麼?”嚇得我不敢再說什麼——當然,紅綾有了這樣的成就,她也是很高興的。在駕駛直升機離開藍家峒的時候,白素提出來:“孩子,你現在擁有的知識。已經足以驚世駭俗,但是你不必炫耀,到處賣弄。”紅綾驚訝道:“我有嗎?我沒有啊,我也不覺得那有什麼了不起!”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所以特彆叮囑鐵天音:“紅綾的情形,最好儘少人知這,以免破壞了她喜歡的生活!”鐵天音點頭:“我明白,不過,其實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影響紅綾過她自己喜歡的生活。”我想了一想,也覺得鐵天音的話很是有理,看著紅綾,我真有心滿意足之感。到了機場,把直升機交給了陳耳——這位當地警官成了我們來往苗疆的最佳中間站。藍絲來到了之後,自然會駕機到藍家峒去。在航程中,鐵天音成了首位“破壞”紅綾固有生活方式的人,他向紅綾提出了許多醫學上的問題,兩人密密地討論著,問題專門之極,我和白素,隻能聽懂三四成,自然無法插言。說著,紅綾忽然道:“你要追求人體的奧秘,我提議你參加勒曼醫院的工作。”鐵天音悶哼了一聲:“那醫院……中全是外星人,我怎能插得進去?”紅綾道:“有許多外星人,也有許多地球人,爸和他們熟,可以推薦你去!”鐵天音大是向往:“到勒曼醫院去,當一個練習生助手,也是好的。”我心想,鐵天音這個人,行事的方式很怪異,倒真的適宜到與世隔絕的勒曼醫院去工作。所以我道:“好,我替他設法。隻是一入勒曼醫院,你去探望老父的機會就少多了!”鐵天音笑:“事在人為,隻要是自己願意做的事,總可以做得成的!”後來,我問紅綾:“你怎麼知道勒曼醫院?”紅綾的回答是:“那是宇宙生物研究地球人生命的中心,各星體都有代表在內工作,我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那種外星人已有代表在勒曼醫院,紅綾竟然可以與聞這樣的“宇宙事務”,這更令我為之興奮不已。下了機,鐵天音告辭離去,在分手之前,我已考慮了相當久的一番話對他說了,我道:“彆再利用你的關係去和權勢打交道了,好好的乾淨人,何必去淌這種渾水!”鐵天音聽了,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聽得進去。自然,聽不聽在他,勸我總是要勸的,因為我的而且確,認為那種權勢,藏汙納垢,肮臟之至,有人性中的一切醜惡,和人性的美好麵全然背道而馳!到了家門口,紅綾一步跨向前,大力去按門鈴,一麵放開喉嚨叫:“老蔡!老蔡!”這時,她雙脅之下,各挾了十筒酒,造型怪異趣致。出乎意料之外,門很快就打開,就像老蔡本來就站在門旁一樣。我和白素都知道老蔡的行動,斷然不能如此敏捷,所以門一打開,我們就知道,屋中必然有一些不尋常的事發生了。我和白素都是一樣的心思,一起伸手去拉紅綾,可是紅綾的動作快,一邁腿,已經跨了進去。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小心!”在紅綾才一跨進去時,我看得很清楚,門雖已打開,可是一眼看去,並看不見有人,這也是為什麼我出言警告的原因。可是,就在紅綾一步跨進去時,眼前一花,一條高大魁偉的人影一晃。也不知他是從哪裡閃出來的,一下子就攔住了紅綾的麵前。紅綾在大踏步前進,速度何等急驟,那人突如其來出現,她雖然及時止步,不致和那人相撞,可是兩個人之間,距離也已極近,幾乎是鼻子對鼻子了!一切都發生得快絕,紅綾才一站定,在她對麵的那人,雙手揚起,已搭住了她的肩頭。那人的動作極快,紅綾未能躲得過去,她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也揚起雙手,搭向對方的肩頭。她的脅下共挾了二十竹筒來自苗疆的美酒,這一下動作,令那二十筒酒,一起落下地來,在地上亂滾,發出巨大的聲響,加上紅綾的怪叫聲,和那人的怪笑聲,屋子之中,充滿了驚天動地的氣勢。我和白素在這時,也已跨進了屋子,同時,也看清了那突然出現的人,銀發銀胡,目光炯炯,膚色紅潤,當真是童顏鶴發,如同圖畫中的神仙一樣,卻不是白素的父親的白老大是誰!一看清了突然出現的人是白老大,我又驚又喜。喜的是他老人家惠然肯來,可以相聚,樂何知之。驚的是紅綾沒有見過他老人家,她行事之莽撞,白老大來得突然,隻怕會起誤會。我剛想出言警告,可是白素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出聲。我向前看去,隻見紅綾和白老大,麵對麵站著,各自的雙手,搭在對方的肩上,紅綾的身子,竟和白老大一樣高,兩人鼻尖相距,不過十公分,在這樣的近距離中,無法看清對方的臉麵,所以他們又各自頭向後略仰,以便看清對方。兩人互望著,一個叫道:“啊哈”,一個叫:“嗯哼”,紅綾先開口,她一麵說,一麵還用力搖著白老大的身子,白老大也由得她搖。紅綾嚷著:“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媽媽的爸爸!”白老大笑得聲震屋瓦,也嚷道:“我也知道你是誰,你是女兒的女兒!”“媽媽的爸爸”和“女兒的女兒”,這是何等親密的血緣關係,兩人各自發出驚人之極,包含了原始的歡樂的叫聲,擁在一起,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背部。這種情景,令人心中發熱,我忽然想起,剛才我若是叫了一句:“這是外公,不得無禮”,那是多麼煞風景的事。我握著白素的手,向前走去,白老大向我望來,這個一生豪邁的好漢,雙眼之中,居然大是潤濕,望向我們,白素忙道:“爸,儘在不言中!一切都好!太好了!”白老大和紅綾分開,又互相打量著,忽然異口同聲說了一句:“正應該是這樣子!”紅綾說著,竟伸出大手來,先抓了一下白老大的胡子,又伸手去摸白老大那滿頭銀發,神情又感興趣,又是親切。我和白素不禁齊聲驚歎,在人類,尤其是東方人的行為之中,紅綾的動作,是不能被容忍的。不過我們也止於驚歎,因為白老大不是普通人,尋常禮法,豈是為他而設,他性格中的狂野部分,隻怕絕不會低於紅綾這個“野人”。果然,他一點不以為忤,笑得更歡,也拍打著紅綾的頭,看來他除了歡笑,在那一刹間,已喪失了語言的能力。擾攘了好一會,我們才發現還有一個人在,那是老蔡,他站在一旁,雖是滿麵喜容,可是卻在抹淚。白老大足尖一挑,挑起一個竹筒來:“裡麵裝的像是酒?”紅綾咧嘴笑:“天下第一好酒!”白老大伸手拍開了封口,“咕嘟”喝了一口,大大地籲了一口氣,叫道:“果然是好酒。”他把竹筒遞給了紅綾,紅綾也喝了一大口,道:“這酒中有三十七種其他酒所沒有的有機密,造成了舉世無雙的香醇。”白老大是研究酒的大行家,紅綾的話,本來對他的胃口之至。可是紅綾說得那麼專門,卻令他呆了一呆,因為他不知道紅綾已然有了“超人”的學識。所以,也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應對,向白素望去,白素笑著,一副“你愛怎麼盤問就怎麼問”的神態。白老大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哪三十七種有機密?”接下來的十來分鐘,白老大和紅綾之間的對話,足以令世上所有的化學家目定口呆,也足以令得世上所有的酒專家麵目無光!隻聽得在紅綾的口中,吐出一個又一個化學專門名詞來,我聽不懂,隻知道那是“有機密”的名字,有的音節長達十幾個,而白老大每聽到一個,就叫出三五種以及七八種的酒名稱來,表示那幾種酒之中,含有紅綾所說的那種物質。兩人的說話銜接得連半秒鐘的空隙也沒有,說到興起處,白老大須發飛揚,聲音越來越是宏亮,龍行虎步,不時揮動手掌,呼呼風生。紅綾手舞足蹈,有時一躍而起,有時奔來奔去,雖然隻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可是那氣勢,如同千軍萬馬一般。我和白素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後來把這種情景對溫寶裕說了,令得他連連打跌,頗想請白老大和紅綾把當時的情景再“演”一遍,但那豈是造作得來的,當時的一切,全出自天然,這才令人歎為觀止。等到紅綾的話告一段落,白老大再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這才道:“不是說你是一個小野人嗎?怎麼忽然開了這樣的大竅?”紅綾咧著嘴笑:“是媽媽的媽媽給我的,她給了我很多知識,有許多,地球上沒人懂!”紅綾的話才一出口,白老大就陡然靜了下來。紅綾說完了話之後,看到她外公忽然走過一邊,佇立不動,也不出聲,不禁有點駭然,向我們望來。我和白素低聲道:“不關你事。”白素說著,走到白老大的背後,用很是平靜的聲音,把紅綾和她“媽媽的媽媽”相見的經過,說了一遍。白老大昂著頭,神情漠然。看來像是對白素所說的一切,並不關心。但是我知這,他在用心傾聽,全心全意地傾聽。等到白素說完,白老大一伸手,紅綾乖巧,立時把竹筒遞了過去。白老大仰著脖子,連喝了三大口酒,才“嘿”地一聲:“不是人,就沒有人情味,見女兒和女兒的女兒,也要通過傳真裝置。”白老大的語意之中,對陳大小姐仍然大有不滿之意,那令得我和白素都不敢出聲,我那時心中想:彆隻說陳大小姐脾氣強,白老大也是一個性如烈火沒有轉圜的,正因這兩個人都有性格上的缺點,所以才使得誤會長期延續下去,沒有轉圜的餘地。紅綾眼睛骨碌碌地打轉,望著我們,她的知識再豐富,也無法應付這樣的場麵。白素打破了沉默:“爸,你是不是到那山洞去走一次,或許也能有相會——”白素的話還沒有說完,白老大也一聲轟笑:“不必了,她現在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地上的凡人,仙凡阻隔,互不相乾,見來作甚?以後再也不必提起。”白老大當年和陳大小姐分開,他絕非不傷心——一直到現在,相信他也一樣傷心。可是像白老大這種漢子,自有他那個時代的一種男子漢大丈夫的標準觀念,男女之情,當然重要,但是卻及不上男兒的豪情勝慨,絕不作興向女性作妥協——這種想法,其實很可笑,但卻是那一類江湖豪俠奉為金科玉律的觀念。白老大的言下之意是:陳大小姐若是念著夫妻的情意,她如今神通廣大,要來相會,何等容易,何必自己萬裡迢迢到苗疆去?當然,陳大小姐也自認是女中豪傑,不肯在異性麵前,作一絲一毫的低頭忍讓——他們兩人之間的局麵,就是這樣形成的!當時,白素還想說什麼,我連忙阻止,因為再說下去,老頭子的脾氣一發作,大有可能不歡而散,拂袖而去!我打岔道:“苗人釀的酒,給你們說得那麼好,我也來湊一腳。”白老大把竹筒向我拋來,我一麵喝,一麵把話題拋得更遠:“我知道有人把酒放在一整條蛇中,圍在膘際,隨時可以取來喝的。”紅綾聽得瞪大了眼,白老大“嗯”的一聲:“那種蛇叫鐵皮蛇,極其罕見,隻知道江湖大豪雷動九天雷九天,曾有那麼一條。”白老大見多識廣,果然非同小可。紅綾一疊聲道:“那能盛酒的蛇,是什麼樣子?”我把鐵大將軍所說的講了一遍,紅綾聽得十分神往,白老大笑著,捧住了她的頭搖:“小侄子,地球上要學的東西多的是,外星人的那些,放在腦中就算,不必時時去想它們!”紅綾連聲答應:“是!是!”我向白素望去,因為白老大的意見,竟和我不謀而合,白素向我作了一個鬼臉。三巡,白老大再也不提陳大小姐的事,像是沒事人一樣。後來白素批評她父親:“這種表麵上裝著若無其事,把自己扮成是拿得起拋得下的大文夫,其實內心痛苦,真不知所為何事。”我感歎:“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物的行為準則,令尊雖然非凡,可是卻也難以突破時代的局限。”白素苦笑:“爸是那樣,媽也是那樣!”我笑道:“一個時代的人,有一個時代的情懷,或許他們認為,維持悲慘,更是纏綿,比大團圓更值得緬懷,叫人一想起來,就回腸蕩氣,可以借酒澆愁,可以賦詩高歌,可以感懷涕泣!”白素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來:“這不是自虐狂嗎?”我輕擁著她:“差不多!”當然,那隻是我們在背後的議論,當著白老大,誰也不敢說什麼——這一點,竟連紅綾也很快就領悟到了,她就再也沒提起過“媽媽的媽媽”,或是一想提及,立刻就住了口!當晚喝酒直到午夜,四個人都沒有醉意,隻是興致更高,白老大在仔細打量了紅綾之後,感歎道:“這孩子,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奇人了!”白素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一個女孩子,美如天仙——”白老大悶哼一聲:“天仙一定很美嗎?我看咱們的孩子,比天仙更美!”說紅綾比天仙更美,這話,要反駁,倒也很不容易。白素笑了起來:“那女孩叫瑪仙,是女巫之王,掌握著巫術不可思議的力量,而且,也經過外星人的幫助,使她的腦部擁有驚人的知識,極了不起。”白老大揚了揚眉,欲語又止,隻是道:“告訴我多一點這個女巫的事。”女巫之王瑪仙的事,要三言兩語說,絕無可能,而且,也不是十天八天能說得完的事,有關她的事跡,都記述在許多原振俠傳奇故事之中。值得一提的是,瑪仙是愛神星人在地球上實驗的“產品”,她和愛神星有著極密切的關係。而愛神星瀕臨消滅,是宇宙中的一大悲劇,瑪仙率領了一隊取得了新生命的愛神星機械人,在許多外星高級生物的協助下,正在儘力搶救。這期間,原振俠醫生曾勇敢地離開了地球,闖入不可測的宇宙,去和瑪仙相會。原振俠在不可測的宇宙航行之中出了意外,情況完全不明,極使人擔心。而瑪仙曾在最近回到地球一次,透露了這一個不幸的消息。所以,這時,白老大想知道有關瑪仙的事,我就把這一段最近發生的事,說了一說。白老大聽得很是用心,看來,他問起瑪仙,並不是偶然,而是有備而來的。這不禁令我和白素,都覺得很奇怪,因為他早已宣稱“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的了,還有什麼事可以再令他“出山”?難道他來找我們,也不是為了想見紅綾?我說完了那段經過,白老大問:“愛神星還是……滅亡了?”我道:“是,根據瑪仙說,是被另一個天體吞掉的,那個天體吞噬了愛神星,情形據說和白血球吞噬了細菌一樣,愛神星人能及時逃生,成為宇宙流浪者的,隻有三分之一。”白老大默然不語,紅綾插了一句口:“愛神星的文明,遠在地球人之上——星體要毀滅,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挽救。”白老大握住了紅綾的手:“像愛神星這樣的情形,確然難以挽救——”他這句話,分明隻說了一半,但是他又沒有再向下說去,現出一副沉思的神情。白素立時問:“又有哪一個星球,瀕臨死亡了?”白老大搖了搖頭,歎了一聲,取過竹筒來(已不知是第幾筒了),大口喝酒,忽然又問:“還有什麼異人,能強過咱們家孩子的?”老人家忽然起了童心,要把普天下的能人來和紅綾比較,為了逗他高興,我大聲道:“活生生的真人,能和咱們家孩子比的,也就隻有瑪仙了。還有一種人,自稱他們的生命,是一種新形式——也就是有了生命的機械人,那自然不能算的。”白老大駭然:“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