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一個圈套,讓目標鑽進去,是生物行為之一,脊椎動物中靈長類的人,最擅這種行為。節肢動物中的蜘蛛,也優為之,它的方法是織一張網(那是生物界的極品藝術,人的本事再大,也織不出一張蜘蛛網來),等食物投入網中,可是那並不是圈套行為的典型,因為觸網的昆蟲並非自願,隻是出於意外。而靈長類的生物,智能遠在節肢類的生物之上,所以,人布成的圈套,叫進入圈套的人,心甘情願,以為中了圈套之後,會幸福快樂,無與倫比。所以,當圈套行為在進行中的時候,已進入圈套,或正準備進入圈套的,都懷有極度的憧憬。當其時也,一旁若有人大聲提醒:“這是圈套。彆中了圈套。”會一點用處也沒有──非但大聲叫沒有用,就算用力去拉,也一樣拉不回來。很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會進行圈套行為的生物,自然不隻靈長類的人和節肢類的蜘蛛,還有許多類彆不同的生物,也有同樣的行為,但是隻有靈長類的人,所進行的圈套行為,是要來對付同類的。幾時看見過一隻蜘蛛苦心經營,結了一張網之後,目的是為了使另一隻蜘蛛墮入網中的?可是,人所設置的種種圈套,卻都用來對付人。那麼,是不是可以說,靈長類生物中的人,基本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布置圈套,另一類,則被誘進圈套之中。當然,事實上不會那麼簡單,再擅於布置圈套的人,也有可能被誘進他人所設的圈套之中──圈套是一個套一個,用無窮無儘的形式存在看,仔細想一想,任何一個靈長類生物的人,他的一生,也可以說,就是一個設置圈套和進入圈套的曆程,沒有人可以避免。這樣說,是不是可以列出一個公式:“圈套=人生”?題目好象越說越大了,必然地,題目越大,就越是枯燥乏味,所以還是少說為妙。和一切故事一樣:閒話少說,言歸正傳。苗疆回來,我們確定了紅綾就是早年突然失蹤的女兒,當真是百感交集。但不論是喜怒哀樂,一起湧上心頭,總是高興莫名的事。雖然在整件事中,還有一些謎團,未能揭開,像倮倮人在產生烈火女的過程之中,如何會產生有火焰包圍身體的現象,等等。但是既然知道了事件之中,有外星人參與,總可以作出設想,外星人有許多能力,超乎地球人的想象力之外,地球人無法了解,這才形成了謎團。若是從外星入超特能力這方麵去設想,就容易有可接受的假設。我就假設,那種扁圓形的飛船,和那種銀光閃閃,可以高速飛行的外星人,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苗疆,可能來過許多次了,並且曾接受倮倮人的崇拜,所以才在倮倮人之中,留下了“烈火女”這樣的製度。苗疆這個地方,可能有特彆吸引外星朋友之處,那個“古怪的杜令醫生”,不折不扣是個外星人,他們的總部,就選擇了苗疆。彆怪我把許多事都推在外星人頭上,事實上,牽涉到我們全家的種種遭遇,也正是因外星人引起的──若不是那艘天殺的扁圓宇宙飛船,恰好在那時降落,怎會引得鐵頭娘子和白老大相會?怎會叫大滿老九和陳大小姐看到了那樣的情景?若不是這樣,一切都將改變──變成說不定我和白素連見麵的機會也沒有,若是白老大滿足於苗疆的神仙生活,隻願在那裡生兒育女的話。現在不算太壞,甚至很好,人生既然如此難以逆料,最好的對付態度,就隻有聽其自然。又到歐洲轉了一轉,會晤了年事已邁的白老大之後,回到家裡,白素有點坐立不安。老是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欲語又止。有時,坐在那裡發怔,卻又口角帶笑。更多的時候,伏案疾書,也不知寫些什麼。又弄了一副計算機來,從頭學起,用心之極,前後不過三天,我長歎一聲:“你想去,就去吧。”白素一聽之下,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她甚至不過來親我的臉,隻是向我拋了一個飛吻,叫了一聲:“我去教她用計算機。”然後,大約不到十分鐘,她就一切準備妥當,衝出門口去了,我總算十分識趣,早就在門外,發動了車子的引擎在等她。上了車之後,她才問我:“你不去?”我歎了一聲:“有你這樣的母親去,已經夠了──我的提議是,如果她對計算機沒有興趣,千萬彆強迫她學。”白素之所以坐立不安,自然是記掛在苗疆的女兒。我的想法和她不同,我們的女兒,既然自小和靈猴在一起,在山野之中長大,我認為她更適合在苗疆生活。在藍家峒,人人都對她好,十二天官更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女兒一樣,她的生活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快樂逍遙,那簡直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多少人在紅塵中打滾,一輩子智能的運用,想過這樣的日子而不可得,而紅綾天然就有這樣的生活,何必非把她“文明化”不可呢?這就是我堅決主張把她留在苗疆的原因。白素和我的意見相反,她說:“我們對她,可以說完全沒有儘到父母的責任,所以我們應該加倍,如十倍地關懷她,照顧她,把她培養成一個出色的人,她也有條件,有足夠的智力,成為一個出色的人。”我曾和白素有過激烈的爭辯,結果是各自讓了一步,所以紅綾變為了“暫時留在苗疆”。我一再告訴白素,紅綾,我們的女兒,有著極強烈的反叛性,親情在她身上的作用不大,那是由環境造成的。雖然她一見白素就十分親熱,但那隻是天性的一小點,不能想借這一點天性,就勉強她去做她所不願做的事。我並且一再指出,紅綾如今,對文明世界的一切,表示極度的興趣,那隻是好奇。等她的好奇心一過去,或不再那麼熱切,情形就不同了。白素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再爭下去,她隻是道:“到她自己可以決定的時候,讓她自己決定好了。”我隻好暗暗歎息:她現在是一個快樂人,等到她越來越文明化之後,她的快樂,也會隨之減少,我敢說白素錯了。可是又沒有力量可以阻止她去發揮多年來被壓製著不能發揮的母性,所以也隻好聽之任之了。白素第一時間上了機,我在離開機場的時候,不由自主搖著頭,飛機明明還有二十分鐘才起飛,她急於去見女兒的心情,於此可見一斑。回到家中,我有一件事情要處理,這件事有點古怪,本來,事情在昨天已經是起端,我應該和白素商量一下的。可是看到白素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也懶得開口──就算說了,她也不會聽。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管了,何況隻是兩個舊相識要來拜訪。然而,這兩個舊相識,卻非同等閒──彆以為我完全不想去看女兒,但是這兩個人,既然說要來看我,我卻無法拒絕,非要留在家中等他們不可。昨天早上,圖文傳真機發出聲響,表示有訊息傳來。知道我這具儀器的訊息傳遞號碼的人不是太多,我期待著會收到熟人的訊息。可是等到全部訊息都顯露之後,我先是呆了一呆,對著訊息的具名,怔呆了幾秒鐘,才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整個在紙張上出現的訊號如下:“衛斯理先生,亟希望能和你晤麵,有重要訊息奉告,陶格先生和夫人。”我就是對著“陶格先生和夫人”這個具名,呆了幾秒鐘的──一時之間,想不起這個用十分優美的英文書法所簽的名字是什麼人。當然也隻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就立刻想起來了:這一雙夫婦,在我一次怪誕莫名的經曆之中出現──一直到現在,我還在懷疑,那一次經曆,究竟從頭到尾,隻是一場惡夢,或是一種幻覺,還是真有過這樣的事實。會有這樣的疑惑,自然是由於事情實在太不可思議──這一段不可思議的經曆,記述在《玩具》這個故事之中。一提起《玩具》,熟悉我經曆的朋友,一定是可以想起“陶格先生和夫人”是什麼人了。陶格先生一家四口,陶格先生、夫人、和他們那一雙可愛的兒女。陶格先生一家人,究竟是何等樣人呢?要簡單地介紹他們的身分,相當困難……嗯,他們來自未來世界,通過了時間運轉裝置,來到了現代。而那個未來世界,卻是一個悲慘世界──機械人統治了地球,所有的生物絕滅,隻保留了一小部分,都變成了機械人的玩具。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就是玩具,他們離開了未來世界之後,還一直在逃避,以為可以逃得過去,他們甚至避到了格陵蘭的厚冰層之下。可是,最後,他們(也包括我),終於明白,根本逃不出去,所有逃亡過程,也是玩具玩法的一種,那股強大的,來自未來世界的,無可抗拒的控製力量,早已跟蹤而來,在繼續玩它的遊戲。於是,陶格夫婦就開始酗酒,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在印度孟買的貧民窟中,他們蜷縮在用紙盒搭成的“屋子”中,狂灌最難入口的烈酒,他們的一對,可愛得如同金童玉女一樣的孩子,淪為乞丐。我曾和他們共醉一晚,第二天早上,頭痛得像是被劈了開來,他們一家也不見了,不知道又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明知躲不過,還是要躲,真是悲哀。這一段經曆,在當時隻覺得奇幻莫名,並不覺得特彆恐怖,可是事後回想起來,卻是一想到就不寒而栗,十分叫人害怕。因為未來世界的情形,必然會出現,到時,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會絕滅。這種未來,是如何逐步形成的?是不是可以有辦法挽回,都虛無縹緲得無可追究。忽然之間,陶格夫婦竟然又向我傳遞了這樣要求見麵的訊息,實在令我緊張得全身肌肉僵硬──我首先想到的,是那種隻有二十公分高,來去如電,能力大到不可思議的小機械人。(如今的先進微型科技,已經可以製造出小如蚊蚋、性能非凡的微型機械人了,不知是人在玩它們,還是它們在玩弄人。)我曾被這種小機械人俘虜過,甚至被它們帶到了未來世界,所以心中一直存在著相當程度的恐懼。在那次經曆之後不久,我曾在原振俠醫生處,知道有一種“新的宇宙生命形式──活了的機械人”,我就曾想,那個和真人一樣的機械人,不知是否可以對付這種小機械人,實行“以夷製夷”。不過,我一直無緣和這位叫作“康維十七世”的宇宙新形式生命見麵。而且,自從那次離開了印度之後,我沒有再見到陶格先生的一家,也沒有再見到那種小機械人,所以已經把事情漸漸淡忘了。突然之間又接到了陶格夫婦的訊息,確然給我帶來震驚,我也不及細究他們是如何得悉我那具圖文傳真機的號碼的了,隻是迅速地憶起他們的外形,他們都極其俊美,在未來世界對玩具的分類之中,他們是屬於俊美型的──而當我身陷未來世界時,作為玩具,我的分類是強健型的。玩具各有分類,就像現實世界中一樣。色彩繽紛的布娃娃是一類,供小女孩玩;合金鑄成的怪物又是一類,供男孩子玩,等等。而且,連陶格先生的一家自己都不明白,他們的外型不會改變,小孩子也不會長大──這也是他們不得不在現實世界之中到處躲來躲去的原因,他們無法在一處地方住得超過兩年──十歲不到的孩子,要是兩年間一點也沒有改變,鄰居會怎麼想?我想了很多,單是要不要和白素商量一下,就考慮了很久,因為我那次經曆,白素完全知道,而且在事後,白素有她十分獨特,值得深思的見解。但是白素為了女兒的事,全副心神都投了進去,我知道她必然在最短期間,就有苗疆之行,所以還是決定這件事,由我單獨來處理──當然不是完全不要助手,我把溫寶裕和胡說找了來,先不說什麼,隻是把陶格夫婦的訊息給他們看。他們都熟悉我過往的冒險經曆,隻要有普通程度的記憶力,就應該可以知道陶格夫婦是什麼人。果然,一看之下,三秒鐘之內,兩人就都有了反應。胡說吸了一口氣,神色變得十分凝重,溫寶裕的反應,自然是一貫的緊張,他先發出了一下驚呼聲,然後,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拍”地打了一下,再大聲道:“他們那一雙可愛的子女呢?名字是伊凡和唐娜,對不對?他們……他們……”他說到這裡,多半是想到了他們特殊的身分,所以也有點駭然,就略停了一停,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我。我攤了攤手:“從那次之後,我沒有再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來找我乾什麼,更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所以要請你們暫時在我這裡等候他們。”胡說和溫寶裕對我的這個要求,並不拒絕,隻是溫寶裕反問:“你呢?你有什麼事要做,以致不能在家裡等候老朋友?”我歎了一聲,確然,我另外有一些事,不能在沒有確切時間的約定下,二十四小時在屋子中等客人來,雖然這客人不但是舊相識,而且我十分渴望再見他們。那“另外有一些事”,當然十分重要,要我親自去處理,但我並沒有回答溫寶裕,也不打算在這裡作任何透露,但當然,在整件事解決之後,當然會把全部經過披露出來的。溫寶裕究竟成熟了不少,他見我沒有回答,雖然神情疑惑,但是也沒有再問下去。我又告訴他們,白素到苗疆去了,我又怕老蔡得罪了來人,我再重申最後見到陶格夫婦的情形,他們是一雙無可藥救的酒鬼,所以他們可能以十分潦倒的外觀前來,絕不可怠慢,而且,可以儘量用好酒欸待他們。我會儘可能多回來,同時,也會和他們保持聯絡。胡說十分認真地點頭,實實在在,接受了我的委托,溫寶裕欣喜若狂。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幾天,他正無聊得“悶出鳥來”,又不能離開去探望藍絲,所以有了這樣的差使,雖然也是悶差使,但總比完全無所事事的好。聽他發表了這樣的“謬論”,我不禁搖頭:“紅綾的事,還不夠刺激、不夠回味嗎?怎麼那麼快,就要追求新的刺激了?”溫寶裕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人的一生曆程,就是探險和繼續探險的曆程,自然最好每天都有新的刺激,花樣翻新,五時花,六時變,絕不雷同。”我用力揮了一下手,不再和他胡扯下去,溫寶裕隨著我出了門口,大聲叫:“要不是我上山去探險,紅綾還在山上做野人。”我搖頭:“你提了多少次?要不要把這樁功勞,用刺青的方法,刺在你的大腿上?”我這樣說,當然是反話。可是溫寶裕聽了,卻大是認真,低下了頭,雙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撫摸著,像是還在考慮我的提議,是否可行。我當然知道,他這時的行動,是心中另有所屬──他的小情人藍絲,大腿上就有刺青,左邊是一隻蠍子,右邊是一條蜈蚣,十分大而鮮明,初見的人,會嚇上一大跳,但習慣了之後,會感到那就是藍絲身上的一部分,像是她與生俱來的胎記。果然,溫寶裕的心事被我料中了,他正在想念藍絲,他喃喃地道:“連女野人的身世,都有真相大白的機會,藍絲究竟是什麼來曆,是不是也會有水落石出的機會?她到底是什麼來曆?”藍絲的來曆神秘,十二天官認為她是“蠱神的女兒”,當然不會真的如此。溫寶裕提起這個問題,不止一次了,每次,我總勸他,藍絲的來曆是不是弄得清楚,根本無關緊要,絕不影響他和藍絲之間的情意。但這一次,我卻沒有說什麼。因為有了最近的經曆之後,我覺得世上簡直沒有不可能的事──一個在苗疆滿山亂竄,身上全是長毛的女野人,追查她的身世的結果,竟然可以是我的女兒,那麼,順河飄流下來的藍絲,自然也可以是任何身分了。我隻是伸手在溫寶裕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表示對他的安慰:彆心急,有機會,或是機緣到了,你心中的疑問,總會有一天,能有答案的。溫寶裕歎了一聲,我已推開了門。外麵風很強勁,從昨天起,天文台就有台風來襲的警告,我還問白素是不是等台風過了再成行──當然是白問,白素連三分鐘的時間都不肯耽擱。我出門去辦事,天氣越來越壞,不但風勢加強,而且大雨如注。我第一次打電話回去,是在離開七小時之後,當時,我身在一幢極高大廈的頂樓,從寬大的玻璃窗看出去,風大雨大,手中的一杯酒,放在桌上,居然在不斷地晃動──大廈的“搖擺係數”相當大,整幢大廈都在強風的吹襲下搖擺,不習慣這種情形,或是不明白高聳的建築物必需有這種搖擺的人,會十分恐懼。接電話的是溫寶裕,他道:“沒有人來,我和胡說,在討論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有關人生哲學。”我悶哼了一聲,不表示意見,隻是說:“你們慢慢討論吧。”第二次打電話回去,是在淩晨時分,我在一架車子中,車子正行駛在一條十分空曠的公路上,風勢更強,雨勢也更大,車子不像是行駛在路上,倒像是在大海的巨浪之中顛簸一般。聽電話的仍然是溫寶裕,我本來想表示歉意,那麼晚了又吵醒他。可是溫寶裕的聲音,一點也沒有睡意,反倒興奮之極,叫著:“他們來了。陶格先生和陶格太太來了,才到了不久。”我看著車外的風雨,想象著在這樣的壞天氣去探訪老朋友的情景。我道:“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回來,你好好招待他們。”溫寶裕在叫:“不。你最好立刻趕回來,因為情形……有點怪,有……你所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我吃了一驚,失聲道:“那種小機械人又出現了?千萬彆和它們對抗。”溫寶裕大聲道:“不是,我說事情是你意想不到,那就真是你意想不到的。”我怒:“彆賣弄了,快說是什麼。”溫寶裕遲疑了一陣,我連連催促,電話中傳來了胡說的聲音:“真是要你來了,才能明白。”胡說人很穩重,和溫寶裕截然不同,說的話很實在,而且靠得住。連他也那麼說,可知事情必有怪異之處。我停了一停:“我儘量在天亮之前趕回來,我現在有事。”胡說道:“好,儘量等你來。”我放下了電話──在這樣的大風雨中駕車,要集中精神才行,等到過了幾分鐘,我才想起,胡說的那句話,大有問題。在剛才對話的情形下,胡說應該說:好,我等你來。或,我們等你來。可是他講的卻是:儘量等你來。那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有什麼十分緊急的狀況出現,非立刻處理不可,以致他們隻能“儘量”等我,若是等不到,就隻好自行處理了?一想到這一點,我自然又取起電話來,可是卻打不通,幾次之後,我焦躁起來,向電話公司詢問,說是由於狂風暴雨,我住的那一區的電話,全部發生故障。溫寶裕有一具極小巧精致的無線電話,是現代尖端科學的傑作,由科學怪才戈壁沙漠所製造,可是這具電話卻無人接聽,想是他留在家裡,沒有帶在身上。我和他們,竟然失去了聯絡。隻不過是一場風雨,就會有這樣的結果,這真叫人啼笑皆非。當然,那絕不能歸咎於“人類的實用科學太落後”──事實上,人類的科學確然十分落後,但是通訊科學的發展,卻突出於其它類彆的科學。像這種在風雨中通訊斷絕的情形,隻出現在有線通訊的情形下(光導纖維的通訊方法,也是有線通訊的一種)。利用無線電波的通訊方法,就隻受太陽黑子過量爆炸,或其它天體的異常變化之中,才受到影響,比起人類的其它科學領域來,進步得多。這時,我無法和溫寶裕、胡說取得聯絡,隻是由於溫寶裕沒有把他的那具精巧的無線電話帶在身邊。我也正是利用無線電話──隻要我願意,可以利用這具小小的通訊工具,和地球的另一邊通話。人類在通訊工具上的科學先進程度,如果要比擬,那隨便可以舉出兩個例子來:在醫學上,要等於早已叫以克服種種致命的疾病。在交通上,也至少要有比現在快上三五倍而更安全的長途交通工具。我忽然在風雨交加之中,想到了這一些,完全是沒來由的一種聯想,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意義。我也隻是略想了一想,就集中精神駕駛──我要去做的事,自然也十分重要,不然,不會在這樣的天氣去進行,也不會不在家中等陶格夫婦。但既然那件事和這個故事無關,提過就算,以後再也不會囉嗦。那次風雨,一直到清晨時分,才稍稍小了一些,雨點打在車子的頂上,仍發出爆豆也似的聲響,我把車子停在門口,離開了車子,一下子就衝到了門口,還沒有伸手去推門,門就一下子打開,顯然早已有人在門後等我回來。我伸手抹去了臉上的雨水──雖然隻是兩步路,也已經一頭一臉是雨水了。我看到開門的是溫寶裕,神情焦急,看來像是等了很久。我一麵向屋子中走去,一麵道:“客人呢?你怎麼不把那具電話帶在身邊?你可知道這一區的電話全壞了?”我一口氣問了不少問題,同時,也看到胡說背負雙手,正由踱步中停了下來。胡說有點“少年老成”,像背負雙手,慢慢踱步的習慣,就古老得很,現代人不會有這種行為。胡說一看到了我,就是一副“你終於來了”的神氣,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神情怪異。我一看,彆無他人在──陶格夫婦是那麼矚目的一對男女,有他們在場的話,我決無見不到他們之理。不等我再發問,溫寶裕就一躍向前,大聲道:“事情十分古怪。”我又抹了抹頭發上的雨水:“怎麼,他們沒有來?”胡說的神情猶豫:“我……我們不能肯定。”我一瞪眼:“這是什麼話,在電話裡,你不是告訴我他們已經來了嗎?還說要我來了才能明白。”溫寶裕遲遲疑疑:“那時候,門鈴才響,胡說去開門,門外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天氣那麼惡劣,誰會來找你?當然是你所說的陶格先生夫婦了──”溫寶裕的推測自然有理,所以他一放下電話,就轉向門口,張開雙臂,大聲道:“歡迎,歡迎。最是難得,風雨故人來,歡迎──”他還想繼續他的歡迎詞,可是這時,他已看清了在門口的那兩個人,胡說正在連連後退。那時,風大雨大,門一打開,風勢挾著雨水,直撲了進來,地上立時濕了一大片,站在門口的人,處境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溫寶裕住了口,胡說到這時,才道出了一句話來:“請進。”他說著,和溫寶裕一起來到電話前,和我對話,那時,他們已經知道事情不尋常了,所以才有那一番對話。在門口的一男一女,走了進來,胡說還是又呆了三五秒,這才過去,用力頂著風,把門關上。關上門之後,風雨被阻隔在外,可是風聲和雨聲,還是十分驚人,一時之間,屋子中的幾個人,你望我,我望你,誰也不出聲。我聽胡說和溫寶裕,交替地敘述,說到這裡時,就已經知道,來人一定是外形上十分特彆,所以才令得他們舉止失措。我皺著眉:“我早已說過,他們長期的酗酒,十分潦倒,是一身酒臭、衣服破爛的流浪漢!”想起了在印度見到陶格夫婦的情形,我又不禁歎了一口氣。誰知道溫寶裕和胡說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們先互望了一眼,接著一起搖了搖頭,胡說道:“不,他們一點也不像流浪漢!”有了我對陶格夫婦描述的先入之主,溫寶裕和胡說,都有一個主觀的印象──陶格先生身形高大英俊,陶格太太一頭美發,豔麗絕倫。可是這時,一身衣服儘濕,站在門前,在簌簌發著抖的那一男一女,互相緊握著對方的一隻手,用一種失神的目光望向胡說和溫寶裕,他們每一個人,看起來,沒有一百歲,也有九十歲。那男人本來可能身形很高大,但無法深究,因為這時,他身形佝僂,像是天生的駝子,在看人的時候,要很吃力地抬起頭來。他抬著頭,燈光正好映在他的臉上,所以也把他臉上重重疊疊的皺紋,看得特彆清楚,鬆弛了的人類皮膚,竟然會形成如此可怕的效果。他雙眼渾濁,全然沒有光采,眼珠看來像假的,前額半禿,一頭白中透灰的頭發,全披在腦袋的後半部,這時由於雨水沾濕了,都貼在頭上,看起來,也就格外怪異,他像是想說話,可是張開了口,口中是一副殘缺不齊的牙齒,缺者多而留者少,隻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陣古怪而不可辨的聲音。雖然“人老了,牙齒都掉了,舌頭卻仍然在”的寓言,大家都如通,但是老到了一定程度,舌頭的靈活程度,也必然大大減低,這時眼前的那老人就是那樣,他的舌頭在努力連作,可是發出的聲音,還是混雜不清,全然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自他口角處,淌下來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涎沫,看起來,更覺這個老人風燭殘年,隨時會倒下來。溫寶裕和胡說,都很有應變的能力,可是看到了這種情形,也不禁手足無措,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他們在打量了那老人之後,甚至沒有勇氣再去打量那個老婦人。如果說人老成這樣子,是一種相當殘忍的現象,他們心中都在想,老婦人看起來,會更殘忍一些。還是胡說先恢複鎮定,他想伸手去扶一扶兩位老人,可是他才伸出手去,就被兩個老人一起抓住了他的手腕,老人仍然張大了口,努力想說話,但仍然難以清楚地發出聲音來,倒是老婦人先說出了一句可以聽清楚的話來,她在問:“衛斯理呢?”兩人到這時,才正麵去看那老婦人,她的蒼老程度,和老人一樣,隻是口唇上的裂紋更深,抓住了胡說的兩個老人的手,也是老婦人的那一隻,看起來更形同雞爪,同時也抖得厲害。胡說忙道:“衛斯理有事出去了,會儘快趕回來,兩位是──”由於眼前的老人,和他們想象中的陶格夫婦,相去實在太遠了,所以胡說不敢肯定他們是什麼人。兩老人也沒有回答,隻是一下於,就現出了十分失望的神情。彆以為皮膚鬆弛了,皺紋增多了,肌肉不靈活了,人就不能在臉上有適當的表情去反映心思。至少眼前這兩個老人,他們臉上所顯示的失望神情,就叫看到的人知道他們已處在絕望的邊緣。胡說和溫寶裕年紀輕,看到兩個老人這樣難過,不約而同地道:“是。是。衛斯理真該死。他不應該出去,不應該離開。”我聽到這裡,悶哼了一聲:“這兩個老人不會是陶格夫婦,他們又沒有和我約定,我怎知道他們會來?你們不應該責備我。”胡說歎了一聲:“唉。當時看到他們的情形,會用任何語言,令他們心情好過些。”兩人一麵說,一麵已扶著老人,坐了下來,溫寶裕正手忙腳亂地拿了一疊乾毛巾,給他們抹拭,又想起了他們如果是陶格夫婦,會需要酒,所以又斟了兩杯好酒,遞給了他們這一下倒做對了,老人接過酒來,立刻各自大大吞了一口。那老婦人又問了一句:“衛斯理什麼時候回來?”溫寶裕忙道:“快了。快了。他才打過電話回來。”兩個老人又喝酒,溫寶裕再問:“請問……嗯,本來,有一對夫婦,陶格夫婦會來訪……事先有約定,請問兩位是──”溫寶裕問得十分有技巧,可是兩個老人並不回答──從那時起,兩人竟沒有再開過口,隻是不斷地喝酒,胡說和溫寶裕用儘力法逼他們說話,都沒有結果。胡說本來就木訥寡言,倒還罷了。溫寶裕卻是能說會道之至,居然也沒有法子令老人開口,他事後憤然道:“老實說,那天晚上,如果我想逗兩具木乃伊開口,也成功了,哼。”老人不再開口,胡說和溫寶裕無法可施,連他們的身分都不能肯定。那時,他們隻盼我又有電話來,可是偏偏我和他們失去了聯絡。我皺著眉,情形很怪,難怪他們說不能肯定陶格夫婦是不是來過。如今問題最重要的是,那一雙神秘的老人,到哪裡去了?當我在聽他們敘述之時,我心中想,老人一定是在樓上的房間休息,所以也並不著急。可是胡說接下來所說的,卻令我又驚又怒,他道:“我們不住想和他們交談,但是他們隻是喝酒。”一直到淩晨四時,溫寶裕說話說得幾乎口唇開裂,兩個老人才放下酒杯,長歎一聲,一起顫巍巍站起身來,仍然是手握著手,像是要這樣相互扶持,才不會跌倒。他們向門口走去,胡說和溫寶裕大吃一驚,連忙攔在門口:“兩位,外麵風雨那麼大,怎麼能出去?”說到這裡,他們兩人不約而同,一齊到了門前,做出阻擋的手勢。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我不禁大吃了一驚,因為這表示他們的阻攔沒有成功:兩個老人家在狂風暴雨之中離去了。我的目光變得十分淩厲,伸手指向他們,失聲道:“你們讓兩個老人離開了?”胡說和溫寶裕互望了一眼,低下了頭,一聲不出,大有慚頳的神情──連溫寶裕也會有這種神情,這當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為他一貫死不認錯,受了責備,說什麼也要爭辯一番的。這令我感到,事情一定有十分特彆之處,所以我儘量令自己的聲音聽來柔和:“怎麼一回事,你們連阻止兩個老人離去的能力都沒有?”溫寶裕神情苦澀:“正因為是兩個老人,一碰就會跌倒,所以無法動手阻攔他們。”我頓足:“誰叫你動手來?你們兩個,隻要站在門口,他們就出不去。”胡說長歎一聲:“衛先生,彆說我們了,當時就算你和尊夫人都在場,也阻不住他們。”胡說特彆指出非但我,連白素在場,都不能阻止,更證明事出非常了。我瞪著他,等他進一步的解釋。胡說十分難過地搖了搖頭,溫寶裕叫了起來:“他們哀求,求我們讓開,讓他們出去。”他叫完了之後,也回瞪著我,雖然沒有再說什麼,可是那神氣分明是在說,這樣老的兩個老人哀求你,你能抗拒嗎?我吸了一口氣,搖著頭:“他們一定有事來找我,就算天氣好,也不應該放走他們。”溫寶裕反倒埋怨起我來:“那要怪你的不是,你明知他們要來,為什麼不在家等他們?”我為之氣結:“我有事要辦,他們又沒有說明什麼時候會來,我怎能二十四小時等他們?”胡說在這時,又長歎了一聲,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彆和溫寶裕爭,等聽完了他的敘述再說。我也覺得事情必有蹊蹺,也想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所以用力一揮手,請他說下去。當時,胡說和溫寶裕一起阻在門口,要不讓兩個老人離去,自然綽綽有餘,兩個老人也沒有強行奪門而出的意思,隻是伸出手來,發著顫,指著他們,老頭子的口中,仍然隻發出含糊的聲音,老婦人的話比較聽得清楚:“讓我們走。”溫寶裕說道:“兩位,你們來找衛斯理,他就回來了,天亮前,會回來。”那時離天亮,也不過兩小時而已,溫寶裕自認所說的話,很有說服力。可是兩個老人卻身子一麵抖,一麵搖頭,老婦人道:“來不及了,……你看我們,還能有多少時間?來不及了,讓我們走吧。”溫寶裕也算是處理過不少棘手之事,胡說更是十分老成的人,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們也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好。不論如何,他們都沒有理由在這樣的風雨之夜,任由兩個老人離去的。可是兩個老人哀求得那麼懇切,而且,對老人來說,兩小時的生命,有可能就是他們最後僅餘的生命了。要他們把僅餘的生命,用在等候上,當然十分不當。溫胡兩人還在猶豫不決,老人又歎了一聲──他們連歎息都不能一下子完成,而是斷斷續續的,由此可知他們的衰老到了何等程度。溫寶裕還在努力:“你們來找衛斯理,有什麼事,能不能先對我們說說?”兩個老人的神情哀傷,近乎絕望,一起緩緩搖頭,又向門口走近了半步。溫胡兩人後退,胡說也在繼續努力:“兩位要到什麼地方去?我駕車送你們。”胡說這個提議很好──老人堅決要離去,難以阻止。就算我和白素在,也隻有這個辦法,至少可以知道老人落腳何處。老人卻並不接受胡說的好意,又一齊緩緩搖著頭,老婦人道:“不……不必了,我們有車子。”他們來的時候,一開門,溫寶裕和胡說,發現門外竟然是老得成了這樣子的兩個老人,驚愕之餘,並沒有留意門外的情形,再加上雨水撲進來,急於把門關上,也不知道老人是用什麼交通工具來的。這時,老人說有車子,那就再沒有法子阻止他們離去的了。胡說敘述到這裡,略停了一停,苦笑:“老人的神情淒苦哀傷之極,他們一定要離開,我們實在無法阻止他們,真的無法阻止。”我暗歎一聲,明白在那樣的情形下,任由老九九藏書網人離去,並不能算是他們兩人的過失。我道:“你們應該跟蹤他們,看他們到什麼地方去,而且,兩個老人……老到了這種程度,怎麼還能駕車?”溫寶裕道:“我們都想到了,可是一開門,由於情景實在太奇特,我們呆了半分鐘左右,就錯過了時機,無法跟蹤了。”我又大是惱怒,因為溫寶裕的話,根本不成理由,我道:“門一開,看到了什麼?一艘宇宙飛船飛進來,把他們載走了?”我這樣說,以他們兩人和我相處之久,自然可以知道那是我生氣之極,意存譏諷。可是兩人一聽得我這樣說,卻現出了十分驚訝的神情,倒像是給我說中了一樣。我忙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們把當時的情形,連速道來。胡說指著門:“當時,我一麵去開門,一麵還問他們,是不是肯定要走──”兩個老人的神情雖然絕望,叫人看了神傷,可是他們表示要離去的意願,卻十分堅決,同時儘他們可能,用力點了一下頭。胡說做事穩重,臨開門之前,還和溫寶裕交換了一下眼色,得到了溫寶裕的同意,這才打開了門。風勢仍勁,雨也很大,門一打開,站在門前的兩個老人,就被風吹得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溫寶裕在這時,踏前一步,想去扶兩個老人。可是他手還沒有伸出,隻是向門外看了一眼,就現出驚呆之極的神情。那時,胡說開了門之後,他人在門後,看不到門外的情形,但是在溫寶裕的神情上,也可以知道門外一定有十分怪異的事情。也就在這時,撲進門來的風雨,勢子也陡然小了許多,胡說一個箭步,跑到了溫寶裕的身邊,向門外看去。接下來發生的事,就令他們兩人“呆了半分鐘”。他們看到(溫寶裕先看到,胡說接著看到,其間也不過相差了一秒半秒,所以他們兩人看到的情形一致)在門外,停著一輛車子。那應該是一輛客貨兩用車,在各處都可以見到,所不同的是,這輛車子的門,開在車廂的後麵──這種情形,也並非稀罕。車子是倒退駛到門口的,車廂後的門,正好對住了門口,也由於車子的阻擋,所以阻住了風雨。兩個老人走到門口,車廂後麵的門,自動打開,車廂中有燈光,兩個老人已互相攙扶著上車。胡說和溫寶裕兩人,向車廂中看了一眼,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他們看到,車廂中另有兩個老人在──他們以為來訪的兩個老人,應該是老人之最了,可是車廂中的那兩個老人,看來還要老,老到了難以設想的地步。車中的兩個老人,還想伸手去接登車的兩個,可是等他們伸出發抖的手來時,那兩個老人,已經互相扶持著,登上了車子。這時,雖然風雨被車子阻住,但風雨聲仍然十分驚人,胡溫二人,看到四個老人之間,口唇顫動,像是說了幾句話,但是一點也聽不到他們講了些什麼,隻是看到登車的兩個老人搖了搖頭,在車上兩個更老的老人,也登時神情變得絕望之至。胡說在講到這裡的時候,補充了他自己的意見,他道:“我認為在車上的老人是在問:見到衛斯理沒有。登車的老人給了否定的回答,所以車上的老人,哀傷欲絕。他們來找你,一定有性命交關的要事。”我心情複雜沉重,一時之間,不表意見。當時的情形是,胡、溫兩人為眼前的情景怔呆間,車廂的門已關上。他們本來已準備跟蹤,可是車廂門一關上,車子就以相當高的速度駛開去,撲麵而來的風雨,令得兩人連眼也睜不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