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想也沒多想,就道:“好,我這就去──立刻出發,我實在想見他。有一些疑問,多少年了,隻有他能解。”我決定得如此之快,很令鐵天音感動,他拍了拍身邊的公文箱:“這件事──”我道:“正如你所說,這件事告一段落了,就像當年我從印度回來一樣,到現在,又苟安了好些年。”鐵天音取過紙筆,寫了在德國的地址。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但是轉念一想,大可以去問鐵旦,何必問青年人,有很多事,小孩子是不懂的。我也想好了,先到德國,和鐵旦暢敘幾日,再直接到苗疆去。我算是最沒有俗務纏身的人,想去哪裡,就可以動程。可是有時,也不免有點意外。就像這時,我和鐵天音才分手不久,溫實裕就找上門來,愁眉不展,好一會沒開口,隻是把指節骨捏得“拍拍”作響。看他的樣子,自然是有話要對我說,可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而且,我還可以肯定,他要說的話,一定是異想天開的非分之想。他這種為難的神情,多半也是偽裝出來,博取我同情,希望我可以答應他的請求。所以,我隻是冷冷地望著他,看他可以玩出什麼花樣來。我就要出遠門,總有些準備工作要做,我當他不存在,自顧自忙著,溫寶裕像影子一樣跟著我,仍然不開口。過了一會,他才道:“有遠行?”我隻是“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又過了一會,他再問:“到哪裡去?”我“哈哈”一笑,把他嚇了一跳:“德國。這就動身,你有什麼話,要快點說。”溫實裕這才長歎一聲:“有一個不情之請──”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既是不情之請,免開尊口。”溫寶裕大聲道:“不情之請,是我的私語,對我母親來說,卻合理之至。”聽得他這樣說,我不禁大是訝異,事情怎麼會和他的那位令堂大人扯上關係的?我向他望去,示意他可以進一步解釋。以溫寶裕的性格而論,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他應該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了。可是這時,他在得到了我的示意之後,仍然愁眉不展。可知事情必然不尋常。我又向他作了一個手勢,又一次示意他有話儘管說。他這才又冒了一句話出來:“都怪我和我舅舅多口。”我又呆了一呆,先是他的母親,又是他的舅舅,我實在不知道他在玩什麼花樣,就冷冷地回了他一句:“你才參加完家族會議?”溫寶裕長歎一聲:“實對你說了吧,我,我母親,舅舅,三個人在閒談,忽然談起了你──”我一揚手:“且慢。”溫寶裕的舅舅叫宋天然,我是認識的,在一樁奇事之中,宋天然曾被東西方兩大陣營的特務,誤會成一個神通廣大之極的同行而遭到綁架,溫寶裕和他閒談,談到了我,還可以設想。可是,溫寶裕的母親,那位美麗而又肥胖的溫門宋氏,我想絕不會在閒談中提到我。因為我和她,雖然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但就像是兩個不同星體上的生物,絕無共通之處。她也決不會在對牛黃狗寶、鹿茸虎鞭有興趣之餘,對我也有提及名字的可能。溫寶裕瞪大了眼,用力點了點頭,表示確然事情是這樣,三個人的閒談,提到了我。我也不禁歎了一聲,因為很不平常,急於想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溫寶裕也原原本本講了出來,聽了之後,我呆若木雞,足足有好幾秒鐘,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千萬彆以為事情十分古怪、恐怖、離奇或者是刺激萬分什麼的,絕不,事情隻不過是意外,隨便我怎麼設想,也想不到會是這麼一回事,且聽道來。溫寶裕雖然天性好動,見了他母親就頭大,可是很有中國傳統,雖然不能晨昏定省,母親大人一旦宣召,倒也不敢耽擱,立刻前往。一到,看到舅舅也在,甥舅二人,十分合拍,一見麵就說個沒完,溫門宋氏發話了:“彆隻顧自己講話,替我想想辦法。”溫寶裕這才叫了一聲“媽媽”,又拍胸口,故意拍得“蓬蓬”作響,惹他媽媽心疼,捉住了他的手。溫寶裕道:“有什麼為難事,包在我和舅舅身上。”溫媽媽皺著眉,卻不說她有什麼為難的事,先問:“你認識那個姓衛的,叫衛什麼的,算不算有名氣?”溫寶裕一聽得這樣問,大出意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宋天然在一旁,大笑了起來:“那個衛什麼,不是有名氣──”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溫媽媽立時現出了失望的神情。這時,溫寶裕立刻接了上去:“他是大大有名,太有名了。”溫媽媽轉悲為喜:“真的?”溫實裕和宋天然齊聲道:“真的。連你也知道他叫衛什麼,怎麼不真。”溫媽媽仍然握著兒子的手,眉開眼笑:“那就好,叫他來替我們剪彩。”溫寶裕和宋天然兩人,麵麵相覷,知道自己雖然不是闖下了彌天大禍,可是卻也像是生吞了一枚有刺海膽,兩人齊聲叫:“剪彩?剪什麼彩?”那叫聲之乾澀,大有淒慘之音,決不悅耳,宋天然手腳自由,已經悄悄移動身子,到了門口,準備事情再進一步發展時,可以拔腳就走,三十六著,走為上著,脫出乾係,跳出是非。可憐溫寶裕也正有此意,隻是他的一隻手,還被他的慈親,緊緊握在手中,難以掙脫,所以他隻好轉過頭去,望向宋天然,希望能得到救援。宋天然看出外甥正在求助,但是他也無能為力,隻是搖頭,表示大難臨頭,也隻好各自飛了。溫媽媽卻興致勃勃,道出了前因後果。事情原來是這樣:溫家三少奶奶和一班誌同道合,身分地位相等的女性,開辦了一個“少年芭蕾舞學校”──接近三百磅的溫三少奶,和芭蕾舞發生關係,這就已經是匪夷所思之事。(溫寶裕為他母親辯護:“我媽媽年輕時,一樣苗條漂亮得緊。”)這個學校的規模,當然不是很大,可是一班女性,辦事認真,有一個開幕儀式,一乾人商量,要找一個名人來剪彩,溫三少奶拍心口,說她交遊廣闊,由她負責去找剪彩的名人。答應了之後,才發現要找名人剪彩,還真的不是容易的事,眼看開幕日子越來越近,名人還沒有著落。偶然想起了我,若是當時,宋天然和溫寶裕說一聲:“誰知道那個衛什麼是什麼人”,他就沒事了。可是他們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下文,大大為我吹噓,溫三少奶自然大喜,有“得來全不費功夫”之感。當時,這一段經過,溫媽媽隻說到了一半,她的兄弟宋天然,早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溫寶裕心中一且聲叫苦,但是卻走不脫。溫媽媽最後下結論:“你去對他說,叫他來一趟,會有利市封給他。”溫寶裕抽出被他媽媽緊握的手來(因為他手心手背都在冒汗,所以起了滑潤作用,摩擦力減弱,這才容易把手抽出來了──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也可以涉及物理學),用十分真摯誠懇的聲音道:“媽,他不會來的。”溫媽媽大怒:“你都未曾對他去說,怎麼知道他不會來?越大沒有孝心,小小事情叫你去做,就推三搪四。”溫寶裕的聲音更誠懇,幾乎沒有聲淚俱下:“媽,我和他熟,知道他不會來。”溫媽媽更怒:“你和他熟,你是他肚子裡的蛔蟲?那樣出風頭的事,報上都會有得登,他會不來?快去告訴他日子、時間。”溫寶裕急得滿頭大汗,叫了起來:“這種事,叫我怎麼向人家開口?”溫媽媽叱道:“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好朋友不應該互相幫忙嗎?不然,算什麼朋友?”溫寶裕知道,和他的令堂大人是說不明白的了,所以他不再推搪,隻是道:“好好好,我去說。不過人家不肯來,我可不能把人家綁了來。”溫媽媽笑了起來,如子莫若母,她焉有不知自己的兒子是小滑頭之理,隻笑了三聲,就沉下了臉:“你彆耍花樣,根本不去說,卻回頭對我說人家不肯來。你非得替我去說,哼,叫那個衛什麼來剪彩,總不成要我親自出馬。”溫寶裕大吃一驚:“不必不必,我去說我去說。”溫寶裕答應了“去說”,才得以脫身──那是大半個月之前的事,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說,盼望事情可以有轉機。幾天之前,他還對媽媽說:“彆找那個衛什麼了,他沒有什麼名氣,找一個電影明星多好。”溫媽媽笑嘻嘻地指著兒子:“我和所有人說了,人人都說這個衛什麼有名,又很難請到,說我的麵子大,你一定要請到他,彆出花樣,要是說好了人不來,我麵子儘失,怎麼見人?要自殺了。”溫媽媽說要是我不去剪彩,她大失麵子,會得自殺,人人聽了,都知道她絕不會真的去死。可是溫寶裕是她兒子,聽了之後,感受和彆人大不相同。當時,他把經過向我講完,攤開雙手,一臉苦惱,望定了我,鼻尖和額角上,都有汗水滲出來──那真是假不了的。我想象力再豐富,也料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簡直難以形容,無法分類,所以我才呆了三五秒鐘之久。接著,我轟笑起來,大聲叫:“我提議你替令堂去一次英國,去請瑪哥芳婷來,比我適合多了。”溫寶裕仍然苦著臉:“好提議,可惜時間來不及了。開幕的吉時,就在一小時之後。”我用力一揮手,不準備再理睬他,溫寶裕展開遊說:“若是她老人家再度光臨府上,隻怕你也不會歡迎,倒不如跟我去走一遭,不過是一舉手之勞。”我大喝一聲:“彆浪費唇舌了,我不會去。”溫寶裕約有一分鐘之久,沒有出聲,我已經可以出門了,把老蔡叫出來,有一些事要吩咐他。老蔡一出來,看到溫寶裕這副樣子,就吃了一驚。老蔡對溫寶裕並沒有好感,可是這時,溫寶裕的情形,實在令人同情,所以老蔡忙道:“小把戲,怎麼啦?”為了“小把戲”這個稱呼,溫寶裕就曾和老蔡發生過不少衝突。老蔡是揚州人,“小把戲”是對小孩子的親昵的稱呼,可是溫寶裕卻不懂,一直以為那有侮辱性。這時,他卻再不計較,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救星,一把扯住了老蔡:“小把戲大難臨頭了。”老蔡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我,竟大有相信的神情。我忙道:“彆聽他胡說。”老蔡還來不及有反應,溫寶裕把他拽得更緊,看來他也真著了急,語帶哭音,一麵還頓著腳,說出了一連串我聽了真是不能入耳,但是老蔡聽了卻大是動容的話來。他道:“蔡老伯,這次我遇到了難關,過不去,隻有死路一條。我死了倒不打緊,可憐我那身重三百磅的老娘,必定痛不欲生,再也活不下去,一屍兩命,人間慘事。隻要他肯幫我,抬一抬手,我就能過這個難關。”老蔡在溫寶裕說的時候,又摸他的頭,又拍他的背,看來同情之極,同時,又向我怒目而視。等溫寶裕說完,老蔡斜睨著我,連聲冷笑:“小把戲,是什麼事,老蔡替你去辦,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闖,辣塊媽媽,皺眉頭的是王八蛋。”溫實裕哭喪著臉:“不成啊,這事,還隻有他一個人做得成。”老蔡轉過頭數落我:“怎麼啦,多少不相乾的人的閒事,你都沒少管,自家小把戲的事,你倒不管了。”老蔡要夾纏起來,世上沒有人可以弄得他明白。我知道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揮拳把這一老一少兩人,一起打昏過去,然後離開。等他們醒過來時,什麼芭蕾舞學校開幕吉時也早已過了,我絕不信會有什麼人因我不到場剪彩而死於非命。我不單是這樣想,而且真準備這樣做。我把這一段經過,寫得如此之詳儘,是由於想說明,我本來確然不願去剪什麼勞什子的彩的,但是後來,事情有了變化,也正因為有了變化,所以才使這個故事,有了突破性的發展。偶然的一個決定,一念之差,可以使許多事起改變。溫實裕十分乖覺,他可能看穿了我的心意,所以不等我揮拳,先後退了幾步來,他說我當時一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的表情,目露凶光雲雲。老蔡還在仗義發言:“小把戲再不好──也是自家人,就不肯幫他一把?”就在這時,樓上書房中,電話聲響起。那電話知者甚少,沒有人打來則已,一有人打來,就一定是關係密切的人。所以我悶哼一聲,轉身向樓梯上竄了上去,溫寶裕接著跟了上來,我用力關上了書房的門,將他屏諸門外,不理會他在門外發出了一下又一下的慘叫聲。按下電話掣,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然聽到了白素的聲音,她十分興奮地告訴我:“我發現,那直升機上的通訊設備,性能絕佳,可以和二百公裡外的無線電台聯係,接通國際長途電話,現在我在藍家峒,可以和你通話,清楚不清楚?”有了這樣的方便,我也十分高興:“清楚,不但可以聽到你的話,還可以聽到猴子叫。”白素又叫:“紅綾,過來,你爸爸和你講話。”過了幾秒鐘,才聽到紅綾不情不願地叫了我一聲,還不等我說話,她發出了一下猴子叫,聲音已分明遠了開去,接著,便是白素的一下責備聲:“這孩子。”我想起這些日子來所想到的,雜亂的一些事,想趁機對白素說,可是事情又十分複雜,不是電話裡所能說得明白的,所以我隻是說了一句:“彆太勉強地做她不願意做的事。”白素這時有了反應,而且十分強烈:“那怎麼行?她要學的東西太多了……”白素在這樣說了之後,又遲疑了一陣,這才長歎了一聲,可知她在這方麵,遇到了不少困難,這正是我擔心的情形。我隻好再次道:“不要太勉強她了。”白素的聲音中十分無可奈何:“隻聽說慈母嚴父,我們怎麼調轉來了?”她竟然這樣說,我更是吃驚,忙道:“萬萬嚴不得,彆忘了不久之前,她還是野人。”白素又歎了一聲,忽然問:“你那裡有什麼怪聲?”我道:“溫寶裕在書房門外慘叫,他要我為他媽媽開辦的少年芭蕾舞學校去剪彩,我沒答應他。”白素聽了,也駭然失笑:“怎麼給他想得出來的,不過,還是去一次吧,沒有他,我們找不回女兒來。”這時,門外的溫寶裕又是一下嗥叫,聽來的確也頗為感人。我歎了一聲:“好,我去一次。素,記得,彆太勉強紅綾,我有事到德國去幾天,直接來找你──是不是通過陳耳,可以找到你?”白素道:“是,德國方麵──”我大聲道:“去看我少年時的一個同學──”白素也時時聽得我說起少年時的情形,她立時說出了幾個人名來,等她說到“鐵蛋”的時候,我道:“對了,就是鐵大將軍。”鐵大將軍的名頭,當真是非同小可,連白素在那麼還聽到了,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氣。我又道:“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見麵詳談,這就要出門了。”白素又歎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欲言又止。我知道那一定是由於紅綾抗命,不肯聽從她編排的“學習日程”之故,所以,又重複了一下那句話。白素道:“這孩子,聰明才智,真是上上之選,一定可以出人頭地,可以的。”我提高了聲音:“我倒寧願她笨一點,生兒愚且魯,兩代上下都幸福。”白素再歎一聲:“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就是不想自己的孩子不如人。”我大叫起來:“紅綾哪樣不如人了?她比任何女孩子可愛。”白素連聲道:“好了,你去剪彩吧。”我答應著,放下了電話,走過去打開門,卻看到溫寶裕已擺出了一個雙膝下跪的姿勢──看來,他擺這個姿勢很久了,雖然明知他不會真的下跪,我還是一把拉起了他:“去吧,去剪彩。”溫寶裕一見我答應,大叫一聲,躍上了樓梯的扶手,一麵呼嘯著,一麵向下滑去──這是老蔡最討厭的動作,所以他立時罵:“這小把戲,不成體統。”等到我和溫寶裕,到了那間少年芭蕾舞學校前的時候,居然還早了十五分鐘,可是一馬當先,站在門外的溫媽媽,已在頻頻抹汗,精神十分焦急。溫寶裕碰了我一下:“看,你要是不來,急也把她急死了。”在溫媽媽身邊身後的,是許多花紅柳綠的女性,各種各樣的語聲,喧嘩得叫人頭昏腦脹,她們一湧而上,自顧自說著歡迎的話,我隻好現出笑容,連連點頭,曾上天入地的衛斯理,這時正在他畢生第一次這樣的經曆之中,看起來像是傻瓜。我看到溫寶裕正努力咬著下唇,在忍住笑──他要是敢笑出來,我必然打破他的頭。溫媽媽把我領到辦公室,各色女人又湧了進來,溫媽媽大聲對各人說:“我們家小寶真是能乾,連衛先生這樣的人都請得到。”她總算不叫我“衛什麼”了,我坐了下來,問:“可以開始了吧。”溫媽媽和一班女士,十分迷信“吉時”,所以又有七八個人齊聲道:“還有十分鐘。”我隻好等著,也沒有話可以說,女士們自顧自攀談,在這種環境中,真是度日如年,如坐針球,比進了一群吃人部落中還不舒服。就在我的身後,我聽到了兩個女土的對話。一個道:“你家的安安也來了?不是聽說她發高燒,昏迷不醒了好久嗎?”這個雖說問候,可是語氣中,大有幸災樂禍之意。那一個也不甘示弱:“我們家從祖上起,就沒有做過缺德事,自然吉人有天相,連瑞士來的專家都說沒有希望,可是幾天前,就醒了過來。她爸爸說,這叫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聽到這裡,轉頭看了一下,一位女士立時對我道:“她一醒就要出院,而且一出院,就吵著要來見你,衛先生。”真的,我回頭看一下,是無意識的行動,因為那時我無聊至於極點。我再也想不到,這兩位女士的交談,會和我有關係。我還未曾有反應,那位女士又道:“我和安安的爸爸,雖然都曾聽過衛先生的大名,可是隻當那是小孩子胡鬨,所以沒作理會。”直到這時,我才問了一句:“令嬡多大了?”那女士:“快五足歲了。”一聽到了這樣的回答,我一下子呼吸不暢順,以致想出聲,卻發不出聲音來,腦門中“嗡嗡”作響,真想站起來就走,一生的經曆再豐富,也沒有比這時更尷尬的了。口中雖然沒有出聲,可是在肚子裡,還是罵了一句粗話:真倒黴,什麼樣的新鮮事,全叫在今天發生了。一個不足五成的小女孩,竟然吵著要見我。這女孩的母親,還說得如此一本正經,這才更叫人啼笑皆非。我沒有出聲,臉色也肯定不會好看,可是那一大班女士,顯然都不是很善於鑒貌辨色,尤其是那小女孩的母親,滿麵笑容,熱情之至:“這下可好了,等會衛先生剪完了彩,可以和我們安安見麵,我們安安為了今天可以見到衛先生,興奮得早餐都不肯吃,還打翻了一杯牛奶……”那位女士還在繼續,我已下定決心,一剪完了彩,半秒鐘也不會逗留,立刻離開──事實上,這時我對於自己竟然會上了這樣的“賊船”,懊喪不已,要知道,我一向是做事絕不後悔的人。就在這時候,多半是吉時快到了,溫門宋氏龐大的身軀,站了起來,眼前浮起了一片綠影──她特彆喜歡穿鮮綠色的衣服。也就在那一刻,在我身後的那位女士,大叫一聲:“衛先生,看,那就是我們的安安。”她一麵說,一麵向前指著,還唯恐我不向她所指的方向看,竟然肆無忌憚地來推我的頭。我忍無可忍,正準備伸手在她的手背,隨便揀一個穴道彈上一下,稍施懲戒。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間,我看到溫寶裕,一手抱著一個小女孩,一手高舉,而且人還在不住地向上跳。他一定還在不斷叫著,但是由於製造噪音的女士實在太努力,而且成績斐然,“人聲鼎沸”字,不足以形容於萬一,所以溫寶裕的叫聲,全被淹沒。他可能已叫了我好久了。這時,引起了我注意的,是溫寶裕的神情,極其迫切,他抱著一個小女孩,還要努力向上跳,揮手,來吸引我的注意,那是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一看到我見到了他,高興莫名,又張開了口,大叫一聲,伸手,指著他所抱的那個小女孩。那小女孩看來和彆的小女孩沒有什麼不同,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溫寶裕這樣子是甚麼意思,身後的那女士又拉著我的衣袖:“看,溫家少爺抱的,就是我們的安安。”我對於“她的安安”一點沒有興趣,所以一甩手,身子移動了一下。溫媽媽已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下叫聲:“吉時到了。”號令一下,我身不由主,被眾多女士擁簇著,走向一條綢帶,原來剪彩的不止我一個,隻是以我為主。接下來的事,全然由人擺布,剪刀是怎麼到我手中的,如何揮剪,都不記得了,因為又亂又鬨,而且不耐煩至極,等到把剪刀放回盤子上,我已幾乎窒息,雖然身邊還是有很多人,我也不顧一切,橫肘開路,擠了出去。在我擠出去的時候,聽到那位女士和溫媽媽同時在叫。那女士叫的是:“衛先生,等一等,我去找安安來見你。”溫媽媽叫的是:“衛先生,等一等,我們學校的學生,要為你表演舞蹈。”我怎能停步,不顧一切,向外擠去,隻當聽不見。等到我發現自己終於到了校舍之外時,不是誇張,很有點再世為人的感覺。我迅速奔過馬路,在對馬路的一根燈柱之旁站定,調整了一下呼吸。一來,在經過剛才如斯可怕的經曆之後,需要休息。二來,剛才溫寶裕的動作相當古怪,一定是有什麼事想對我說,他應該看到我擠了出來,自然也會來找我,要等他一等。我作了兩下深呼吸,忽然想到,如果瑪哥芳婷有類似那批女士的母親,隻怕也成不了偉大的舞蹈家。(很奇怪,這個故事第一次提到瑪哥芳婷是在若乾日之前,忽然就傳來了她逝世的訊息,原來她在巴拿馬,不在英國。)我當然不打算等多久,至多一兩分鐘吧,如果溫寶裕不出來,我也離去了。而就在這一兩分鐘之間,事情又有了意外的變化。先是在校舍之中,響起了一下尖厲之極的尖叫聲──我有經驗,聽得出來,不是溫媽媽所發,但是效果的威力相若。接著,又是另一下尖叫聲,這一下,肯定是溫媽媽所發出來的。再接著,是許多下尖叫聲,自校舍之中,直湧了出來,先是尖叫聲,再是許多女士,在最前麵的兩位,一位是溫媽媽,一位是那個女士。兩人不是乾淨利落走出來,而是拉拉扯扯,跌跌撞撞,拖泥帶水,糾纏不清地出來的。這情形,一望而知,是兩個女士之間,有了不能用語言解決的矛盾,所以在她們身邊的其餘女士,有的動口,有的動手,七嘴八舌,七手八腳,亂成了一團,很難想象還會有什麼生物,能夠形成這樣的大紊亂。一看到這等情景,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快逃。雖然後來想想,十分窩囊,可是當時的情形,確然叫人感到,彆說是我這個區區衛什麼了,就算是釋迦牟尼下凡,以菩薩心腸,佛法無邊,隻怕也平息不了這樣的紛爭。我不但想到了快逃,而且真的拔腳就奔,可是卻已遲了一步,兩個正在糾纏不清的女士,卻有眼觀四方的本領,各自發出裂帛也似的叫聲:“衛先生。”隨著那一聲叫喚,兩位女士看來都想擺脫對手,但是都不能成功。溫媽媽又在大聲叫:“衛先生,你說,我們家小寶是什麼樣的人?”我本來,已準備不顧一切,脫離現場,不再理會。可是一聽事情又和溫寶裕有關,所以我遲疑了一下──就這一個遲疑,就喪失了可以脫身的一線生機。溫媽媽已來到了我的身前,滿麵怒容,不住喘氣。那位女士也殺到近前,一樣氣籲籲,可是說話十分流利,正在嚷叫:“衛先生,你見過他家小寶抱著我家安安的,你見過。見過。”這位女士的神態,簡直比像章魚一樣的外星怪物還要可怕,我本來不想在女士麵前失儀,但是真忍無可忍,所以發出了一下巨喝聲,先把那女士的聲音鎮壓了下來,才疾聲道:“我是見到溫寶裕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不知道那小女孩是什麼人。”那女士的聲音隻被壓製了兩秒鐘,就宣告複活:“那就是我家安安。”我再斷喝:“是你家的安安又怎樣?沒有人會搶你的。”那女士一疊聲地叫:“就是有人搶,就是有人搶,叫他家的小寶搶走了。”溫媽媽一頓腳,用儘了全身的氣力叫:“胡說。小寶搶你的安安乾什麼?”那女士又揮著手,動作的幅度之大,一時無倆,同時還在直著嗓子叫:“有人看見了,好幾個人看見了,是你家小寶,抱著我家安安,匆匆忙忙出了校門,有人看見的,有人看見。”溫媽媽還沒有反擊,另外有幾個女士都叫了起來:“是,我們看到。”溫媽媽雖然還氣勢洶洶,可是卻再也叫不出來。那位女士占了上風,更加手舞足蹈,嚷叫不已。這時,我總算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溫寶裕抱了人家小女孩,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本來是極小的小事,不知道為什麼那位女士(安安的媽媽)會那麼緊張。我忍不住道:“小寶抱了女孩去,也不會有什麼意外,你那麼緊張乾什麼?”那位女士真的緊張,甚至於淚流滿麵,她道:“衛先生,你不知道,我家安安……才恢複……還不是十足恢複,她……唉,真叫人擔心。”說到這裡,她的那種神情,雖然一樣惹人厭惡,但是一想到她是出於偉大的母愛,也就可以接受了。我安慰她:“派幾個人去找一找,快把他們找回來就是了。”那位女士還在哭,溫媽媽已在吩咐女仆司機,快去找溫寶裕。那時,我想,多半是溫寶裕帶著小女孩,去買零食吃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而那麼多人聚在路邊,我夾在中間,實在不成樣子,我也準備離去了,可是正在哭著的那位女士卻道:“衛先生,你彆走,我家安安真的想見你,她一醒過來,就說要見你。”我用力一揮手,轉過身去,那女士叫:“她不是一覺睡醒要見你,而是昏迷了一個多月之後,忽然醒來,就說要見你。”我怒道:“哪有這樣的事?”在我的身後,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就有這樣的事,衛先生,如果你肯給我們幾分鐘,聽一聽,我們會感激不儘,終生感激。”我轉過身看去,看到一個中年男士,正從一輛大房車中出來,說話的就是他。這人看來有點麵熟,多半是商界聞人之類。我望著他,還未曾出聲,他又道:“我叫陳普生,衛先生的大名久仰了。”這個名字聽來也很熟,我估計他的身分,自然錯不了。我仍然直視著他,不出聲。我的態度很明顯:你有話,說罷,反正我也豁出去了,你們家五歲不到的安安,既然指名要見我,那我也隻好聽你們說幾分鐘。陳普生先向那位女士(自然是他的太太)招了招手,兩夫妻並肩而立,我忙道:“我相信由陳先生來說,會比較有條理。”陳太太想提異議,但陳先生已經同意:“當然。”發生在陳安女這個小女孩身上的事,其實十分簡單,可是也有相當程度的怪異,本來和我全然無關,但卻又和我有了關係。陳先生事業有成,夫妻恩愛,五年前有了女兒,自然寶愛之極,陳安安在幸福的環境中生活,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在兩個月前,突然發高燒,以致昏迷。這一個變故,給陳先生夫妻的打擊之大,無出其右。陳先生在向我提起之時,仍然眼中淚花亂轉,陳太太則早已淚流滿麵。他們因女兒發生了變故而傷心,我十分理解──當年,我女兒神秘失蹤時的情形,正是如此。陳先生自世界各地,請了最好的醫生來。可是再好的醫生,也難以創造奇跡,陳安安被宣布腦部死亡,成了“植物人”,被無情地認為,再無複原的希望。可是陳先生夫婦卻不肯死心,陳太太一麵求神拜佛,聽到什麼寺廟的神佛有靈,間關萬裡,都去祈求。這樣子忙亂了一個多月,陳安安了無起色,醫院方麵不反對陳安安留醫,並且告訴陳先生,小女孩在悉心的照顧之下,一樣會發育成長,隻不過她沒有知覺而已。陳太太索性也搬進了醫院床房陪女兒,他們經濟情形許可,陳先生比較理智,可是也在哀傷的心情下,儘可能在醫院陪伴妻女。奇跡出現了。那天晚上,夫妻兩人,手握著手,望著在病床上的小女兒,欲哭無淚。忽然之間,兩人同時看到小女孩倏然睜大了眼睛。小女孩的眼睛一睜開,像是想不到在那麼近的距離正有兩個人盯著看,所以一下子,現出了吃驚的神情,立時又閉上了眼睛。由於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夫妻兩人一時之間,驚喜交集,呆若木雞,全然沒有反應。足足過了三秒鐘,陳太太和陳先生,才異口同聲問對方:“你看到了?”陳太太更看到,小女孩閉著眼,但是和她是“植物人”時,大不相同,那是小孩子裝睡的閉著眼,眼珠在眼皮下,有輕微的顫動。作為一個傷心欲絕的母親,陳太太這一喜,實是非同小可,她雙手齊出,握住了女兒的一隻手,喉頭哽咽,叫:“安安,你醒了,你醒了,你怎麼還閉著眼嚇爸爸媽媽,快睜開眼來。”陳先生在妻子的身邊,不由自主發著抖,但是他立時高興得用力拉扯自己的頭發。因為陳太太的話才一出口,小安安立時睜大了眼,眼珠靈活地轉動,哪裡還是什麼植物人,簡直比以前還要聰明伶俐,而且,她還十分可愛地現出了一個甜蜜無比的笑容。接下來的時間,大約有好幾分鐘,陳先生夫婦,隻是腦中轟轟作響,把女兒抱了起來,把連在她身上的那些管子全都扯掉,在病房中又叫又跳。由於他們所發出的聲浪實在太大,所以不一會,就已驚動了醫院中的人,他們看到的情形是,兩個大人,一個小女孩抱在一起打轉,跳動,兩個大人的口中,發出全然聽不清,但是卻一聽就可以知道那是代表了歡愉的聲音。一個小女孩,則用她的童音在叫:“放我下來,我肚子餓死了,放我下來。”(這情形,後來我到過醫院去求證,確是實情。)醫院中的人也呆住了,他們以第一時間通知了陳安安的主治醫生,陳先生的一家人,和醫生就在醫院的門口相遇,醫生阻住了他們:“不能就這樣離去,我要替病人作詳細檢查。”陳先生“哈哈”大笑:“你沒聽安安說她肚子餓了嗎?安安,把那些笨醫生的頭切下來吃,好不好?”小女孩叫了起來:“不好,笨醫生的頭一定不好吃。”在這種情形下,醫生的臉色,自然要多難看就多難看,而且,也無法阻止陳先生一家人離開。一家三口,先去飽餐一頓,到了飯後甜品時,安安忽然現出沉思的神情──一種不應該出現在小女孩身上的成熟神情。陳先生夫婦不禁又心頭狂跳,唯恐又有什麼變故發生,兩人一起叫:“安安。”安安歎了一聲,抬起頭來,望向陳先生夫婦,十分認真地道:“有一個人,名字是衛斯理,請帶我去見他。”小女孩的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清楚,也表示了她想見衛斯理的決心。陳太太愕然,因為她不知道衛斯理是什麼人。陳先生也愕然,他聽說過這個名字,可是不能肯定女兒所說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我。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我也不禁大是愕然。這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情景──一個才從“植物人”狀態中蘇醒過來的小女孩,竟要求見我。我作了一個手勢,敘述得相當激動的陳先生停了下來。我需要設想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暫時無法作出任何結論。陳先生於是再講下去,他神情十分疑惑,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確然令人難解。陳安安這個小女孩,在提出了這個要求之後,看到父母有愕然之色,她向餐室的侍者要來了紙筆,在紙上清清楚楚寫下了“衛斯理”這三字,接著,用更堅定的語氣說:“我要見這個人。”陳先生知道事情不尋常,但他當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反應敏捷:“好,今天晚了,我們先回家去,明天一早我就去進行。”陳安安道:“要見他不容易,你要儘力。”小安安畫蛇添足,又加了這樣的一句話,這就使得陳先生在以後的日子裡,可以諸多推搪──決定推搪,是當晚安安睡著了之後的事。安安在睡覺之前,還重複了她的要求。而在她睡著了之後,夫妻兩人,又有好一陣驚恐,他們怕女兒又不會醒過來。然後,他們就在女兒的床邊,先開始悄聲地討論。陳太太先問:“安安要見的那個人是什麼人?”這個問題,還真的不好回答,陳先生想了一想才道:“是一個神通廣大的傳奇人物。”陳太太有她的主意:“我家安安怎麼會知道這樣的人?彆讓她去見。”陳先生有為難之色,陳太太獻計:“不是說很難見這個人嗎?告訴她找不到就是。”陳先生同意了陳太太的辦法。所以,他們並沒有來找我,隻當小安安要見我,是小孩的胡思亂想,他便把小安安嚴密看守起來。雖然小女孩一天至少提出十七八次要見我,但他們相應不理。小女孩很乖,不吵不鬨,但是陳先生夫婦,卻覺得女兒太乖了──本來,小安安相當任性刁蠻,那是父母太溺愛的結果。而自從蘇醒過來之後,用他們夫婦的話來說,是乖得叫人擔心,好象整個人都變了,而且,記性有時好,有時不好。由於怕她舊病複發,所以對她嗬護備至。那天,小安安翻著報紙,忽然在社團活動欄中,看到了“衛斯理將為少年芭蕾舞學校剪彩”的消息,她就高興得大叫了起來:“可以見到衛斯理了。”那時,由於溫寶裕媽媽對我的渲染,陳太太也知道我的名字了,陳太太也是這間學校的股東,和溫媽媽本來是好朋友──至於後來,會發展到了在街頭惡言相向,大打出手,那是各為其子女,母愛的偉大,沒得說的。她也和丈夫商量過,陳先生由於小安安一直堅持要見我,也曾托人廣泛地搜集我的數據,而我常把可以公開,有記述價值的怪異經曆記述出來,所以要明白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再容易不過。於是陳先生道:“安安非見他不可,就在那天,帶她到學校去見一見好了。”兩夫婦作了決定,這就是那天剪彩之前,陳太太對我提出,她的女兒安安,要見我的原因。本來,陳先生也配合得十分好,他算好了時間,準備來會合,以了解何以女兒一定要見我的原因。卻不料等他來到時,情形卻已發生了變化:溫寶裕帶著陳安安,不知道到哪裡去了。聽陳先生說這段經過,他大約用了半小時左右,溫媽媽的手提電話不斷在運作,仍然沒有溫、陳兩家第二代人物的消息,溫媽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斷走動,一身肥肉,抖著如同果凍,看來,若不是陳安女年紀太小,她準會倒咬一口,說她的小寶是被陳安安拐走的。我絕不擔心溫寶裕和陳安女,我知道,溫寶裕的離去,一定有原因。他在抱著陳安安離去之前,曾向我作了幾個手勢,可惜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反倒是陳先生的敘述,令我呆了半晌,甚至不敢正視他們夫妻兩人。因為我所想到的念頭,怪異莫名。我想到的是,那個在醫院中醒過來的“植物人”,不是他們的女兒。這種情形雖然怪異,但是在我的經曆之中,倒絕不少見,這種情形是,不知道什麼人的記憶組(靈魂),進入了陳安安的腦部。這個記憶組,一定是屬於我的一個熟人的,所以她才急切地要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