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淩晨。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經過人個月的艱苦創作,一部三十六萬字的長篇終於在這個深夜被畫上了最後一個句號。當夏英傑把最後一頁稿子從打印機上抽出來時,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精疲力竭,就像一個剛剛從沙漠中逃生的人,腦子裡根本不存在征服者的快慰和滿足,隻有後怕,隻感到一種解脫。她在三年的記者生涯中曾寫過很多文章,卻從來沒有想過去麵對一部係統而巨大的創作工程。八個月,三十多萬字,這對一位文壇老手或許根本不算什麼,而對她來說,隻有在愛情的威懾下才可能產生這樣的壯舉。自覺也罷,被迫也罷,她畢竟朝著宋一坤對她所期望的方向邁出了實實在在的第一步。此刻,兩份完整的書稿像兩座小山一樣排列在桌上,一份將送到北京,另一份將送到湛江萬路達文化公司。至少今夜,她完成任務了。宋一坤根據進展情況,已提前對一些事情做了安排。今天下午他就要乘飛機去江州,與約定在那裡等候的方子雲會麵,然後當夜乘火車前往北京,請國內最權威的文學編輯審閱,征求修改意見。而去北京,必須要帶上完整的書稿。夏英傑渾身乏力地在椅背上靠了一會兒,然後取出磁盤關掉電腦和台燈,到客廳打開壁燈和空調,又去廚房從冰箱裡拿了冰塊和一聽可口可樂,自己在客廳裡獨飲。此時她默默獨飲,大概是一種祝賀完稿的形式。這時,宋一坤睡眼朦朧地從臥室走進客廳,他光著上身穿一條寬鬆的大褲權,那樣子像一個賣瓜的農夫。他進來問:“寫完了?”夏英傑點點頭,把一杯加冰塊的可樂遞過去,笑著說道:“寫完了,反正已經睡不成了,我自己祝賀一下,解放了,你怎麼不睡了?”“你一開空調我就醒了。”宋一坤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說,“你現在祝賀還為時過早,你還有一個修改工程。”“那不管,得樂一時且樂一時。”夏英傑說,“今天是七月十九日,文稿競價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日,隻有二十多天時間,等你征集到意見再修改,來得及嗎?”“儘力而為,能多爭取一天也是好的。”宋一坤從桌上拿起一支煙點燃,麵部表情嚴肅了一些,說,“這本書,必須從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兩個方麵吸取意見,隻要沒有骨架上的變動,局部修改是可能的。磁盤裡那一稿千萬要保存好。”在電腦裡修改,可以節省大量時間。“九十九個頭都叩了,哪還在乎這一哆嗦。”夏英傑說,“我確實喜歡這部,因為是我一筆一字啃出來的,但是能不能值錢,我心裡真的沒底。這可不比在報社當記者,文章好壞都能混碗飯吃。”宋一坤說:“這事我得再一次提醒你,你去湛江隻讓書商看稿估價,不能拍板成交,必須得把重心放在文稿競價上。”“明明沒有誠意還要去談,總感覺不道德。”“那叫火力偵察。”宋一坤說,“衡量商業道德的惟一標準是法律,而收集信息則是商業活動中最基本的行為。如果像你這麼想,那商人都得跳樓去。”這樣一解釋,夏英傑心裡坦然了,又說:“21號王海和孫剛動身來海口,你走之前要不要往維也納打個電話?不然肯定得走兩岔了。”宋一坤搖搖頭說:“走岔了更好。上次王海一走兩個月沒音訊,他把江州那攤子扔給幾個不擋事的職員,自己躲到維也納,現在忽然要九-九-藏-書-網和孫剛一起來海口,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江州的場麵撐不下去了,急於找出路。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我還是那句話,低調處理。如果他們確實想找出路,不會在乎多等幾天。而我,也得等一些事情明了之後才有發言權。”“他們來時,我也正在湛江。王海認識江薇,肯定會去找她聯係,應該事先給她打個招呼。另外,這次去北京你該看看小馬了。”“看小馬不行。”宋一坤說,“眼下事情亂哄哄的,沒有一件事有頭緒,我見了小馬說什麼?還是等一等再考慮小馬的事。”天亮了,夏英傑吃過早飯後開始梳妝,掩蓋一夜未睡的倦容,然後搭公共汽車去南都飯店旅行社取機票。從今天起,她請了四天的假期,送走宋一坤後,她自己也將離開海口,乘輪船去湛江。宋一坤站在窗前,望著樓下漸漸走遠的夏英傑,望著她那消瘦的身影和不知疲倦的腳步,既愛憐又信服。他曾經設想過她會動搖、會抱怨、會後悔,而事實證明了那些擔心是多餘的。她的知識、頭腦和毅力,必將使她成為女性群體裡的姣姣者,尤其是她那種包含在生活當中一點一滴的愛,那種愛到忘我的程度,讓人感動。臨近中午的時候,夏英傑坐著江薇的汽車回家了。宋一坤開門見到江薇時已經來不及穿衣服了,江薇被他那副樣子逗得哈哈大笑起來,說他是街頭賣大力丸的江湖騙子,隻是肌肉少了點。夏英傑拿出為宋一坤出門準備的衣服讓他穿上,一條合體的高級麵料西褲和一件純白色長袖衫。這件上衣是她買的麵料訂做的,沒有領子,又寬又長。她對江薇說:“街上賣的這種衣服都印有圖案,我不喜歡,所以訂做一件。怎麼樣?樸實、大方、舒適,小偷看了沒賊心,出人場麵不俗氣,我給它起名叫‘哈姆雷特’。”江薇笑著說:“我看,倒像村兒辦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土。”夏英傑將宋一坤的袖子往胳膊上一推,“這個動作叫畫龍點睛,所謂大家風度,其實隻須輕輕一推。”江薇雙臂抱在胸前,點點頭說:“不錯,這下像王子了。”宋一坤被折騰得無所適從。夏英傑見狀笑了,不再難為他,說:“我該做飯了,今天咱們吃撈麵條兒。機票在我包裡,你收好了。吃過飯我和江薇送你去機場。”宋一坤剛要開口,江薇說,“你去看電視吧,我幫阿傑做飯,不難為你。聽阿傑說你到海口八個月,一次也沒去過市裡,看見你就像看見前清遺老一樣,隻是頭上少了根辮子。”的確,一個來自內地的人在海島住了八個多月,竟對這座椰城的風貌一無所知,確實讓人難以理解。下午,飛機抵達江州,這無疑是一種標誌,這將意味著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度過了他的冬眠期,一個沉重而神秘的帷幕從此拉開了。海口,為宋一坤贏得了時間。此次離開海口,表麵上他是去北京請權威人士鑒定書稿,而他的真正目的卻在上海。他之所以讓夏英傑創作這部由他設計主題大綱的,起因在上海,落筆仍然在上海。夏英傑似乎什麼都了解,卻根本不知道這場謀劃已久的大賭局。對於這本書的策劃處者而言,文學效應隻是一種副產品,並沒有決定性作用。這是一個構思巧妙的陰謀,充滿了藝術魅力和潛在的血腥。宋一坤是何許人?他還沒有天真到依靠一種毫無把握的文學效應去扭轉宏觀的生存逆境,他的自尊也不允許他把男人的生存賭注押在一個女人身上。所不同的是,過去他是想把這個成果作為禮品回報夏英傑的癡情,而今,這個成果將作為一種最基本的能量去啟動一架更大的機器。宋一坤沒有直飛北京,而是舍近求遠繞道江州,是因為他有重要的事必須在江州停留。首先他要拿到方子雲送來的產品說明資料,其次他要對申請專利作出安排,同時他還要順便到江州皮革廠周圍轉一轉,對該廠所處的地理位置和周圍環境做一個粗略的考察。方子雲如約在機場等候。他的滿頭長發不見了,胡子一根不留,筆挺的褲子配著黑亮的皮涼鞋,雪白的襯衣打著深色領帶,手提一隻文件包。這與八個月前的他判若兩人,往昔那股“前衛詩人”的灑脫與剛傲已經蕩然無存。宋一坤的裝束簡單、輕便,尼龍布旅行包也是最普通的那種,走到人堆裡沒有誰會多看他一眼。一彆八個月,方子雲見到宋一坤老遠就笑著迎上去,沒想到對方卻望著他沉默不語,便問:“怎麼,不認識了?”方子雲變了,這種變化更多的是體現在眼睛裡,體現在自然而然的神態裡,而宋一坤卻更願意看到從前的那個詩人,那個超凡脫俗而又執迷不悟的詩人。對於老同學的變化,他說不出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倒退,也不知道是應該為他欣慰還是為他悲哀。宋一坤無以表達,隻輕聲應了一句:“是有點不認識了。”“這麼說,你非得看我在窮人堆裡待著才順眼?”方子雲不以為然地一笑,接著說,“走吧,有話到車上說。我今天必須趕回去。晚上我不能送你了。”“那我就送你。江州到玉南的班車據說每隔二十分鐘發一趟,送走你之後我還有時間辦點其他的事。”宋一坤說。兩人在大廳裡找了一處空椅子坐下,宋一坤不想在出租車上談正經事情,這是他的習慣。他要談完事情之後再送方子雲去長途車站。這時,方子雲取出一個文件袋交給宋一坤,說:“有關這個產品的全部資料都在裡麵了,有錄像、圖片、樣品和文字資料。有關財務支出方麵的記錄按你的意思沒有帶來,現在我手頭還有兩萬元。簡單地說,購買原料、器材和租用冶煉爐這方麵並沒有花掉多少錢,所有的化驗、分析工作都是在地質院的實驗裡完成的,那台衝壓機是買的舊設備稍加改造了一下,還不到一萬元每分鐘能壓製六十個半成品。大部分錢都用在支付報酬上了。”宋一坤把文件袋放進自己的旅行包裡,問:“你人盯人乾了八個月,如果讓你組織生產,有沒有問題?”“完全沒有問題。”方子雲說,“合成材料的配方、冶煉溫度、工藝程序都是經過上百次實驗摸索出來的,是固定的。機械工藝部分就更有把握了。這八個月我也不是吃乾飯的。”宋一坤很滿意,問:“報社裡有沒有反映?”“工作上肯定會受到一些影響,但還沒惡化到丟飯碗的程度。”方子雲說完,轉而又遭,“這個產品的實驗工作基本結束了,還有一些掃尾的零星小事。我是老調重彈,勞務結算的四萬元資金缺口你能不能拆借一下?打欠條是不可能的,而一直雇用到十一月份,那得白扔進去一萬三千多元,不是個小數目。”“那也得拖,沒彆的選擇。”宋一坤說,“你手頭上不是還有點錢嗎?馬上著手申請專利。該花的錢必須得花,對於產品的鑒定要爭取國內最高權威機構的認證,一定要硬碰硬,容不得半點花架子。專利法人寫你的名字。”“你投資我摘桃子?”方子雲株搖頭,“這個手我伸不出去。我不過是你的代理人而已,說白了就是你的雇員。我不求彆的,一旦你紅紅火火於起來了,給我一官半職讓我獨擋一麵,乾好了,我就敢伸手要賞錢。”“那就沒有意義了,能獨擋一麵的人有的是,我何必非要用你?”宋一坤說,“你隻是借了我一筆錢而已,等你掙到錢得連本帶利還我。將來我們是合作關係,你以技術入股。無論你與誰合作,你手裡總得抓住點什麼,否則你什麼都不是。”“借錢?”方子雲想了想,笑了,“這個解釋很科學,也很體麵,我接受。其實,我現在連搶銀行的心都有,窮急生瘋嘛。我至少有四本詩集的稿子,如果隻靠工資,那這輩子就不想了。”“彆人曲線救國,你是曲線救詩。”宋一坤苦笑著說,“高雅文化多搞多賠錢,不搞不賠錢。長此以往,中國的民族文化非賠光了不可。”方子雲問:“現在嚴肅文學很不景氣,你在這種氣候下讓夏英傑爬格子,能有出路嗎?”“兩個人在一起,總得有個乾淨的。”宋一坤感歎地說,“如果要尋找更多的共鳴,也許我們都該去做學問,現在是學非所用。”“時代潮嘛。”方子雲無奈地說。談完事情,宋一坤叫了一輛出租車將方子雲送到長途汽車站,目送發往玉南的中型客車啟程了,他才又叫了一輛車前往火車站,他必須首先解決火車票的問題。火車站人山人海,從廣場到大廳凡是可以容身的地方全部擠滿了旅客,售票大廳更是排滿了長隊,而最忙碌的莫過於票販子了,他們既要做黑市交易,又要與警察周旋。宋一坤付出了高出正常票價一倍的價錢,從票販子手裡輕而易舉地拿到了當晚直達北京的軟臥車票。在車站的黑市上隻要你肯付錢,役有辦不到的事情。他走到出租車場掃了一眼,出於視線寬闊的考慮,他特意選了一輛“麵的”坐在前麵,告訴司機:去花園路吃一碗馬記牛肉拉麵,再到城東路轉一轉,然後返回車站。江州皮革廠就在城東路上,而花園路的馬記牛肉拉麵則是宋一坤多年光顧的風味小吃。到了花園路,司機把車停好,陪宋一坤進了麵館。這裡與其他麵館不同,顧客不許喝酒,店裡不賣小菜,隻許吃拉麵,因為人太多了,需要極時騰出座位。江州的拉麵幾百家,惟有此處獨樹一幟。宋一坤排了半個小時的長隊才吃上這碗麵,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到車上,向城東路駛去。這時,天色已是黃昏。在宋一坤的引導下,出租車以皮革廠為中心,往南、東、北三個方向各開出三公裡,然後圍繞著皮革廠附近轉了一圈,最後在路邊停住。宋一坤從車上下來,站在人行道上慢慢地抽著煙。思考著。之後他又坐回車上,對司機說:“按照剛才的路線,再走一遍。”宋一坤似乎從這裡發現了什麼,儘管這種感覺還很朦朧。其實,他就是衝著這種感覺而來的。他在江州上學、工作十幾年,對這座城市有一定的了解,既然有跡象表明王海和孫剛要投奔他,他就不能不對王海在江州的活動有所關注。返回車站,離開車時間隻有十幾分鐘了。宋一坤枕著旅行包睡了一夜,早上八點多到達北京,下車前他刷牙、洗臉,做好了辦事的一切準備。出了北京站,他隨即坐進出租車直奔農業展覽館。北京農展館招牌林立,是出版界最具影響力的場所之一。宋一坤付過出租車費,取出記事本又看了一遍,這才朝一家出版社的編輯部走去。記事本裡有十幾位著名編輯的名字,隻要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位就可以。他走進一幢大樓,在三樓一家文學刊物編輯部尋找名單上的第一個人——王文奇。他從一間房門的標牌上看到了這個名字,便輕輕敲響了房門。“請進。”屋裡有人說話。他推門進去,問道;“請問,是王文奇先生嗎?”“是我,你有什麼事?”王文奇坐在辦公桌前問。這是一間單人辦公室,隻有具備相當資格的人才可以獲得這種工作待遇,與擺滿辦公桌的編輯室相比,這裡顯得清靜多了,王文奇五十多歲,身材消瘦,曾編輯過很多有影響的作品。宋一坤開門見山地說:“我受人之托專程從海口到北京,想請您看一部稿子。作者沒敢來,是因為她沒有勇氣敲一扇權威編輯的門,擔心被拒之門外。當然,請您看稿子是有附加條件的。”王文奇想了想,說:“你把門關上,坐下談。”宋一坤關上門,拉過一把椅子在王文奇側麵坐下,從旅行包裡取出稿放在桌上,說:“這部書稿三十六萬字,是描寫現實題材的。作者無意在北京出版,隻是想征求一下權威人士的意見,隻有經過鑒定之後才能考慮作品的處理方式。文學界有看稿費之說,如果您願意幫忙,請您提出條件。我聲明一下,這純屬私人之間的事。”王文奇問:“你們是不是想利用我對作品進行評價?”宋一坤搖搖頭,說:“您不必以文字的形式提出意見,口頭指點兩句就可以。作者注重的是內容,而不是形式。”王文奇沉默了片刻,說,“既然與出版社沒有關係,純屬個人之間的私事,我可以幫忙。三十六萬字我需要一星期看完,報酬要一千元。”“可是作者原打算要付給您兩千元的,我隻能按作者的意思辦。”宋一坤平靜地說,“作者完全是出於對藝術的尊重,請您理解。作者不要您的收據,如果有可能的話,隻希望時間能縮短一些。”宋一坤說完,從旅行包裡取出一個裝有兩千元現金的信封放到桌上,請對方清點。王文奇把信封推回去,說:“那就四天,可以嗎?”“可以。”宋一坤說。王文奇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個地址交給宋一坤說:“錢你先拿走,從今天算起,第四天晚上七點你按這個地址到我家來拿稿子。”“謝謝。”宋一坤收起信封和地址,準備告辭。“等一下。”王文奇忽然道,“你憑什麼相信我?提意見這種事太籠統,沒有一個尺度和標準,你怎麼知道我不會三言兩語把你打發掉?那你的錢不是白花了嗎?你也白跑了一趟。”宋一坤拎起旅行包笑了笑,說:“您可以那樣做,作者會照樣付給您兩千元的勞動報酬,但是一個藝術家若喪失了藝術良心,隻有藝術家自己知道其中的滋味。謝謝您能接待我,再見。”這次會麵非常簡短,對方甚至沒有詢問來訪者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重要的是書稿,是事情本身。出了農展館,宋一坤立即乘出租車前往中國旅行社預定四天後從北京到海口的機票。他的下一站該是上海了,那裡才是他此行的重頭戲。機票很順利就定好了。於是,他又返回北京火車站,手持一張寫有“求購車票”字樣的紙片在售票廳門口的人群裡走動。幾分鐘後就被票販子盯上,經過,番討價還價便成交了,他跟著票販子走出車站一百多米,直到票販子確認安全了才進行貨款交易。車票是中午十一點三十分開往上海的特快列車。拿到車票,他就近吃了點東西便到軟臥候車廳等候,直到上車。從他進入北京到離開北京,隻有三個多小時。長途旅行寂寞而無聊。宋一坤全靠他隨身攜帶的幾本書打發時間,偶爾也和同包廂的乘客閒聊幾句。他不是一個善於交往的人,閒聊對他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尤其是與陌生人閒聊。出了上海站,宋一坤將旅行包寄存起來,然後立即叫一輛出租車。對於即將進行的一場談話,他已經不需要再準備什麼了。八個月的時間,無論是談話內容還是表達形式與技巧,一切都胸有成竹。司機問:“先生去哪裡?”“鐵鷹集團公司。”宋一坤回答。鐵鷹集團是國內知名企業,在國際上也有些影響,擁有資產四億多人民幣,經營項目繁多,包括製藥、飲料。賓館、商場、房地產等行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國內衛星電視每天都在幾個固定時段播出該公司的直傳廣告,可謂無人不曉。其總部設在十八層高樓的鐵鷹飯店內。宋一坤走進飯店,乘電梯上九樓,摁響了九0一九號房間的門鈴,門上的牌子寫著:鐵鷹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開門的是女秘書,她用柔柔的聲音問:“請問先生,您找誰?”“高天海。”宋一坤說。女秘書上下打量一眼這位直呼董事長大名的來訪者,臉上顯出一股不悅的神情,問:“董事長正在與人談話,您找他有什麼事?”“大事。”宋一坤說了兩個字。女秘書隻得讓他進來,說:“你先坐這兒等一下,我去裡邊通報一聲。請問您貴姓?”“免貴姓宋,從北京來的,剛下火車。”董事長辦公室豪華氣派,鋪著厚厚的手工地毯,幾隻寬大的真皮沙發,茶幾亮得像麵鏡子。套間的門是用皮革包製的,既美觀又隔音。老板台上放著電腦、電話、傳真機,座椅旁邊是一個大保險櫃。片刻,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從裡間出來,他戴著眼鏡,打一條花格領帶,油亮的頭發雜著少許白發,梳理得一絲不亂\他客氣地問:“你找我有事嗎?好像我們不認識。”宋一坤站起來,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張紙條遞給對方,笑著說:“這是我的介紹信。”紙條上寫有五個字:周麗有麻煩。高天海的神態沉了一下,把紙條放進自己的口袋,又仔細打量宋一坤,然後對秘書說:“你去安排一個房間,我和宋先生要談筆生意,不希望有人打擾。我讓裡麵的客人先去咖啡廳,你隨後替我應酬一下。”“明白。”秘書說完便出去了。“請來先生稍等。”高天海說了一句,隨後推門進了套間。很快,屋裡走出幾位客人。高天海笑著把他們送到門外,目送他們朝電梯走去。這時電話鈴響了,高天海進屋拿起電話聽了一下便放下,對宋一坤說:“宋先生,請隨我來。”會談被臨時安排在九樓電梯另一側的客房裡,方桌上擺著兩杯剛沏好的茶水,放著一盒國產煙和一盒進口煙。高天海關上門與宋一坤麵對麵坐下,說:“我早就戒煙了,你習慣抽什麼口味請自便。能不能請你做個自我介紹?”“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宋一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從桌上拿起“萬寶路”,點燃一支說,“今年九月十八日將在廈門舉辦一個文稿競價活動,各種新聞媒介都做了宣傳,想必你該有所耳聞。”“有點印象。不過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請你按照紙條上的線索直截了當談實質問題。”高天海有些急躁。“不把背景交代清楚,事情就說不明白。”宋一坤不緊不慢地說,“屆時的文稿競價活動中將有一部三十六萬字的長篇亮相,作者是一位女性。作品中的部分情節是根據一個真實故事改編的,一位知名企業的董事長愛上了一位漂亮小姐,這件事幾乎沒有第三者知道,兩人一直秘密交往。然而,董事長是有妻室的,並且由於經濟上的某些動作而缺乏安全感。於是,這位董事長煞費苦心把小姐送到了國外,準確地說是移民到奧地利的格拉茨,一是為了感情,二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為此,他將四百五十萬人民幣兌換成五十萬美元經香港打人奧地利,用二十六萬美元在格拉茨買下一所房子,用二十萬美元買下一個餐館。我想四百五十萬元應該不是一名國家乾部的合法收人,至於該砍下多少次腦袋我不敢說,但是砍下一次我看問題不大。”高天海額頭浸出了汗珠,臉色有些蒼白,儘管他自稱早就戒煙了,可還是摸出一支煙點上,大口地抽。他被震驚了,他簡直無法相信,自認為隻有天知地知的機密對方竟然能敘述得如此準確無誤。沉默了一會兒,他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冷冷地說:“你是想來敲詐我。”宋一坤搖搖頭,平靜地說:“如果敲詐,不必等到今天。請你放尊重一點,不要在一個不會講臟話的人麵前講臟話,我是來救你的。”“救我?”高天海覺得可笑,譏諷地問道,“怎麼個救法?”宋一坤說;“參加競價的那部文稿標價是八十萬,請鐵鷹集團公司本著發展企業文化、扶持嚴肅文學的精神,把它買下來。”“好大的胃口,”高天海嘲諷地說,“既是這樣,你乾脆去舉報我。”“敲詐不成就舉報,那才是小人之舉。”宋一坤淡然遭,“我提醒你理順思路,我來是給你一個機會,沒人要求你做什麼,更沒有人脅迫你,這一點請你不要混淆。文稿既然標價八十萬,就一定會以八十萬賣掉,不是你和我可以改變的,鐵鷹集團不買,有人會買。高先生的態度說明你不需要我的幫助,那麼我就告辭了。”宋一坤說完便站起身離開,毫不猶豫。高天海並不阻攔,坐在沙發上無動於衷。宋一坤信步走出客房,穿過走廊,乘電梯到一樓。這時情況發生了變化,他剛出電梯便被總服務台的一位小姐攔住了。“先生請留步。”小姐微笑著向他行了一個迎賓禮,說,“高董事長有請先生,他說那筆生意還可以再協商,請先生上去,請吧。”小姐左手非常巧妙地揪住宋一坤的衣服不放,右手一直做著“請”的姿式,生怕客商走掉無法交待,宋一坤也隻得重新走進電梯。小姐寸步不離,直到把他交還給董事長才放心地離去。高天海等那位小姐走遠,才關上門坐回原位,問道,“如果鐵鷹集團不買那部書稿情況會怎麼樣?”“那就成全了另一位買主。”宋一坤說,“作品出版後將會由於八十萬身價的作用而引起社會關注,發行量應該比較樂觀。但這隻是個序幕,很快會有文章指出,是由真人真事編寫的,並且掌握足夠的證據。以鐵鷹集團的知名度,我們不難想象社會反響。鐵鷹集團每天都在做廣告。那時將會出現這樣一種態勢,檢察院立案偵察,法院審理,新聞界開足了機器起哄。新聞界是靠什麼吃飯的我們都清楚,也需要調動這種積極因素。廣大讀者,他們也會出於各自的好奇心而從書本裡推測自己感興趣的問題。這麼三炒兩炒,就是一團泥巴也會炒成黃金,對於這樣的作品,我想影視界也不會坐山觀望。這本書的發行量將與鐵鷹集團的知名度。與新聞界的熱情、與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成正比。至於你和周麗小姐,就請你們自便了。”高天海默默地抽煙,抽得非常投人。他看著眼前這個人,腦海裡幻化出魔鬼的影子,他從骨子裡感到這個人的鋒芒與沉重。他沉思著,對各種可能性作出估計之後說道:“價格太高,我希望你能做出一些調整。這本書將由我個人買下來,由我個人收藏。同時我希望你能作出必要的承諾。”“標價沒有商量,我不是和你談生意。”宋一坤語氣溫和地否定了對方,說道,“至於你個人買斷、收藏那更不可能,如果讓你個人受損失那就失去了我來上海的意義。作者不會接受非法所得,觸犯刑律的事我們也不能做。另外,你沒有權力把一件藝術品一把火燒掉,藝術本身沒有罪,同時也關係著一個文學青年的前程。對藝術隻能尊重、愛護,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這點常識應該懂得。”操你媽。高天海在心裡咬牙切齒地罵道,真恨不得這個男人立刻從地球上消失。他換了一種口吻說:“朋友,凡事不能過分,把人逼急了高雅的人也會做出粗俗的事。這裡是上海。”宋一坤微微一笑說:“你我同生共死,如果我有意外,即使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得跟著承擔後果,所以你要做的是保佑我平安。我專程來上海給你一個機會,你卻用這種方式接待我,有沒有小人之嫌?”以對方的談吐和書稿的謀劃所顯露出來的思辯力,怎麼會不考慮安全問題呢?高天海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蠢話,便自我解嘲地說:“對不起,這事來得太突然,我腦子有點亂。你知道,這和管理一個企業完全是兩碼事。”宋一坤說:“企業參與文化事業是互惠互利的事。既扶持了藝術,又塑造了良好的企業形象。如果鐵鷹集團買下書稿,就不可能讓八十萬白白花掉,就會充分發揮它的效能,出版發行是一方麵,影視製作也是一個方麵,作者和企業都受益。說到你個人,你不但不會有任何損失,反而獲得一種資本。”高天海說:“這事可能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如果作品本身的價值與標價差距太大,那不就是掩而盜鈴了?”“這個問題,我自信比你考慮得多。”宋一坤說,“一旦曝出醜聞,那將意味著作者的毀滅,我不會拿這個冒險。現在作品正在北京請權威評論家鑒定,如果鑒定結果表明作品沒有價值,我會通知你放棄這個計劃,而且不再來打擾你。就我個人的看法而言,我不敢說這部書稿是上乘之作,但是達到渾水摸魚的水平還是有把握的。我再重申一遍,如果作品沒有價值,我將放棄這個計劃,為了作者和你兩個人的前途。”“如果我同意合作,我能得到什麼承諾?”高天海問。“這個時代,你相信承諾嗎?”宋一坤平靜地說,“如果我隻是為了錢,如果我無視對自身人格的評價,我完全可以像一個真正的流氓那樣赤裸裸地敲詐你。如果你認為這一點可以作為承諾的話,這就是我能給你的承諾。”高天海又問:“我怎麼確認哪部作品是我要買的?”宋一坤從褲袋裡取出一份作品內容簡介展開後交給高大海,說:“需要讓你知道的信息全在上麵。”高天海將簡介仔細看過一遍,思索了許久之後說:“我看這樣吧,你先住下來,食宿由我安排。你給我點時間考慮,我明天下午給你答複。這筆款項數目不小,不是我一個人張嘴就能辦到的,運作起來會有許多問題。”“看來有必要再定位一次。”宋一坤不動聲色地說,“我是來給你機會,不是向你遞交申請,所以不需要你答複什麼。從現在算起到文稿競價開幕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屆時我給你三天,三天內如果文槁沒有被鐵鷹集團買斷,那就由我們的人買斷。而你,就意味著放棄了機會。兩個月的時間夠打一次遼沈戰役,也應該夠你策劃自己的行為。我要說的全說完了,現在我要告辭了。”“慢,”高天海攔住起身欲走的宋一坤,“都是明白人,知道應該怎麼做。你畢竟給了我一次機會,雖說不是朋友但也算得上客人,你執意要走我不便留你,但是你這樣走怕不合適,顯得我這個東道主大沒有風度。發往北京的特快是晚上九點,你先在這裡休息,晚上我陪你一起吃飯,然後送你去車站。車票沒有問題,我會安排人去辦。”“謝謝不必了。”宋一坤堅持要走。“你該不是害怕吧?”高天海問。宋一坤笑笑,說:“既然高先生誠心請我,那我隻能客隨主便了。不過有一點你不能忽視,我在這裡停留時間越久,給這裡人留下的印象就越深,這對你未必有利。一個領導無論做什麼事,最好都能說得清楚。”高天海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說:“宋先生不計較俗禮,我也就不必客套了,隻是得辛苦你了。”“沒什麼。”宋一坤告辭了。高天海把宋一坤送到電梯口,臨分手的時候他客氣地問:“宋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那些事的?我一向認為自己做事非常謹慎。”“如果將來氣氛融洽,我會告訴你的。”宋一坤說。當晚,宋一坤離開上海。又是一段漫長而難熬的旅程,火車到達北京時正值深夜,睡覺前他特意把身上的物品全部檢查一遍,將任何一種能說明自己去過上海的票據統統拿到衛生間衝掉。此時已過午夜,準確地說宋一坤離開家已經第五天了。五天裡,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旅途中度過的,今夜是他第一次躺在了真正的床上,寬大而富有彈性的席夢思使他的身體想怎麼伸展就怎麼伸展,舒服極了,再不用被狹小的空間束縛。而且,該做的事情基本上都做了,沒有心事的困擾。他可以放鬆地睡上一覺了。一覺醒來,窗外已是陽光燦爛。宋一坤把旅行包存人服務台,接著去旅行社取機票,確定次日上午十點飛離北京。之後,他去天橋、去前門大街、去西單到處閒逛,他想給夏英傑買點禮物,可挑來選去拿不定主意,最終還是兩手空空地回到了國際飯店,而他自己卻裝滿了一肚子風味小吃。晚上,他按約定去王文奇家。王文奇一家人都在客廳看電視,他在書房接待了宋一坤,這裡很安靜,隻是到處都是藏書顯得空間太小了。宋一坤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裝有錢的信封放到寫字台上,然後恭敬地等對方數錢,等對方發表意見。而王文奇卻把信封推開了,他顯得有些興奮,說:“在我們交談之前,我想先搞清楚你的姓名,你和作者夏英傑的關係。”“我叫宋一坤,是作者的朋友。”“你可以代表她嗎?”“一般情況下我想可以。”宋一坤說。王文奇點點頭說:“作品我看了。直接點說吧,我們之間的交易取消了。我寧願個人少一筆收入,希望這部作品經我的手在我們的刊物上發表,稿酬嘛,可以適當給作者優惠一些。當然,原稿還需要做一些修改。不知作者是什麼意思。”“作者不會同意,她已經報名參加今年九月十八日在廈門舉辦的文稿競價。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才不惜重金請您鑒定。”“是這樣。”王文奇明白了,但仍不甘心,他說,“你要知道,我們的刊物在全國是一流的,在這裡發表作品將是一種標誌,這對肯定作者的實力、擴大作者的影響都是一般刊物所無法相比的,我們還可以為作品舉辦研討會。文稿競價也許會從經濟上多得些好處,但從作者的長遠考慮還是不如我們刊物具有嚴肅性和權威性。”宋一坤誠懇地說:“以您的聲望,您能對一個普通作者這樣認真,我確實很感動,如果作者在場,她會受寵若驚。但是作品參加文稿競價已成事實,很難改變了,請您諒解。作者剛剛入門,迫切需要您這樣的名家指點,希望以後能有這樣的機會。對這部作品,哪些是應該保持的?哪些是應該改正的?還請您指點一下。”“作者還年輕,闖一闖也好。”王文奇不再堅持自己的想法,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稿紙遞過去說,“我的意見都寫在上麵,你可以給作者帶回去。”稿紙上的文字不多,寫道——一、現實題材,硬派風格,從反麵角度透視社會,決無調侃堆砌與無病呻吟之嫌。其真實、深刻、緊張,其糧性與人性的並存、碰撞,其大手筆、大背景、大謀略,構成了作品的可讀性。同時,恰到好處的愛情處理及反麵性格的裂變又給人以關感和正麵的啟迪。作品很有新意,這種創作特點是作者應該保持的。二、作者的文筆有些新聞化、對掌握與運用體裁尚顯生疏,過於強調本質,過於直截了當,缺乏必要的烘托與修飾,缺乏細膩的筆潤,例如環境描寫、表情刻畫、語氣定位等等,這些缺陷影響了作品的生動鮮活,削弱了作品的感染力,作者應引起重視。三、此稿如精心修改,可成上品。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宋一坤如獲至寶,連聲道謝。王文奇謙虛地擺擺手說:“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僅供參考。我想冒昧地問一句,以作者的年齡、性彆,如何能寫出這種題材的作品?”“夏英傑北京大學畢業,做過三年職業記者,接觸的人很多,有不少商界的朋友,我想這與她的創作可能有關。”“是個有發展前途的作者。”王文奇說著,起身從書架上取出四本書放到宋一坤麵前,“這是一套文學描寫辭典,彆人送的。這套辭典一百多萬字,從人物、建築、山水、季節到表情、心態、動作、氣氛,無所不有,還包括國內外主要城市的風貌和比較有影響的曆史事件,對寫作很有幫助,請你給夏英傑帶回去,也算我對文學青年的一點心意。”“謝謝您。”宋一坤將那紙意見夾進書裡,把信封又往前推一下說,“錢您收下,您是忙人,我就不打擾了。麻煩您給我找一個袋子,我把書和稿子裝起來。另外我想問一句,作者有沒有直接向您求教的機會?”“方便的話儘管來,我喜歡有出息的年輕人。”王文奇說,“但是錢你得拿走,我說過,我們之間的交易取消了。如果夏英傑隻是附庸風雅滿足虛榮心,這個錢我敢拿,但是對於真正搞藝術的人,我隻能尊重和幫助。我說話是算數的,不是跟你虛假客套,如果夏英傑還想登門的話,就請你把錢拿走。也許你還不理解一個老文學工作者的心情,對於真正投身藝術的青年,我們可以做師生或朋友,但決不做交易。”宋一坤不知所措了。王文奇找來一隻布提兜把信封、文稿和辭典一並裝起來,將宋一坤送出門外,那神情就像送一位老朋友。宋一坤真的被感動了。就在宋一坤離開海口的當天下午,夏英傑攜帶書稿乘輪船前往廣東省湛江市,約見萬路達文化公司總經理蘇衛國。到達湛江當夜,她在市中心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於次日上午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文化公司。這是某個事業單位的機關大院,院內有一座五層辦公大樓,樓下的空地停放著許多轎車。大院門口掛著十幾塊牌子,有房地產公司、裝飾工程公司、廣告製作公司等等,都是租用的辦公場地。萬路達文化公司設在三樓,租用六間房子,分彆為經理室、業務部、信息部、財務部、會客室和倉儲室,這裡工作環境優雅,每個職員都配有標準的工作台,每個房間都有電話,尤其業務部和信息部,八台電腦從一個側麵顯示了公司的實力。遺憾的是,蘇衛國不在。接待夏英傑的是一位小姐,她把客人請進會客室,非常抱歉地說:“夏小姐,我們知道你和蘇經理有約,但實在不巧,蘇經理昨天晚上有急事臨時改變了計劃,開車去茂名了,這是他給你留的條子。”字條上寫著:夏小姐,我確因急事而失約,當時給江薇打電話通知你,但來不及了,你已經在途中,實在對不起。請你把稿子交給工作人員處理,我已經做出安排,派專人為你購買返程船票並送你上船,以此略表歉意。另外,我因商務二十三日去海口,請你把電話號碼留下,屆時我會約你見麵,就書稿之事給你答複。蘇衛國“也隻能這樣了。”夏英傑取出稿子並寫下電話號碼交給小姐說,“麻煩你以公司的名義給我打個收條,可以嗎?”“當然,例行手續嘛。”小姐把書稿拿走,送來一張蓋有公司印章的收據和幾本雜誌,說:“夏小姐請耐心等一會兒,買票的人很快就回來。”夏英傑擔心地問:“現在船票這麼緊張,不提前預定有把握嗎?”“放心,保證沒問題。”小姐笑道。不多時,拿票的小夥子回來了,說是離開船還有半個多小時。於是夏英傑在兩位公司職員的陪送下去碼頭上船。就這樣,夏英傑一無所獲回到海口。夏英傑關心的是審稿和答複。既然確定了答複時間和地點,她當然希望早回海口,因為少請一天假就少損失一天的工資收入。這樣一來時間和空間都能協調了,不但可以照常工作,也不影響接待宋一坤的維也納來客。七月二十一日,王海和孫剛從維也納啟程飛往香港,二十二日上午抵達海口,住海秀大街國際商業大廈。由於宋一坤家裡的電話一直沒人接,他們便轉而與夏英傑聯係。這才得知宋一坤兩天前就去了北京。夏英傑認識王海,對孫剛卻隻聞其名不知其人。孫剛身材魁梧,人也比較樸實,雖然穿著高檔衣衫卻沒有瀟灑倜儻的儀態,謙和的目光裡還隱隱含著一股茫然與憂慮。夏英傑歉意地說:“一坤知道你們要來,本打算在家裡等著,可臨時有變,他說事關重大不去北京不行,否則就會錯過機會。實在對不起,請你們二位多原諒。”孫剛說:“他既然離開海口,那肯定是有要緊的事。不知坤哥能去多久?”王海也關切地問:“坤哥去北京做什麼?”夏英傑客氣而婉轉地答道:“他說最多一星期,估計這兩天該回來了。至於他去乾什麼,我也說不準。”孫剛說:“這次來一定要見到坤哥,我們等他。”夏英傑問:“這兩天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不用了。”王海說,“這兩天我們出去走走,正好看看島上的風景。”孫剛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還有心思觀景?夏英傑與他們沒有話題,純粹是禮節性的應酬。漫無邊際地談了十幾分鐘,孫剛將一個禮品袋遞給夏英傑說:“這是我們倆的一點心意,你替坤哥收下吧。既然坤哥不在,我們就不去家裡了。”夏英傑堅決拒收禮品,溫和地說:“我不能隨便替一坤接受禮品,不管什麼事,等一坤回來了你們當麵談,請不要讓我為難。”孫剛不便勉強,隻得暫時收回禮品。兩人一直送她出了大門。離開國商大廈,她直接回家了。一路騎車使她出一身熱汗,進門就打開空調機,然後點燃熱水器洗浴。心不在焉地衝洗完後,她便茫然了。屋子空空蕩蕩,夏英傑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不知道自己要乾什麼。她情緒很低落,身體的各個器官仿佛也跟大腦一樣變得遲鈍了,一天隻吃一頓飯也不覺得餓。八個月了,這是她和宋一坤第一次分離,就像一座房屋突然缺了一根頂梁柱,那種平日不曾留意的踏實和安寧忽然遠去了,忽然顯得那麼珍貴,連他偶爾發脾氣的樣子也有了某種浪漫的美感。宋一坤不在的日子裡她總是想:他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其實生活很平靜,什麼也沒有發生。她自己也不明白如何會產生這種奇怪的心理。想到寫作,她腦子更亂了。寫作太難了!它根本不像某些人所說的那樣輕而易舉,卻著實像一座高高聳立的懸崖峭壁,對著想征服它的人冷笑。而在尋找攀登方法的過程中,那種無可奈何的壓抑往往會把人推向近乎瘋狂的境地,情緒煩躁、狂亂、低落。心灰意冷的時候真想不乾了,想把電腦砸爛、想把稿紙撕成碎片,把腦子裡那些七零八散的文字統統趕出去。然而,趕不走的卻是她的感情,是宋一坤對她寄予的期望。她對書稿的命運沒有底數,心裡一直七上八下,時而非常自信,時而又極度渺茫;既盼望知道書稿的結果,又害怕那個時刻到來。那種像被懸在空中的感覺真是讓人難受。漫長的一天在鬱悶的氛圍中度過,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早晨下起了小雨,悄無聲息的輕風拂動如煙似霧的細雨,給大地蒙上了一層浪漫的詩意。夏英傑披著自行車雨衣行駛在上班的路上,把頭露在外麵,感受輕風細雨的清爽,心情也好了一些。今天是蘇衛國約定與她麵談的日子。夏英傑一麵工作,一麵留心每一次電話鈴響。然而臨近下班了,蘇衛國還是沒有電話打來。蒙蒙細雨還在下著,南國的雨季仿佛沒有儘頭似的。夏英傑拿出雨衣準備下班回家,這時江薇來了,她挎著皮包手裡拿著汽車鑰匙。“有事嗎?”夏英傑問。“當然。”江薇說,“你不要回去了,跟我去采訪一個老民警,算找抓了你一回公差。這幾天坤哥不在,我看你一直悶悶不樂,不如出來散散心。再說,晚上七點你還有一個重要約會,不值得從家裡跑一趟。”“蘇衛國來電話了?”夏英傑敏感地問。不等江薇回答她便肯定了答案,又問:“他為什麼不直接通知我而要把電話打給你呢?”“走吧,上車再說,反正你是回不去了。”江薇拉著她出了飯店。坐在汽車裡看雨要比騎在自行車上愜意多了。雨天路滑,江薇車開得很慢,她一邊注視著路麵一邊說:“蘇衛國中午就打電話了,約你晚上七點在天府飯莊見麵,這次是他主動請客。他擔心你會拒絕吃飯,所以電話打給我,不給你拒絕的機會。”“什麼意思呢?”夏英傑老老實實地說,“一提起這事我就緊張。有時候我覺得這本書很有份量,有時候又覺得一文不值。你沒問蘇衛國有沒有希望?”“問了,他不說。”夏英傑分析道:“畢竟有過一麵之交,也許他覺得當麵拒絕太生硬,所以采用富有人情味的方式,就像外交辭令。”“俗話說人在事中迷,我看你是緊張過頭了。”江薇說,“即便稿子被否定了也不能說明什麼。彆忘了,有位著名作家的書稿曾被八家出版商否定,但最終還是成了世界名著。”夏英傑搖搖頭,問:“晚上你能去嗎?”江薇笑著說,“這種曆史關頭我當然不能錯過,一旦你成了名家,回憶錄裡怎麼也得有我一筆。”“彆起哄了,”夏英傑心事重重地說,“我最擔心的是怎麼下台,你薇給我澆冷水才是。”江薇很有信心,說:“稿子我也看過,我認為不錯,可讀性強,很有吸引力。凡事旁觀者清,我相信自己的鑒賞力,我不敢說能值多少,但肯定有價值。另外據我所知,蘇衛國無利可圖是不會隨便請客的,也許他有求於你呢。”夏英傑不敢有這種樂觀的假設。夏英傑說,“我現在最大的感覺是底氣不足,你一個勁兒抽梯子,是存心讓我下不來台,居心何在?”江薇說:“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夏英傑知道江薇想帶她出來散散心,她也實實在在地給江薇當了一下午臨時工,江薇采訪時她一直在旁邊幫著作記錄,聽那位純樸的、滿麵風霜的老警察講自己的經曆和對本職工作的熱愛,使她產生了許多感慨。一直忙到六點三十分才離開,這一下午確實比悶在家裡心情敞快得多。蘇衛國已經先一步來到天府飯莊,照例是秘書跟隨。酒台擺著四個人的席位,隻等客人到齊後開席。看見夏英傑和江薇來了,蘇衛國將菜譜遞給夏英傑請她點菜。夏英傑摸不透對方這頓飯吃得是什麼名堂。儘管她根本不會與蘇衛國就書稿一事達成協議,而蘇衛國對書稿的態度卻至關重要。她放下菜譜笑著說:“蘇先生,凡請客總得有個名目,如果隻是談書稿那就不必破費了,不該吃的飯我是不會吃的,你可以直截了當談稿子。”這段話講得很藝術。江薇明白,夏英傑是告訴對方,如果對作品沒有興趣就直截了當攤牌,沒必要繞個彎子。蘇衛國說:“不忙,邊吃邊談嘛。”江薇以旁觀者的身份開玩笑地說:“戲還沒開場蘇經理就為殺價做鋪墊了,大商人玩小動作,不夠風度吧?”蘇衛國急忙搖手說:“沒那個意思,絕對沒那個意思。夏小姐既能出這種手筆的作品,智商和見識就不必考證了,我也害怕當眾表演。說實話,稿子我是看中了,就是不知夏小姐什麼價碼肯出手。我的意思是,即便生意談不成至少也多交個朋友,也許以後會有合作的機會。”夏英傑那顆一直懸著的心悄然落地了,暗自長出了一口氣,而臉上卻不露聲色,平靜地說:“蘇經理不要見怪,你不是也怕為了一頓飯在交易上補人情嗎?是你開了一個頭,彆人才跟著你效仿。我看咱們還是故伎重演,各付各的賬單。”“這樣的話,太不給麵子了吧。”蘇衛國說。看著夏英傑一本正經的神態,江薇不失時機地說:“阿傑,我可是你們的中介人,不給蘇先生麵子就是不給我麵子。大家不是初次見麵,也算是朋友了,不必太計較。”夏英傑無奈,隻好重新拿起菜譜。酒菜上齊,大家象征性地品嘗幾口,蘇衛國言歸正傳了,說:“夏小姐,稿子是由公司職員受理的,我也粗略看了一遍,就請你開個價吧。”夏英傑心中有底,情緒更加穩定了。她略微思索了一下,溫和地答道:“蘇經理,我隻能這樣告訴你,這部稿子將參加今年九月在廈門舉辦的文稿競價。我所以把稿子送到湛江,確實是希望我們之間能夠合作,也希望你的報價能與書稿標價接近。當然,這種可能性似乎很小,但是我必須嘗試一下。”蘇衛國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他是這方麵的行家,自然知道這部書稿參加竟價意味著什麼。許久之後他問:“那麼請你告訴我,標價是多少?”夏英傑心裡說:天知道標價是多少!她笑笑,平靜地說:“我需要你的意見做比較,如果距離太大我說了也沒有意義。”“也就是說,夏小姐根本就沒打算合作?”蘇衛國雖然壓抑著,但臉上已顯不快之色。“恰恰相反,”夏英傑說,“我去湛江,完全是為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好吧。”蘇衛國看秘書一眼,“把合同書拿出來。”秘書從文件包裡取出兩份一式四聯的合同書,將其中一份遞給夏英傑,說:“長篇《沉默的人》三十六萬字,我公司願出六萬元買斷版權和影視劇本改編權,這是我們所能接受的最高價,沒有協商餘地。如果夏小姐能夠接受,就請在合同簽個字。”六萬元!這是一個夏英傑意想不到的數字,她心裡隨之微微一展。那不是一個簡單的數字,而是對作品,對她今後生存方式的一種肯定。如果不是宋一坤有言在先,她會立即在合同書上簽字。然而她不能,確切地說是不敢。她按捺住內心的驚喜,接過合同書靜靜地看,既不讓對方從她的表情裡看到希望,也不讓對方看到失望。江薇很激動卻不敢流露,這種關鍵時刻任何一絲表情都會成為對方判斷虛實的依據。她見蘇衛國和秘書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夏英傑,便故意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半開玩笑地說:“蘇先生,能不能把另外幾份合同書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我相信你準備了不止一份。既然是朋友,就不必保守了。”蘇衛國尷尬地說:“不必了,六萬元是最高極限。”合同書上有這樣一款引起了夏英傑的注意:在保持原作不變的基礎上,適當增加必要的可讀性描寫,增加幅度在一萬字以上,兩萬字以下。增加部分按千字三百元計算稿酬。夏英傑問:“可讀性描寫是指什麼?”蘇衛國說:“是指性描寫。不是我蘇某格調低下,實在是由於市場所迫。現在你到圖書市場看一看,哪本暢銷書少了這些內容?當然,不必寫得那麼直白,不能超越黃色書刊這條界線,這一點我們會把握。還有,關於需要增加的這一部分你可以不寫,由我們公司去做,但是你就放棄了這部分的收人。”“能不能容我考慮幾天?”夏英傑問道,接著又說,“關於可讀性描寫我現在就可以答複你,我不會接受的。”“你可以考慮幾天。”蘇衛國說著又看秘書一眼。秘書將另一份合同遞給夏英傑說:“蘇總希望能與夏小姐建立長期的合作關係,以《沉默的人》為標準,你每年按同樣的風格,質量。字數寫一本暢銷書,每本書我公司同樣付你六萬元,合同期為三年。每本書在寫作之前由我公司審察大綱,預付你百分之二十的稿酬,做為定金。夏小姐是明白人,道理就不用多講了。如果你有意合作,也請在上麵簽個字。”長期合作,那更夏英傑求之不得的。然而她清楚,定作大綱是由宋一坤一手製定的,她自己沒有能力完成這種大手筆的構思,那是一個特殊的工程,是理論知識、社會實踐和生存體驗的融合與沉澱,包含著隱喻的政治傾向以及深刻的哲學思考。簽這個字,必須以宋一坤的支持為先決條件,而宋一坤腦子裡在想什麼,誰也猜不透。她覺得談話該結束了,再談下去不會有任何好處,反而會增加失誤的可能。她把兩份合同放在一起說:“蘇先生,合同我收下,一星期之內我給你答複。稿子你先留著,如果不能合作的話我會去湛江自己取。感謝你的款待,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不管這次結果如何我們都是朋友,既是朋友就一定有相互幫助的時候。”“不客氣。”蘇衛國顯得很失望,或許今晚的會談結果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他把夏英傑和江薇送到門口,臨彆前他忍不住說了一句:“夏小姐,請你慎重考慮,對你來說同樣是一個機會。”“我明白。”夏英傑認真地說。微型車離開飯莊,很快彙人長龍般的車流,車輪在雨水遍布的柏油路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五顏六色的燈光映在水麵和玻璃上,一切顯得格外清新,格外美麗。車上,江薇和夏英傑誰也不出聲,都若無其事地沉默著,當汽車走遠了之後,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會心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樣舒展,那樣痛快淋漓。江薇說:“你今天表現太出色了,攻守兼備,虛實有變,不然非得被他鑽了空子。”夏英傑說:“我是外強中乾,隻想給自己找台階下,多虧你及時策應我才穩住陣腳。我早說過你江薇功不可沒,這次拿到錢我一定請客。”“可你最終還是犯一個錯誤,你應該趁熱打鐵把合同簽了,錢拿到手裡才踏實,弦崩得太緊了容易斷。”夏英傑沒有解釋,心裡卻說:我何嘗不想?99lib?簽?有人敲門,聲音平緩而有節奏。夏英傑正在衛生間洗衣服,聽到敲門聲心裡一顫,心跳頓時加快了,她屏住呼吸問:“是誰?”“我,宋一坤。”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夏英傑激動得似有一股熱流湧上心頭,她顧不得擦乾濕淋淋的手,迫不及待地去開門,不等房門關上,不等宋一坤放下旅行包,她便忘情地一把摟住他的脖子,緊緊地抱在一起,弄得他脖子裡全是洗衣粉泡沫。她問:“還沒吃飯吧?告訴我想吃什麼?”“飛機晚點,在機場吃過了。”宋一坤答道。接著又內疚地說:“我空手回來了。”“我早知道會這樣,”夏英傑笑著說,“情我領了,你能把自己帶回來就比什麼都強。”她接過旅行包,關上門,從頭到腳將宋一坤細細打量一遍,愛憐地說:“瘦了,也臟了,像隻臟狗兒。剛出去幾天就弄成這樣,沒有管你真是不行。”宋一坤在外麵也許會覺得自己是個人物,而一旦走進家門便什麼都不是了,隻得任憑擺布,因為這裡的點點滴滴都充滿了母性的關懷和溫柔的愛意。以愛的名義,女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征服男人。經過夏英傑一陣掃蕩,宋一坤麵目一新,乾乾淨淨地坐在涼爽的客廳裡喝茶、休息。夏英傑騰出手給王海打電話,告訴他宋一坤回來的消息,然後將兩份合同書藏在身後,走進客廳神秘而又興奮地說:“注意了,現在我要給你一個驚喜,睜大眼睛看清楚,這是什麼?”兩份合同書舉在宋一坤眼前。他接過去認真地看著,嘴角顯出淡淡的笑容。然而這種笑容太淡了,離夏英傑所期望的程度相差甚遠,已經絲毫沒有驚喜的成份。夏英傑特意指一指合同書上的數字提示道:“您老人家看清楚了,那是六萬,不是六千。”“看清楚了,這是一個重要參數,很有價值。”宋一坤放下合同書說,“旅行包裡有王文奇老師送給你的一套辭典,書裡夾的那張紙是他的意見,你拿出來。”夏英傑把書拿來放在桌上,仔細王文奇對書稿的意見,一連看了兩遍,心情非常激動。要知道,王文奇作為文學界權威人士之一,他的意見無論褒與貶都具有舉足輕重的指導意義。“說明一下,王文奇老師拒絕收費,隻希望你將來有所作為,而且授予你登門求教的資格。錢我原封帶回來了,不敢有褻讀之嫌,將來總會有機會的。”更英傑又拿起辭典翻了翻,果然對寫作非常有幫助。她自言自語地說:“過去我寫文章是混飯吃,這麼說我以後可以掙飯吃了?也許我真的是這塊料。”宋一坤說:“現在已經有底了,從今天起你的首要大事就是修改稿子,以郵戳為準,一定要在八月十五日以前寄出去,隻剩二十天了,每分鐘都是寶貴的。渡過這一關,你就可以放鬆一下,調整狀態參加競價。”“這麼說,文化公司那邊就放棄了?”夏英傑顧慮重重地說,“文稿競價最重要的因素是作者的名氣,我這樣的無名之輩誰會理睬?萬一稿子賣不出去或賣不上價錢,再回頭找蘇經理恐怕就困難了,咱們也不好意思,不如現在見好就收。另外,與文化公司簽約可以保證三年內有事做,隻要你幫我一把,一年寫一本書我應該有把握。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嗎?”夏英傑說了一大堆,而宋一坤隻說了一句:“六萬元,太少了。”“用文稿競價你打算標價多少?”“八十萬。”宋一坤平靜地說。“多少?”夏英傑懷疑自己聽錯了,聲音不由自主地高起來。“八十萬。”宋一坤又不緊不慢清清楚楚地重複了一遍。夏英傑一下子糟了,她上前摸了摸宋一坤的腦門關切地問:“你沒發燒吧?是不是該休息了?”宋一坤拿出一支煙點上。他抽了一口煙,然後冷靜地說:“少見與多怪是因果關係,本質是見識少。現在我告訴你,首先藝術品是特殊商品,其價格的構成因素比普通商品更為複雜,那麼價格的伸縮幅度就很難以框定,所以,什麼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也是合理的。其次,參與競價的買方有相當一部分是較有知名度的中型企業老板,是個特殊的消費群體,去那裡就是為了標新立異,露臉揚名,作品需要為那些人提供一個適當的表現機會,而不是讓他們丟麵子。再者,你的作品並非平庸之作,是經過雙重認證的,具有你自己的風格和新意,也應該享有相應的待遇。當然,這有冒險的一麵,但是值得。”夏英傑沉默了,不知說什麼才好,因為宋一坤講得很有道理。“就這樣決定了,以後不再討論這個問題。”宋一坤說,“文化公司那邊你去處理,我這次把方子雲的產品技術資料帶來了,這段時間得集中精力研究投資問題,沒功夫過問你的事。另外,你一個人去廈門我不放心,最好江薇能陪你去。”夏英傑機械地點點頭,不再爭辯。她腦子裡裝滿了問號,既懷疑宋一坤的思路又懷疑自己的判斷力,恍恍惚惚像置身於童話故事裡,期望值脫離實際,其後果必將是更大的失望與痛苦。她不願看到宋一坤難過的樣子,更不願看到他的自信心受到重創,但是她對這一切卻無能為力。宋一坤心中有數,他斷定一個集團公司董事長會格外珍惜自己的腦袋,他斷定高天海除了就範沒有第二種選擇。同時,他也理解夏英傑的憂慮,畢竟這是一次超乎普通程序的舉措。他站起身,愛撫地拍了拍夏英傑的肩膀,在房間裡走動著說:“競價成功是完全有可能的,至少你應該對我有信心,你要相信我不會去做沒有根據的事。一旦成功,那將對你的前途產生重大意義,使你在文學方麵有所發展成為可能,使你出國深造成為可能。你必須出去走一走,接觸一下西方文化,無論你看社會還是看曆史,點位高一些,視角廣一些,思維方式多一些,你的認識和理解就會更深刻,而過人的透視力將是你成就事業的必備素質。”“出國深造?”夏英傑搖搖頭說,“我不懷疑你能把我送出去,這對你不是難事。但是你想不想聽聽我的看法。”“你說吧,我聽著。”“我認為有兩種可能性。”夏英傑說,“第一,你感到時機成熟了,想乾點什麼,嫌我呆在你身邊礙事,於是用出國把我支開。第二,也許你覺得為我做的已經夠了,用一個你認為圓滿的結局打發我了事。這說明我在你心裡根本無足輕重,還記得嗎?當初你在玉南就想用一張磁盤把我打發走。現在我告訴你,我哪都不去,就在你這裡深造,我得死在你這裡。我對文稿競價不抱希望,隻想過實實在在的日子。”說到這裡,夏英傑很傷感,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濕潤了。“小家子氣,這不該是你夏小姐說出來的話。”宋一坤擰滅煙頭說,“你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你有頭腦,有知識,有吃苦和創業精神,這些都是你的財富。但僅有這些還不夠,你還需要補充更厚重的東西。我希望你有所作為,也有責任使你有所作為。”“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你不怕我擴充實力在家搞女權運動,沒準兒會政變呢。”“對女人嘛,不能太苛求。”宋一坤隨口道。“你暴露了。”夏英傑說,“難道我的存在還不如你的處世風度重要?這更說明我對你是無足輕重的。”“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左右都不是。”宋一坤無可奈何地笑了。“那好,”夏英傑問,“我具體學什麼?怎麼學?”“這讓我很難回答。”宋一坤想了想說,“你就在那兒生活,與當地人交往,這本身就是文化滲透,你所要關心的是意識形態和思維方式方麵的東西。任何文化都有背景,中國的文化教育一直沿襲一元化政治思想體係,而一元化教育雖能造就好公民,卻很難造就在有建樹的文學家。現在我用一個問題來啟發你,改革開放初期政府曾有一個口號: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請問你對這個口號的看法。”夏英傑想了一會兒說:“我看沒什麼不對。”“當然,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比起不允許所有的人都富起來好得多。你聽明白了?”宋一坤耐心地說,“這個口號不亞於一部宣言,它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如果你是一個成熟的人,你就會曆史地看這個口號,就會本能地用反向思維延伸你的思路。是什麼東西使人們曾經怕富、不敢富?而越窮越光榮的錯誤觀念實際上已經否定了民族革命的意義,從而導致一部分人對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懷疑和動搖,這是嚴重的曆史責任。從這個口號的理解和反——”這時,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他隻得讓夏英傑去開門。來者是王海和孫剛兩人。宋一坤請他們坐下,也沒有多餘的客套,而是說:“你們稍等,我得把剛才的話說完。”他對站在一旁的夏英傑繼續說:“從這句話的理解和反思你應該想到,老百姓生存的目的是什麼?改革開放和轉換機製承認了什麼、否定了什麼?你應該想到社會發展規律與執政黨的理論、與政府行為、與國民文化素質之間的相互關係。你應該想到怎樣運用你的見解去提高文學作品的思想性和可讀性,既弘揚時代主旋律,又拓寬了自己的生存空間。”雖然挨了訓,夏英傑卻感到踏實、輕鬆,笑著說:“我要是什麼都懂了,那還找你乾什麼?傻瓜,你連這個都不懂。”王海和孫剛都哈哈笑了起來。夏英傑把沏好的茶端上。便去書房乾自己的事了。宋一坤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在水麵的茶葉,問:“聽阿傑說你們等幾天了,什麼事這麼大的耐性?”孫剛直言道:“我說話不會繞圈子,這次來是因為沒出路了,投奔你。”“投奔我?”宋一坤說,“你們倆的資金加起來有七八百萬,可以號稱千萬,我看你們是存心寒磣我這個窮秀才。”孫剛說:“我和王海的情況差不多,那點家底如果把老婆孩子都接出去,除去買房子買車,再加上納稅、吃飯和孩子上學,根本養不住。回來開飯店不是不行,可我們總不能掄一輩子炒勺,這要看跟誰比了。人往高處走,錢掙多少也沒夠,誰不想有大發展,乾點大場麵呢?”“那你就投錯廟了。”宋一坤說,“你們要求發展,而我麵臨的是生存,我與你們是兩個不同的層次、不同的起點,不可以相提並論。”“坤哥,行了。”王海站起來插言道,“有些道理我講不出來,可心裡明白,你心裡更清楚。我上次來就是和孫剛商量過的,隻是沒好意思把要求說出來,這次不說不行了。我們投奔你,一是服氣你的腦子,二是因為你不會坑自己弟兄,不找你找誰?我們不想半死不活地吊著,就想跟著你乾點大事。你推是推不掉的,我們不能白叫你幾年坤哥。”“這是哪家的道理?”“這是自家兄弟的道理。”孫剛笑著說。宋一坤沉默了,默默地喝茶、抽煙,許久沒有說話,似乎在考慮回答問題的方式。長久的沉默之後,孫剛耐不住了,輕聲問:“坤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宋一坤搖搖頭否定了,說:“前一段你們還在江州轟轟烈烈的,現在突然就沒出路了,怎麼回事?”孫剛說:“江州那邊合資的意向書早就簽了,協議書談判也基本結束,就剩下簽署正式文件了。廠方為這次合資拆除了一座一千多平方米的舊廠房,賣掉了六十四台舊機器。我們現在一直找不到肯投資的外商,廠方又催得很緊,這事搞不好會鬨大了。我們想趁著正式協議還沒簽趕快脫身。維也納那邊我的飯店賣掉了,王海的店現在算我們兩個人的,各占一半股份,這樣都能保住居留,還能少賠點錢。”“在沒有簽署正式協議之前,廠方怎麼會貿然拆廠房賣機器呢?”宋一坤不解地問。“誰知道。”王海說,“我們提出舊廠房、舊設備沒有使用價值,不能納入合資股份,必須為投資建新廠房、安裝新的機器創造條件,如果不具備我們要求的投資條件,我們將拒絕投資。當時我們完全是為了拖延時間,以為他們不敢那樣做,誰知他們真做了。他們太笨了。”宋一坤心想,不是廠方太笨,而是你們太愚蠢了。他幾乎不用思考便得出了結論:廠方應外商的要求,以不是損失的損失給外商施加壓力。合資成功了皆大歡喜,一旦失敗那些損失便有了價值,便成了牽製外商的籌碼,想一走了之,沒那簡單。可惜,這兩位想玩空手道的假洋鬼子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潛在危機。但是宋一坤不想說這些,沒有意義。他又問:“皮革行業你們倆都一竅不通,根據什麼與廠方談判?”“我們從國內聘請了幾個技術人員和大學生,還從奧地利聘請了一個工程師。”孫剛說。“這個廠子占地麵積有多少?資產評估是多少?在你們的合資中占有股份是多少?”“廠子占地麵積不小。”王海答道,“具體我記不清了,大概有五十畝,連現有的廠房、機器、辦公樓全都算在內,折算資產兩千四百萬人民幣,占合資股份的百分之四十。”“這就是說,你們要投資三千六百萬?”宋一坤忍不住淡淡一笑,說,“你們把廠子當廚房了,真夠豪邁的。你們雙方損失多少?”倆人嘿嘿一笑,孫剛說:“我們在江州國際飯店租了兩間套房,加上工資,旅費和維也納那邊的損失,一共有四十多萬元人民幣。廠方說他們為合資花掉的接待費有二十多萬元,我看根本沒那麼多,八成是讓當官的私吞了。”“四十萬?”宋一坤說,“你們得炒多少盤菜才能賺回四十萬,天下居然有你們這樣做生意的。”王海說:“有人真是這麼乾的,而且做成了。”“空手道這碗飯不是每個人都能吃的。”宋一坤說,“商業行為中,最不可輕信的就是成功者的經驗之談,傳授你賺錢之道的人往往是要看你笑話、希望你破產的人。幸福是相對而言的,是由不幸比較出來的,所以你的不幸就有了價值。”孫剛說:“裁一跟頭也好,長記性了。”“江州的工作人員撤下來沒有?”“還沒有。”王海解釋道,“撒得太急怕引起懷疑,讓人當成騙子,以後就不好混了。我們想慢慢地把這事拖黃。”“按照你們原來的設想,如果找到了投資外商,你們打算從哪一方抽取中介費?抽取多少?”“雙方都要抽,按百分之三從總投資六千萬元裡抽取一百八十萬中介費。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意思了。”王海說。今天的這一幕,宋一坤是早有預料的,他太了解這兩個人了。而且,他對此事已經不動聲色地表現出了極敏感的嗅覺,當他在江州對皮革廠的地理位置進行考察的時候,一個隱約的想法就已經在他腦海裡浮現了,雖然這個想法還需要嚴格的論證。機會來了,而在這之前他早已做好了迎接機會的準備。但是他並不急於表態,太容易的事情也就失去了價值。他過渡性地問:“你們找我,具體有什麼打算?”孫剛說,“江州那邊如果死馬能當活馬治,當然最好了,不過可能性不大。如果江州的殘局真沒法收拾了,那就重打鼓另開張,還像上海那樣,項目由你決定,資金由你調動,人員由你指揮。總之我們不想小打小鬨,想跟著你乾點大事。”王海不失時機地將那隻精美的密碼箱拿上來,砰地一聲打開,介紹道:“這是有關合資項目的全部資料,都帶來了,有皮革廠的發展史、現狀、主管部門、周圍環境,有工廠的布局、結構,有談判的記錄和意向書。另外,還有廠方提供的生產錄像資料,有江州地圖。江州投資指南和城市遠景規劃圖。總之能帶來的都帶來了。”“資料倒是挺全的嘛。”宋一坤笑著說。孫剛把箱子合上放回牆角,搖搖頭說,“我一看見這些資料就頭疼,天靈蓋都要炸了。”宋一坤考慮了一會兒,說:“這不是件小事,我需要時間考慮。我看這樣,江州那邊暫時維持現狀,你們先回去,等我考慮成熟了給你們答複。”孫剛立刻說:“我們早商量過了,就在海口等著,這次吃不到定心丸,我們是不會走的。”王海也說:“如果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來海南了。”“我不是神,我和你們一樣吃五穀雜糧。”宋一坤有意在語氣裡揉進了少許不愉快的成分。“可我們已經把你當成神了。”王海並不介意,他看了看孫剛口過頭對宋一坤說,“根據我倆的經驗,隻要你坤哥一開始指揮,我們就可以張開口袋等著裝錢了。”孫剛也說:“坤哥,資料你先看著,實在救不活就選彆的項目,你總比我們有辦法。其實乾什麼項目都無所謂,隻要能跟著你乾就行。”宋一坤沒有對這個等待已久的機會流露出絲毫的興奮,他淡淡地說:“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