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倫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著前麵,心怦怦地跳著,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舉起他的攝影機。本來一看到了新奇、異特的事物,就立刻舉起攝影機來,那已是他多少年來培養出的職業本能了,他從來也不會錯過珍貴的鏡頭,那種職業本能,曾使他多次獲得國際性的獎狀。可是,如今看到的實在太令他驚愕,他隻是呆呆地瞪著他所看到的,無法再有其他彆的動作。丘倫是一個攝影家,或者說,是一個攝影記者。再具體一些說,他是一個自由攝影記者。他的職業是攝影,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拍攝各種照片,然後將照片出售給通訊社、雜誌、報社。這是一項相當不錯的職業,尤其對一個本來就喜歡冒險、刺激、旅行和攝影的人來說,那簡直是一門上佳的職業。丘倫曾在中美洲的原始叢林之中,拍攝過左翼遊擊隊活動的照片;曾在亞洲的金三角地區,拍攝過秘密會社會議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嶺,拍攝過雪人的足跡;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攝過鯨魚產小魚的刹那……丘倫曾經用他的攝影機,記錄下時速六百公裡的火箭車失事情形;也曾經利用特殊的儀器,攝下了紫羅蘭花的花粉美麗無比的結構。在他從事職業攝影的過程中,不知道遇到過多少驚險,非洲一個國家的獨裁統治者,就因為他拍下了一個殘酷虐待鏡頭,而出動該國的全國軍警追捕他,據他自己說,他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條大鱷魚的尾巴,逃出了該國國境。一個曾經有過這樣經曆的人,應該沒有甚麼事情再可以令他驚呆,但這時丘倫卻真的呆住了。丘倫這時所在的地方,平靜之極,那是一個小湖邊的一片草地,綠草如茵,野花雜生,湖邊有幾株老樹,樹根曲折盤虯,一半浸在水中。就在湖邊的草地上,丘倫鋪了一張方格桌布,桌布上是一個竹籃,籃中有美酒和食物,還有一具收音機,正在播放著悠揚的音樂。在小湖對岸,有幾艘小船,近湖岸停著,小船上有人在垂釣。偶然有幾隻水鳥,在水麵上低掠而過,令平靜的湖水,蕩起一圈圈的水花。這是一個極理想的渡假的地方,最適宜於和愛人靜靜地消磨時光。而丘倫到這裡來,正是如此。十天前,他在酒會裡認識了海文之後,這樣的約會,已經是第三次了。幾秒鐘之前,丘倫還怔怔地望著海文的背影,長發隨著微風輕拂而飄動,海文坐在靠近湖邊的樹根上,正用一根樹枝,輕輕地在拍打著湖水,而丘倫也正想湊近去,對她講一句他在心中已盤算了好幾天,而找不到適當時機講出來的話。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情景,應該是適宜於講這句話的時刻。丘倫在他三十二年的生命之中,曾講過無數的話,就是沒有對所愛的異性講過這句話,所以他明知道是最好的時刻,還是有多少猶豫。如果不是他猶豫了一下,他就不會聽到身後那一下輕微的聲響,也不會轉過頭去,看到那令人驚愕得不知所措的情形。但是他卻偏偏猶豫著,所以他聽到了那一下聲音,他轉過頭去,他看到了那個人。千萬彆以為他看到了一個甚麼八隻眼睛,六條腿,頭上長著觸須的怪人,絕不是,他看到的隻是一個普通人,那個人,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高,膚色出奇地蒼白,雙眼失神,就在他的身後,不到十公尺處,站著,失神的雙眼甚至不是望著丘倫,而隻是盯著草地上的那具正在播出音樂的收音機。那個人的身上,穿著一件極其奇特的衣服,那簡直隻是一幅布,套在一個人的身上。令得丘倫在刹那之間感到如此程度吃驚的,當然就是這個人,即使和心儀的女性一起野餐時,丘倫的攝影機,也隨身攜帶著,可是一時之間,他竟然忘了舉起它來。這個人,丘倫認識,絕對認識。就在半個月前,丘倫還曾替他拍過照,丘倫在離這個人的身側,大約十五公尺處,替他拍過照,而這個人,正對著十萬以上的群眾在演講。這個人,是一個才通過極其縝密的陰謀而奪得了政權的一個亞洲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齊洛將軍在發表他就任國家元首後的第一次公開演說,幾乎每一句話,都引起上萬群眾的喝采。丘倫全副攝影配備,在演講台的左側擠上去,向神采飛揚的齊洛將軍拍照。他的記者證是特許的,事先經過極其嚴格的審查,但是由於他擠得太近了,當他舉起相機之際,兩個護衛安全人員已采取行動,一個用槍托在他的腹際,重重撞了一下,另一個立時搶下了他的相機。還有兩個便衣,在他的身後,將他的雙臂,反扭了過來。這樣的情形,丘倫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想張口叫嚷,可是在他身後的一個已經捂住了他的口,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訓練有素的保安人員,又有幾個衝了過來,排成一堵人牆,遮住其餘人的視線,於是,丘倫就被人推著、拉著,塞進了一輛小卡車,疾駛而去。九九藏書一直到六小時之後,當天晚上,丘倫才從一間密室中被叫出來,眼睛上蒙著黑布,再被推上車子,經過了大約半小時,他再被人推出來,步行了十分鐘,停下,解開了蒙眼的黑布。光線很明亮,刺眼,丘倫身在一間布置得華麗無匹的房間,一張巨大的寫字台之後,坐著齊洛將軍。寫字台上,放著幾張放大了的照片,丘倫看出那幾張齊洛將軍在演說時神態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他在被捕之前拍下來的。齊洛將軍看著照片,神情像是很滿意。當保安人員向齊洛將軍低聲說了一句甚麼之後,齊洛將軍抬起頭來,盯著丘倫:“你替多少個國家元首拍過照片?”丘倫吸了一口氣:“超過三十位。”齊洛將軍點了點頭:“不錯,照片,你準備在哪裡發表?”丘倫道:“當然是世界性的報刊、雜誌。”齊洛將軍指著照片:“我左邊臉頰上,有兩顆並列的痣。你為甚麼特彆誇張這兩顆痣?”丘倫道:“我認為這樣,更可以表現出閣下堅強不屈的性格。”齊洛看著照片,緩緩點著頭:“保安人員向我報告,說當時你的行動,太過分了,所以才將你扣留,那隻是誤會,希望你彆見怪。”丘倫有點受寵若驚,忙道:“當然不會。”齊洛將軍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大約一百七十公分,但是神態十分威武,他揮著手:“你可以得回你的一切東西。希望你彆作不利於我們的報導。”丘倫道:“我一向不作文章報導,隻是攝影,而攝影機的報導,總是最忠實的。”齊洛將軍笑了笑,又側頭看著照片,一麵摸著他左頰上那兩顆相當大的痣,樣子很滿意。這次會見齊洛將軍,給丘倫的印象,極其深刻,所以丘倫一下子,憑著他攝影家的敏銳觀察力,他立即就可以認出,眼前那個人,就是齊洛將軍。齊洛將軍左頰上的那兩顆痣,是他貌相上的特征,丘倫毫無疑問可以一下就認出來。這個人,除了齊洛將軍之外,不可能是另一個人。但是齊洛將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歐洲的一個小湖旁?他來渡假?他才得到政權不久,正夜以繼日地在鏟除反對勢力,鞏固他的政權,哪裡會有這樣的閒情逸趣?何況,就算是他來渡假,那一定會是世界性的新聞,因為齊洛將軍正是今年世界風雲人物之一。當丘倫望著眼前這個人,驚愕得發呆,忘了一切動作之際,那個人仍然隻是怔怔地望著草地上的收音機,仿佛他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會發出聲音來的東西。丘倫的驚愕,其實隻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大約是半分鐘左右。接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指著他麵前的那個人。那個人被他的驚呼聲驚動,向他望來,現出極駭然的神色。丘倫來曾有甚麼進一步的動作,就看到一輛車子,疾駛而至。那車子,是普通高爾夫球場中使用的那種,來勢極快,一下就衝到了近前,車上,除了駕車的人之外,還有兩個壯漢。那兩個壯漢,在車子還未停下,就一躍而下,奔向那個駭然望著丘倫的人,動作快而純熟,一下子抓住了那個人,將他推上了車子,車子又立時疾駛而去。丘倫從極度的驚愕中醒來,他又發出了一下大叫聲:“喂,你們乾甚麼?”他一麵叫,一麵一躍而起,向前追去。可是車子駛得十分快,丘倫立即發現,自己無法追上那輛車子,他仍然向前奔著,一麵舉起了攝影機,不斷地按著快門,直到拍儘了相機中的軟片。丘倫奔上了公路,看著那輛車子,在公路前麵,轉進了一條小路,而在小路的儘頭處,是一幢看來相當古老的紅磚建築物。車子正向著那幢建築物疾駛而去。丘倫無法看清那輛車子是不是駛進了那幢紅磚建築物,因為在建築物前麵,有一片林子,車子駛進了林子之後,丘倫就再也看不見了。當丘倫喘著氣,再回到湖邊的時候,他不禁苦笑,他約來的女朋友海文,沉著臉,看樣子已準備離去,桌布上的竹籃和收音機,都已不見,收音機在哪裡不得而知,竹籃則在湖麵上飄浮,在竹籃附近浮著的,則是他精心選擇過的一瓶美酒。丘倫攤著手,想解釋幾句,可是卻實在不知道說甚麼才好,支吾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剛才……突然看到了一個人!”海文連望也不望他,冷冷地道:“看到了一個人,就會發瘋,全世界有四十二億人。”丘倫再想解釋說,他看到的人,是一個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可是丘倫卻沒有再說甚麼,因為他突然發現,一個再美麗的女人,不問情由就生氣,就不可愛,他反倒有點欣幸自己剛才並沒有將那句盤算了幾天的話說出來。海文顯然還在等候丘倫的道歉,但是丘倫卻道:“看來你想回去了?很對不起,我有一點事,請你自己找車子回去。”丘倫這句話才一出口,眼前一花,接著就是“拍”地一聲響,他還未曾知道發生甚麼事,又聽到了海文的一聲怒吼。臉上忽然辣辣地痛了起來。他才知道挨了一個耳光。而當他定過神來,轉過頭去看時,海文已經走向公路,看起來,海文要在公路上截一輛路過的車子,輕而易舉。丘倫摸著發燙的臉頰,苦笑。海文是聯合國機構的翻譯員,美麗動人,追求者甚多,在認識丘倫之後,對丘倫有一定的好感。丘倫如果不是在想對海文說那句話前猶豫了一下的話,以後的發展就大不相同。而今,當然不論花多少心機,也無補於事了。事後,海文還是氣憤不已,對人說起丘倫的時候,咬牙切齒,有如下的評論:“這個人是瘋子,莫名其妙,在應該說‘我愛你’的時候,他會像發了羊癲症一樣,驚叫起來。會把女人拋在離城市五十多公裡的郊外,要女朋友自己回去!天下沒有比他更混賬的男人,哼,還好給我看到了他的真麵目,沒有被他所騙。”評論自然極壞。但是是好是壞,對丘倫來說,實在沒有甚麼分彆,因為丘倫已經沒有機會聽到她的評論了。在丘倫身上,又發生了一些事,或者說,發生了極度的意外。丘倫眼看著海文截住了一輛車,駕車的人是一個金發男子,丘倫揮著手,海文連頭也不回。丘倫向他自己的車子走去。當他來到車子旁邊的時候,一個看來像是流浪漢一樣的男人,帶著笑臉,來到了他的身邊:“先生,和女朋友吵架了?”丘倫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那男子又道:“真可惜,我還看到了她將一瓶酒拋進了湖中,那一定是一瓶好酒?”丘倫歎了一聲:“是,一九四九年的。”那男人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口哨聲:“糟蹋美酒的女人,罪不可恕。”丘倫苦笑著,拉開了車門,他在那一刹那間,心中陡地一動:“在公路那頭,有一小路,小路的儘頭,一片樹林後麵,有一幢紅磚的建築物,那是──”那流浪漢道:“那是一座私人療養院──”他隨即又作了一個鬼臉:“大多數是神經病人,在那裡接受治療。”丘倫“哦”地一聲,他想起來了,令他驚愕的那個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樣子十分怪,看來正是精神病院病人所穿。如果那是一間精神病院,其中的一個病人逃了出來,被人捉回去,那是極普通的一件事,奇怪是在何以這個人看起來和齊洛將軍一模一樣?丘倫發怔,那流浪漢又道:“先生,你對精神病院有興趣?”丘倫揮了揮手:“誰會對精神病院有興趣?不過,不過……”丘倫不知道說甚麼才好,他心中有疑團,想找一個人說一說,但也決計不會無聊得對一個不相識的流浪漢說。所以,他沒有說下去,就上了車。卻不料他一上車,那流浪漢竟老實不九九藏書客氣地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就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丘倫瞪著那流浪漢,流浪漢向他陪笑:“先生,載我一程好麼?”丘倫有點生氣:“載你到哪裡去?”流浪漢作了一個手勢:“隨便。”丘倫歎了一聲,取了一些鈔票,給那流浪漢,誰知道對方卻現出十分委屈的神情來:“先生,我不是乞丐,不要人家的施舍,除非你要我做些甚麼。”丘倫啼笑皆非:“好,我要你立刻下車。”流浪漢的神情更委屈,叫了起來:“這是極大的侮辱。”丘倫無可奈何:“好了,你替我……替我……”丘倫實在想不到有甚麼事可以叫那個流浪漢做的,但是一轉念間,他想到了:“好,你替我打一個電話,長途電話,打給我住在東方的一個朋友。”流浪漢高興起來:“樂於效勞,我該講些甚麼?”丘倫道:“你告訴他,我在這裡,見到了齊洛將軍,這就行了。我的名字是丘倫,我的朋友,叫衛斯理。”丘倫將鈔票遞向流浪漢,流浪漢接過了鈔票,歡然下車,丘倫駕著車子,轉進了那條小路,駛向那片林子。我放下電話,抬頭向坐在沙發上的白素望去:“神經病!”白素連頭也不抬起來。我又道:“丘倫,這家夥,特地托人打了一個長途電話來,說他在歐洲的一個小湖邊,看到了軍事強人齊洛將軍。”白素向幾上的報紙望了一眼,報紙的第一版上,正有著齊洛將軍的照片,齊洛將軍在國內開始實行鐵腕統治,因為有一個他的反對者逃到了鄰國,他已下令向鄰國開火,這是震動全世界的新聞。我又道:“這個人,老是瘋瘋癲癲的,想內幕新聞想得發了瘋。齊洛將軍──報上怎麼說?”白素道:“報上說他將會親自率軍去進攻鄰國,看來正是一個瘋子。”我沒有說甚麼,繼續進行我在聽電話前的工作,根本沒有將那個電話放在心上──像這樣的電話,如果我要認真的話,一天有兩百四十小時都不夠用。白素順手拿起報紙來,翻著,忽然道:“通訊說,齊洛將軍最喜歡采用的照片,是丘倫拍攝的,他真的見過他。”我道:“是,但絕不是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白素仍在翻看報紙,過了一會,她又道:“原來丘倫在拍攝齊洛將軍的照片時,還曾被保安人員拘捕過。”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直了直身子:“你老是提丘倫和齊洛將軍,想說明甚麼?”白素笑著:“我想說明,丘倫見過齊洛,對齊洛的印象十分深刻,他不應該認錯人。”我悶哼了一聲:“我是根據事實來判斷。再說,就算他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遇到了齊洛將軍,那又怎麼樣?”白素“嗯”地一聲:“對,就算是,也沒有甚麼特彆。”她說著,放開了報紙,不再和我討論這件事。我在再開始工作時,看了看案頭日曆,那一天,是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