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啟泉!各位對於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為“風水”,和我認識,我又曾向他借過兩百萬美金,拿了這筆錢去買了一塊“木炭”,他算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陶啟泉是亞洲有數的巨富,正當壯年,他掌握著無數機構,財富分布世界各地,舉足輕重,是亞洲金融界一個最重要的人物。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當然是一件重要新聞。我忙問道:“報上怎麼說?”白素道:“並不很詳細,隻說是十分嚴重。”我道:“陶啟泉今年多大了?”白素道:“五十才出頭,不過,疾病和年齡之間,沒有關係。”我來回走了幾步,拿起電話來,打到一家銀行去。這家銀行,也是陶啟泉屬下的企業,副董事長姓楊,我曾見過幾次,是陶啟泉在本市的得力親信。陶啟泉是這樣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個電話,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聽電話的秘書,先說楊副董事長沒空,正在開會,等到我報上了姓名,又經過幾重轉折,才算聽到了楊副董事長的聲音。他的聲音聽來極其焦躁:“衛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我吃了一驚:“怎麼了?陶先生的病情──”楊副董事長道:“我才從醫院回來,會診的醫生說,那是一種先天性的心臟病,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階段,唉,真不知道怎麼才好。”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會診的醫生那樣說,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問道:“他以前好像沒心臟病的跡象?”楊回答道:“怎麼沒有,我們一直勸他多休息點,多注意身體,可是有甚麼辦法,他那麼忙,進醫院之前,他還在主持一個會議,提出要購買紐約長島一幢大廈的計劃,就是在會議中,他昏過去,送醫院的。”我不禁苦笑,事業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追求的目標,可是成功的事業,卻像是一具沉重的枷鎖一樣,緊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擺脫,簡真是沒有可能,隻有無休止地為它服務下去,到後來,究竟是為了甚麼,隻怕所有成功人士,沒有一個可以回答得出來。陶啟泉就是那樣。任何人都會想:如果我有他那麼多財產,一定甚麼都不做,好好享受。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有半分鐘自己的時間,在睡眠之中,也會為了事業上的得失而驚醒。也許,隻有死亡,才能使他這一類型的人,獲得真正的安息。我吸了一口氣:“我想去看他,他住在甚麼醫院?”楊副董事長告訴了我那家醫院的名稱,並且告訴我,醫生限製他接見采訪者,我如果要去見他,還得他本人堅持才行。我道:“你放心,隻要他神智還清醒,一定會見我。當然,為了使我不必浪費時間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楊副董事長道:“當然可以,我也要去見他──等一等,有電話來,是醫院打來的。”我聽到他在聽另一個電話,不斷地在說“是。是。”又說:“我立刻來,衛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話,他也要來見你,好的,我接他一起來。”我聽得他那樣說,知道他是和陶啟泉在通話,果然,他的聲音又響起:“我們在醫院門口見,先到先等。”我放下電話,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苦笑了一下:“億萬富翁麵臨死亡,心情不知怎樣?”我的聲音,十分低沉:“每一個人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最重要,乞丐和億萬富翁,不會有甚麼分彆。”白素又歎了一聲:“那也未必,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於結束自己的生命。”我道:“在四十二億人中,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我駕車直赴醫院。那是一家極出名的私立醫院,以昂貴和豪奢著稱。當然,陶啟泉這樣的豪富,隨便一高興,就可以買下一百座這樣的醫院,而絕不皺眉。在醫院建築物的門口,等了大約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內,我看到不少財經界的大亨,自他們豪華的座車中,匆匆下來,走進醫院,這些人,雖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幾乎全是陶啟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來往上要依靠陶啟泉支持。楊副董事長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和他打招呼,他一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快上去。”看到了這種陣仗,我也不禁有點緊張,低聲道:“已經不行了?為甚麼召集那麼多人?”楊副董事長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們一起乘搭電梯,到達頂樓的特彆病房。一出電梯,那種豪奢的布置,無論如何叫你想不到這是一家醫院。一個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頂上全是玻璃,是一個大溫室,種滿了花卉,好讓病人見到陽光。在那個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業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顯然未曾得蒙陶啟泉接見的榮幸,他們隻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聲交談。我和楊直穿過大堂,來到一扇自動門之前,門前有兩個大漢守著,見到了楊副董事長,立時按鈕打開了門,門內又是一個小客廳,也有幾個人坐著,我認得其中至少有三個是大銀行的總裁級人物。經過那小客廳,是一條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儘頭,才是另一扇門,一個護士在門口,一看到了我們,打開門,我和楊走了進去。門內是一間極大的房間,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放滿了鮮花。一張病床上,躺著陶啟泉。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興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個人,不論他的地位多麼高,財富多麼雄厚,當他躺下來的時候,他不可能躺在兩張床上,還是跟任何人一樣,隻是躺在一張床上。床前,有兩個醫生,正在治理著陶啟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來的醫療儀器。陶啟泉的臉色看來極蒼白。以前我看到他,他總給人以一股充滿了活力的感覺,但如今,活力顯然正在遠離他。房間中已經有六七個人在,我約略看了一下,可就認出他們的身份,大抵和楊副董事長相同,全是陶啟泉在事業上最得力、親信的人物。陶啟泉的眼珠轉動著,一個護士搖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啟泉維持著半躺的姿勢。一個醫生,取下了套在陶啟泉口上的氧氣罩:“慢慢說,彆超過半小時──”醫生的話還未曾說完,陶啟泉已陡地一揮手,他的動作十分粗暴,語音也帶著極度的不耐煩:“那有甚麼不同?我反正快死了。”床邊的兩個醫生隻好苦笑,陶啟泉望向房中的各人:“現在我還沒有死,你們過來。”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邊,我沒有巴結陶啟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離門口不遠處,兩個醫生已被擠得退到我的身邊。我低聲道:“他的情形怎樣?”兩個醫生相視苦笑,其中一個低聲道:“在最好的療養下,他的心臟機能,大約還可以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後──”醫生的聲音極低,病房之中,各人來到了病床前,變得十分靜,所以陶啟泉的聲音,聽來十分粗壯,他幾乎是在嚷叫:“醫生說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陶啟泉的那兩句話,簡直是在哀鳴。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臟機能,隻能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他還有甚麼辦法?在陶啟泉的話之後,病床邊上,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大抵是“你不會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類不著邊際的話。陶啟泉的樣子,顯得很不耐煩,他道:“少廢話,聯絡上巴納德醫生沒有?叫他包一架飛機,立刻來,他是換心手術的權威。”一個頭發半禿的中年人忙道:“我們在南非的代表已經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來。”陶啟泉笑了起來,充滿了信心:“你們不必說甚麼,隻要我不想死,我就不會死。”病床邊立時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仿佛真的陶啟泉不想死,他就不會死。我向身邊的兩個醫生望去,那兩個醫生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搖著頭。我有相當多的問題想問那兩個醫生,但是在這個時刻。顯然並不適宜,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陶啟泉又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我想做甚麼,總做得成的!那一年,全世界沒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購委內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們是怎麼成功的?”那個人一臉精悍之色,說道:“錢,有錢,甚麼事情都能做到!”陶啟泉得意地笑了起來:“對,有錢,甚麼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買到生命。我有錢,我不會死,一億美金延長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兩百歲。”在我身邊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用極低的聲音道:“他的心態極不正常,真可憐。”我向那醫生望去,和他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和我一起離開病房一會,可是就在這時,陶啟泉忽然叫了起來:“衛斯理,你怎麼不過來?”我當然不能不理他,於是我一麵向病床走去,一麵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話要吩咐,所以不想來打擾你。”陶啟泉有點惱怒:“放屁,這是甚麼話,我有話吩咐他們,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一時,過來,我們來閒聊。”一個人,在病重之際,對自己生命仍然充滿了信心,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啟泉的信心,卻不是很正常。因為他的信心,完全寄托在他有錢這一點上。而事實上,即使肯花一億美金,也不可能換取一天的生命!死亡是人的最終途徑,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能避免,與有錢、沒有錢,沒有直接關係。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朋友,雖然這是極不愉快的事,我還是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你應該勇敢一些,接受事實,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我用這樣兩句話,來作為我所要講的話的開始,自以為已經十分得體了,可是,陶啟泉一聽之下,麵色立時變得極其難看。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臉色也在刹那之間,變得比陶啟泉更難看,其中兩個,向我怒目而視,看他們的樣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會向我揮拳。他們那種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們對陶啟泉這個大老板的極度忠心,一副陶啟泉是原子彈都炸不死的樣子。我不理會這些人,又道:“醫生的診斷結果,想來你也知道了,趁你還能理事情──”我才講到這裡,那兩個人之一已經衝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絕沒有問題。”我感到極度的厭惡:“這是你說的,醫生的意見和你不同。”那人道:“醫生算甚麼,陶先生──”我一下子打斷了那人的話頭,直視著陶啟泉:“你相信醫生的話,還是相信這種人的話?”陶啟泉急速地喘著氣,他的神態,在刹那之間,變得極其疲倦,他揚起手來,緩緩地揮著:“出去,你們全出去。”所有的人都遲疑著,陶啟泉提高了聲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衛斯理單獨談。”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臉色發青,看來十分可怖,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暢順,一個醫生忙走了過來,推開了兩個在病床邊的人,將氧氣麵罩,套在他的臉上,同時,揮手令眾人離去。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隻剩下了兩個醫生、我和陶啟泉,兩個醫生也要離去,但是我出聲請他們留下來。就著氧氣罩大約呼吸了三分鐘,陶啟泉的臉色才漸漸恢複了正常,他推開了醫生的手,聲音仍然很微弱:“巴納德醫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我知道我的心臟,維持不了多少天,但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換上一個健全的心臟。”我吸了一口氣:“關於這一點,我們要聽聽專家的意見。”我向兩位醫生望去:“像陶先生這樣的情形,換心手術成功的希望是多少?”年長的那個道:“換心手術十分複雜,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臟可供使用──”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這一點不必考慮,陶先生有的是錢,要找一個健全的心臟供他替換,並不困難,我是問有了這樣的心臟之後的事。”那醫生道:“巴納德醫生已經有過五次以上進行換心手術的經驗,這間醫院的設備,也可以進行手術有餘。但是心臟移植手術最大的問題是排斥現象。”陶啟泉立即道:“可是有成功的例子。”那年長的醫生轉過頭去,不出聲。年輕的那個道:“所謂成功的例子,實在不樂觀。在排斥現象未曾徹底解決之前,經過心臟移植手術的人,活下來的最短紀錄是兩天,最長紀錄,也不超過兩年。”陶啟泉的麵肉抽搐,神情變得難看到了極點。那年輕的醫生本來不敢向陶啟泉講到這一問題,但是一有了開始,他也變得沒有忌憚:“就算有兩年壽命,在這兩年之中,還要不斷進行抵製排斥的手術,而換心人本身,幾乎不能進行任何活動,這已經是可以預見的最好情形了。”陶啟泉的口唇顫動著,想講甚麼,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眼前的這種情景,實在十分殘忍,麵對著一個將死的人來討論他的死亡時間!陶啟泉十分堅強,所以他才能忍受,換了彆人,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討論。我在這樣的情形下,隻好道:“作最樂觀的估計,兩年也是好的。醫學進步神速,在兩年之後,可能會有新的技術出現。”陶啟泉苦笑了一下:“連你也用空頭話來安慰我?”我忙說道:“我講的不是空頭話,事實上,除了接受換心手術以外,沒有旁的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在那一刹那間,陶啟泉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度深刻的悲哀神情來,他不住喃喃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隻要我能活下去,不論要花多大代價──”他講到這裡,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鎮定一些,但當然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仍是劇烈地發著抖,而且臉色又開始發青。醫生連忙又給他呼吸氧氣,在經過了兩分鐘之後,他才歎了一聲:“衛,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歲,如果再有三十年──”我歎了一聲,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樣。”那年長的醫生道:“我看巴納德醫生明天就可以到,等他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陶啟泉像是一個小孩一樣,抓住了我的手:“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錢能創造奇跡,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我實在再想不出用甚麼話來安慰他,隻好輕輕拍著他的手背。陶啟泉望向醫生:“給我注射鎮靜劑,我不想清醒,清醒,會想很多事,太痛苦。”醫生苦笑道:“真對不起,你心臟如今的情形極差,鎮靜劑會增加本來己不堪負荷的心臟的負擔,所以──”陶啟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誰也不會比我更痛苦。不必等巴納德醫生,先去給我找一顆健全的心臟來。”我退到門口,打開門,向等在門口的那些人,傳達了陶啟泉的命令,門外傳來轟然的答應聲。我不知道這些人用甚麼方法去找,但他們有的是錢,應該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臟。我又回到病房中,心中十分躊躇。我來了,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無法離陶啟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這裡,又實在沒有甚麼好說的,我是離去,還是留下來呢?陶啟泉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他道:“留下來陪陪我,老實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叫他們走吧,我要見他們,自然會通知他們。”我又去傳達了陶啟泉的這個命令,來到病床的沙發上,坐下。醫生和護士不斷進出,我揀些輕鬆的話題來說著。到了午夜時分,陶啟泉睡著了。兩個醫生仍然在當值,護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發上,蒙矓地要睡過去,聽到兩個醫生低聲交談,才又睜開眼來。一個醫生看到我醒了:“衛先生,這件事,請你決定一下。”醫生的神情很凝重,我還未及時問是甚麼事,他又道:“有一個人,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代表,堅決要求見陶先生,有重要的話要和陶先生說,是不是叫醒陶先生,還是等明天?”我看著陶啟泉,他睡著,可是緊皺著眉,神情相當苦楚,既然是巴納德醫生派了代表來,我想他一定極其想見這位代表先生,因為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位可以替他進行心臟移植的醫生身上。所以,我點了點頭:“好,請他進來,我來叫醒他。”醫生搖了搖頭,歎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到了門口,略停了停,又轉回身來,再搖了搖頭,口唇掀動,喃喃地說了一句甚麼。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自從陶啟泉病發起,這個問題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有話要問他,然後,向他走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醫生,問你一個問題。”醫生的神情有點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問的是甚麼問題,他也壓低了聲音:“請問。”我再將聲音壓得低些,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願意問,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醫生苦澀地笑了一下:“這是明知故問。”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語音乾枯:“連巴納德醫生的換心手術也不能挽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我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甚麼意思,但是他那種無助的神情,卻說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納德醫生是一個傑出的外科醫生,不過事實上,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心臟移植已經不算是最繁複的外科手術。我們醫院中,幾個醫生,都可以做,問題是在移植之後的排斥現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著,也是在極度不適和苦痛之中。”我靜靜地聽著,又望了陶啟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甚麼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免。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啟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那麼想活下去,一點也不肯接受死亡,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他的這種“信念”一定會幻滅。當那一刻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萬倍於死亡本身。我又低低歎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醫生的代表進來吧。”醫生搖著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床前,先將手按在陶啟泉的額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啟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音叫道:“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我清了清喉嚨:“有人來看你──”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極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巴納德醫生的代表。”他一聽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好,終於來了,在哪裡?人呢?”我按了一下床邊的鈕掣,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醫生去請他進來了──”講到這裡,我頓了一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陶啟泉又怒又驚:“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唔,三十年,或者更多。”他在講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以完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是一件又悲哀又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啟泉這樣傑出的成功人物身上。所以,我幾乎連停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麼久,你很快就會死,死亡可能比你想像之中,來得更快。”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啟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到,這是一個垂死的人。我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揮動著的拳頭,用極其誠懇的語音道:“你聽著,人死了不算甚麼,我堅決相信,人有靈魂,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體可貴得多,你不該幻想自己的肉體一直可以維持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陶啟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廢話,甚麼靈魂!”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種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我要軀體,我的身體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嫩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愛的女人嗎?能用靈魂去體會上好絲質貼在身體上的那種舒服感嗎?”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說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衛斯理,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係,那實在說來話太長了,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聽的程度,更不要說領悟到其中的真正含義了。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後麵,跟著一個身形相當高,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著一個又高又尖削鼻子的西方人。那個人,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他十分精明能乾,而他的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他一進來,幾乎沒有浪費一秒鐘的時間,就直趨病床之前:“陶先生,我叫羅克,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陶啟泉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巴納德醫生還有私人代表。”那個人──羅克──將陶啟泉當作小孩子一樣,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換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陶啟泉若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雖然這樣的可能性極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這時,陶啟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卻沒有發作,隻是悶哼了一下。羅克坐了下來,直視著陶啟泉:“關於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我有話要和你說。”陶啟泉震動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開口,但是羅克立時作了一個手勢,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說道:“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事。”他一麵說著,一麵轉過頭,向我和醫生望過來。從羅克一出現開始,我不知道為甚麼,就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羅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對他有一定的印象。這種模糊的印象,是來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我是甚麼時候,甚麼地方,見過一個長著這種高而尖削鼻子的西方人?我正在想著這一點,所以對羅克的話,並沒有怎麼在意,雖然我在聽了他的話,也明白了他一講了那句話就向我望過來的用意,但是由於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應比平時略慢了些。所謂“反應慢”,其實也不過是一秒鐘之內的事,可是羅克居然就不耐煩了,他發出了一下冷笑聲:“我以為我的暗示已夠明顯了。”醫生在那刹那間,顯得十分尷尬,忙轉身向門外走去,我也站了起來。我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並沒有離去的意思,隻是望著陶啟泉。我之所以不想離開,是因為羅克根本是一個陌生人。他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卻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證明來。讓一個這樣的陌生人,單獨和陶啟泉相處,無論如何不是恰當的事。陶啟泉也驚道:“不論我們討論甚麼事,衛先生都可以在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羅克用一種極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到甚麼程度?”陶啟泉連想也不想:“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接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羅克像是聽到了甚麼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聲是突然之間停下來的。他直指著陶啟泉:“聽著,你我之間的談話,隻有你和我才能參與──”他手用力向外一揚,續道:“沒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參與,沒有任何第三者!”陶啟泉有點憤怒:“要是我堅持他在場呢?”羅克道:“那我們就不再談。陶先生,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能使你活下去的人。”陶啟泉的臉色十分難看,可是他沒有繼續發怒,而且顯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個手勢。我還是沒有離去的打算,因為我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羅克,越是堅持他要和陶啟泉單獨相對,就越顯得他形跡可疑。羅克望向我,又笑了起來。這家夥,一麵笑,一麵道:“你在這裡不走,目的是甚麼?保護他?”我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羅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啟泉,道:“彆忘記,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殺他,根本不必動手,隻要走出去,他還能活多久?”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想,羅克的話是對的。陶啟泉快要死了,就算要害他,也沒有甚麼可以害的。羅克至多不過是騙他一些錢,陶啟泉的錢實在太多,就算叫人騙掉一點,又算甚麼?我實在沒有必要堅持留在病房之中陪著陶啟泉。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轉身來到門口,拉開了門,又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態,走出去,將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