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達勒曼鎮的時候,正是黃昏。駕著租來的車子,迎著夕陽疾駛,路邊風光如畫,賞心悅目。勒曼鎮恬靜寧謐,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小鎮。鎮上總共隻有一家旅館,我以為在這樣的小鎮中,旅館房間絕不成問題,所以根本沒有想到預訂房間這回事。誰知道,當我提著簡單的行李下車,走進那家相當古老的建築物,麵對著中年、半禿、貌相敦厚的店主人,表示要一間舒適一點的房間,店主人用極其抱歉的神情和語氣對我道:“真對不起,先生,所有的房間,全都租出去了。”一時之間,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隻是瞪著他,而當他重複了一遍之後,我才發出了“啊”地一聲:“還有彆家旅館麼?”店主人道:“真抱歉,鎮上隻有一家旅館。”我道:“這好像不可能吧,這裡不是旅遊聖地,看起來,你這家店,至少有二十間房間。”店主人說道:“一共是二十八間。”我再問一次:“全滿了?”店主人道:“是的,真抱歉,全滿了。先生,你知道,我拒絕你,心情就像拒絕一個老朋友想來住宿一樣難過。”這令得我大是躊躇,我該到甚麼地方去住宿?或許,可以在車子中過夜?店主人看出我的神情十分為難,他向我解釋著旅館客滿的原因:“不知是亞洲哪一個國家,來了一位將軍,在附近的醫院中療養。現在我們店中的住客,全是這位將軍的僚屬。”我“啊”地一聲:“齊洛將軍!”店主人連聲道:“是,是。”齊洛將軍在勒曼鎮附近的療養院,這則新聞,我在報上看到過,想不到這位將軍來治病,有那麼大的排場,我正在考慮,是不是可以請店主人隨便挪一點地方給我住住,便看到有三個亞洲人,自店內走了出來。那三個人一看到了我,就用充滿了敵意的眼光,向我上下打量。這三個人,一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他們一定是齊洛將軍的保安人員,我隨便看了他們一眼,就轉過臉去,對店主人道:“隨便是甚麼房間,即使是雜物室也好,我隻要──”。我話還沒有講完,便覺得那三個人已經來到了我的身後,而且,他們來得太近了,那不是陌生人之間應有的距離。一雙手搭上了我的肩頭,同時,一個十分粗魯的聲音道:“快走,所有房間,我們全包下了。”我心中十分惱怒,但是我還維持著鎮定,冷冷地道:“請把你的手拿開。還有,我建議你剪一下指甲,太肮臟了。”我的話說得十分冷靜,背後那人卻被我激怒,他按在我肩頭上的手,陡地緊了一緊,變成抓住了我的肩頭,他的兩個同伴連忙叫了一句,用的是他們國家的語言,在叫那人彆生事。可是他同伴的警告,已經來得遲了,就在那人的手指一緊,抓住我的肩頭之際,我的左臂,陡地向後一縮,肘部已經重重撞在那人的肋骨上。我也不想多生事,不然,我那一撞,至少可以令得他斷兩三根肋骨。那人發出了一下怒吼聲,我已經疾轉過身來,看到那人的手按在胸前,神情又驚又怒,他的兩個同伴扶住了他,也一臉怒容。我指著他們:“想打架?還是在這裡奉公守法?”我用的也是他們國家的語言。那三個人一定以為我是他們國家的人了,一個狠狠地道:“你要是回去,一下飛機,你就──”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說:“歡迎你們在機場等我。”然後,我側著頭,用不屑的神情望著他們道:“看你們的情形,好像很難保護齊洛的安全。”那三個人臉色發青,我將行李袋往背上一搭,迎著他們走過去,三個人忙不迭後退,我來到旅館門口,又轉過頭來,大聲道:“彆忘了剪指甲。”那個被我撞了一肘的人,還想追出來,可是被他兩個同伴拉住了。我出了旅館,這種小衝突,我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找不到旅館,總不是愉快的事。我上了車,緩緩駛著,向人問明了當地警署的所在地,轉過了兩個街角就到,進了警署,大叫了至少有一分鐘,才有一個年輕警員,慌慌張排自後麵走了出來。那警員看到我,怔了一怔:“甚麼事,先生?”我道:“我是丘倫的朋友。丘倫,就是不久之前,在森林之中發現了他屍骸的那個死者的名字。”那警員“哦”地一聲:“是,是!”他仍是一臉疑惑:“你來是……為了甚麼?”我耐著性子:“丘倫死因可疑,你們有沒有調查過?”那警員挺了挺身:“當然有,他有可能被謀殺。可是,那是五年多前的事,完全沒有線索。”再有經驗的偵探人員,對於五年前的一宗無頭案件,也無從著手調查。何況,死者是一個外來的人,看來當地警方,對這件案子,也不是特彆重視。我搔了搔頭:“我想弄明白他的死因,是不是可以將資料──和這件案子有關的資料,給我看看。”那年輕警員一口答應:“可以。”他說著,已拉開了一個文件櫃的抽屜,找了一下,找出了一個文件夾來,交給了我,並且示意我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打開文件夾,有關資料,也少得可憐。除了一份發現骸骨的經過,隻有那森林的一幅簡圖,畫著發現骸骨處的正確地點。另外有一份警方的文件,上麵有我的名字,是記錄著死者有遺物,指明是要交給我,所謂“遺物”,自然就是海文小姐帶來給我的那幾張耪片。再就是一份法醫的報告,說明死者致死的原因,和死亡的時間。死亡時間當然是估計的,大約是五年之前。我將資料看了幾遍,將那份森林圖折了起來,放進衣袋之中,那警員也沒有抗議。離開警局,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如果有住宿的地方,我當然會先休息,明天再開始工作。但如今反正我要在車中過夜,就想先到那森林去看看,可是我駕車離開了小鎮,卻又改變了主意。森林,隻不過是發現丘倫屍骸的所在。丘倫被人殺害之後,將他的屍體埋葬在那個地點,對整件案子的關係不大。關係最大的,當然是命案發生的地點,現在一點線索也沒有,其次,就是丘倫和海文約會的那個小湖邊。丘倫在那裡遇到了一件奇事,他也拍下了不少耪片,去追尋答案,而在追尋的過程中遇害,到那小湖邊上去,比到森林中去重要得多。所以,我改向那小湖駛去,在途中,我又自然地想起了齊洛將軍。丘倫在五年多前,聲稱看到了齊洛將軍,而且還托人打電話給我提起這件事。他又拍了不少耪片來證明。在海文的敘述中,齊洛將軍在小湖邊被人硬拖上一輛車子,而那輛車子,則是高爾夫球場上所使用的那種。循這條線索追下去,應該可以有點頭緒。半小時後,車子經過一幢建築物,那建築物有著相當高的圍牆,範圍極大,看來超過一公頃,我知道,那就是那所療養院。醫院需要有那麼高的圍牆,這有點怪,或許這是一間專為達官貴人而設的療養院,所以才要有這樣的設備?我當時也沒有在意,繼續前駛,在路邊停了車,向湖邊走去。當晚的月色相當好,湖水粼粼映著月光。湖邊一個人也沒有。湖旁,全是柔軟的草地。看到這樣優美的環境,我在草地上走了一會,估計來到了當日丘倫和海文約會的地點,就在草地坐了下來。我先是對著湖水坐著,後來,半轉過身子來,向著公路的方向。我在迅速地轉著念,那種球場上使用的車子,既然不能駛得太遠,如今視線所及,公路有幾條岔路,但是在我駕車前來之際,除了那座療養院之外,沒有彆的建築物。那麼,這種車子,應該就是療養院使用的。那麼,丘倫的死,就和這座療養院有極大的關係。這座療養院中的病人,已知的有齊洛將軍、辛晏士等等,有這樣高貴身份病人的醫院,會和謀殺案扯在一起?我又設想著丘倫當日發生的事,他看到了齊洛將軍,從他拍下的照片來看,那個在照片上酷肖齊洛將軍的人,被另外三個人硬拉上車,一個叱吒風雲的將軍,就算成了病人,也不應該受到這樣粗暴的待遇。其中當然有著甚麼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丘倫可能因為追查這個秘密,惹來了殺身之禍。秘密究竟是甚麼?我不但不知道,而且連秘密的性質如何,也無從設想起。在湖邊,我呆坐了大約有半小時,一直在想著,四周圍十分靜,直到我用力撫了一下臉,我才聽到那一陣悉索聲。由於剛才我集中精神在思索,所以我無法知道這種聲響已經持續了多久,但當我一聽到這種聲音之際,立時便循聲看去。聲音是離我坐的地方,大約二十公尺處的一個灌木叢中發出來的。那不是風聲,起先,我還以為那是甚麼小動物,在灌木叢中活動,但是我立時看到了在月色下,灌木叢的影子之旁,另外有一個黑影。那黑影,略為辨認一下,就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個蹲著的人。發現湖邊除了我之外,還有彆人,我不禁呆了一呆,從黑影的動作來看,一時之間,我無法肯定這個蹲著的人是在乾甚麼,我慢慢站了起來,向那灌木叢走了過去。我不是故意放輕腳步,人走在柔軟的草地上,本來就不會發出甚麼聲音來。那個蹲著的人,一直沒有發現我,直到我已經可以看到他,他還是沒有發現。我看到那人,蹲在地上,正在十分起勁地,用手挖著樹根旁的泥土,將挖鬆了的泥上堆起來。我在他的背後站了半分鐘之久,他一直在做同樣的事,我也無法知道他的目的是甚麼。由於我在他的背後,所以無法看到他的臉麵,而他又低著頭,挖得全神貫注,好像將泥土挖鬆,堆起來,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在看了十分鐘之後,實在忍不住,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我道:“朋友,你在乾甚麼?”我一開始弄出聲音來,那人就陡地轉過頭來,盯住了我,一動不動,那神情,十足是一頭受了驚了小動物。我怕他進一步吃驚,所以向後退了兩步,再向他作了一個表示友善的手勢。那人在我向後退的時候,動作相當緩慢地站了起來。直到這時,我才看出,他的身形,高大魁梧,看來像是亞洲人,膚色相當黑,眼睛也比較深,貌相很神氣,可是神情卻極其幼稚。這人穿著一件看來極其可笑的白布袍子,以致好好的一個人,看起來像小醜又不像小醜,有種說不出來的滑稽味道。當他完全站直了身子之後,看他的表情,像是想笑,但又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十分緊張,有點手足無措。我隻好再向他作一個手勢:“你好。”那人的口張動了一下,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而且在刹那間,他忽然又現出了極其驚懼的神色來,連連向後退。他退得太急了一些,以致一下子,不知被甚麼東西絆了一下,背向灌木叢,仰跌了下去。我一見到這種情形,忙跳過去扶他,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誰知道我好意的扶持,卻換來了意料不到的後果,他忽然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聽來十分駭人,我還未曾明白他為甚麼要怪叫,手背上陡地一痛,一時之間,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竟然正低著頭,用他的口,在狠狠咬我的手背。當你的手背被人咬的時候,唯一對付方法,當然是立即捏住咬人者的腮,令他的口張開來。我當時就是這樣做,而且,當那人的口被我捏得張了開來之後,我還揮拳,在他的下顎上,重重擊了一拳。這一拳,打得那人又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跌進了灌木叢中。我摔著手,手背上的牙印極深,幾乎被咬出血來。我心裡又是生氣,又不明白正想向那人大聲喝問之際,兩道亮光,射了過來。我看到一輛車子,向前疾駛而來,車子的速度相當快,一下子就駛到了近前,自車上跳下了兩個人,直撲灌木叢。那兩個人的動作十分快,一撲進灌木叢中,立時抓住了那個人,那個人發出可怕的呼叫聲,掙紮著,但是卻被那兩個人拖出來,拉向車子。而在這時候,我也已看清了,那輛車子,正是丘倫的照片中曾經出現過的那種輕便車。那兩個人自然也看到了我,他們向我瞪了一眼,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看他們已經將那人拉上了車子,兩人中的一個已經跳上了駕駛位,我忙叫道:“喂,等一等,這個人是甚麼人?”那個駕車的粗聲道:“你以為他會是甚麼人?”我揚著手:“他咬了我一口。”那個人悶哼一聲,不再理我,車子已向前駛去,我立時跟在後麵追,車子去得很快,我追到一半,便不再追車,而奔向我自己的車子,等我上了車,發動車子,還可以看到那輛車子的燈光,我駕著車,以極高的速度,疾追上去。那輛車子,駛近療養院,從自動打開的鐵門中駛進去。我的車子跟蹤駛到,鐵門已經自動關起,我若不是停車停得快,幾乎直撞了上去,緊急煞車的聲音,劃破了靜寂,聽來十分刺耳。我先不下車,在車中定了定神,一切事發生得太突然,叫人無法適應。我隻可以肯定一點:這個有著高得不合理的圍牆的醫院,一定有極度古怪。我吸了一口氣,下了車,來到鐵門前,向內看去。醫院的建築物,離鐵門大約還有三百公尺。醫院建築物所占的麵積並不大,圍牆內是大幅空地,是一個整理、布置得極其美麗的花園,整個花園,純歐洲風格。在距離鐵門一百公尺處,是一圈又一圈玫瑰花,圍著一個大噴水他,噴水池的中心,是一座十分優美的石像。建築物中透出來的燈光不多,花園更浸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寧謐,全然不像有甚麼變故發生過的樣子。我略為打量了一下,就伸手去按鈴。我才一按下鈴,就聽到門鈴旁的擴音機,傳出了一個聽來很低沉的聲音:“甚麼人?甚麼事?”我吸了一口氣,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我采用了最審慎的態度:“我是一個過客,剛才發現了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想找你們的主管談談。”我一麵說,一麵打量著鐵門和門栓,立即發現有一具電視攝像管,正對著我,可知和我講話的人,可以在一具螢光屏上看到我。我以為,我說得這樣模糊,對方一開始語氣就不怎麼友善,我的要求一定會被拒絕,誰知道對方隻是停了極短的時間,就道:“請進來。”他答應得那樣爽快,倒令得我一呆,可是我已沒有時間去進一步考慮,因為鐵門已自動打開,我道了謝,走進鐵門,門立時在我後麵關上。在我的想像之中,這座醫院既然有古怪,我走進去,一定會有十分陰森詭秘的感覺。可是事實上,卻一點這樣的感覺都沒有,月色之下,經過刻意整理的花園,處處都顯得十分美麗。當我走過噴水池時,已看到醫院的大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袍的人,向我走來。當我們相遇時,那人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將軍的保鏢?”我怔了一怔,反問道:“齊洛將軍?不是,我和他唯一的關係,大約隻是我們全是亞洲人。”那人嗬嗬笑了起來:“那我犯錯誤了,不該讓你進來。”他講到這裡,又壓低了聲音,現出一種十分滑稽的神情:“齊洛將軍要求我們作最嚴密的保安措施,我們醫院中的病人,儘是顯赫的大人物,但從來也沒有一個比他更緊張的。”這個人,大約五十上下年紀,麵色紅潤,頭發半禿,一副和善的樣子,給人的第一印象,十分良好。我和他握手,他用力搖著我的手:“你說剛才遇到了一些不可解釋的事?那是甚麼?看到了不明飛行物體,降落在醫院的屋頂?”他說著,又嗬嗬笑了起來,我隻好跟著他笑:“不是。”他問道:“那麼是──”我把我在湖邊見到的事,向他說了一遍,那人一麵聽,一麵搖著頭:“是的,我們的一個病人,未得醫生的許可,離開了醫院的範圍。”我道:“一個病人?”那人道:“是的──哦,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杜良醫生,喬治格裡?杜良。”他好像很希望我一聽到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甚麼人,可是,我對醫藥界的人士熟悉程度,還沒有到這一地步,所以我隻好淡然道:“醫生。”杜良醫生的神情多少有點失望,他繼續下去:“這個病人,你多少覺得他有點怪?他患的是一種間歇性的癡呆症。這種病症,十分罕見,發作的時候,病人就像白癡一樣,要經過長時期的治療,才有複原的希望。”杜良醫生在開始說的時候,已經向醫院的建築物走去,我跟在他的身邊。等到他講完,已來到了門口,他向我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看他的神情,全然不像是對我有甚麼特彆防範。而他的解釋,也十分合情合理,我也應該滿足了。如果不是有丘倫的死亡一事在前,我可能就此告退。我在門口,略為猶豫了一下,杜良揚了揚眉:“你不進去坐坐?”我道:“不打擾你的工作?”杜良攤開了手:“輪值夜班,最希望的事有人來和你閒談,你是——”我向他說了自己的姓名,虛報了一個職業,說自己是一個遊客。杜良搖著頭:“彆騙人,遊客怎麼會到這裡來?我看你,是一個太熱心工作、想采訪一點獨家新聞的記者。”我隻好裝成被他識穿的模樣,尷尬的笑了一下。杜良十分得意地笑著。我們走進建築物的大門,門內是一個相當寬敞的大堂,一邊是一列櫃台,有一個值夜人員,正在看。我不厭其煩地形容醫院內部的情形,是因為這家醫院,雖然我認定了它有古怪,可是從外表看來,它實在很正常,和彆的醫院全無分彆。杜良帶著我,轉了一個彎,進入了一間休息室,從電熱咖啡壺中,倒了一杯咖啡給我:“我隻能告訴你,齊洛將軍的健康十分良好,可以在最短期內出院,回國重掌政務。”我不是為了采訪齊洛將軍病情而來的記者。我的目的,其一是想看看這間醫院內的情形,如今看不出甚麼異狀。第二,則是想在杜良的口中,套問出一點我想知道的事情。我首先想到的,是丘倫多年前在湖邊的遭遇,所以我一聽得他這樣說,立時湊近身去,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來,壓低了聲音:“齊洛將軍這次是公開就醫,但早五年,他曾秘密來過?”杜良呆了一呆:“沒有這回事。”我伸手指著他:“你在這裡服務多久了?要是超過五年,一定知道,請不要騙我。”杜良道:“我在這間醫院,已經服務超過了十年。”我打了一個哈哈:“那就更證明你在騙人,我有一個朋友,五年前,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個湖邊,看見過齊洛將軍,還拍下了照片。”杜良皺著眉,瞪著我,看他的神情,像是聽了甚麼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情,不多一會,他便恍然大悟笑了起來,用力一拍他自己的大腿:“對了,那時,將軍還不是甚麼特彆顯赫的人物,所以我記不起他,他好像來過。”杜良從一出現開始,給我的印象就不壞,他愛嗬嗬笑,說話的態度也很誠懇,而且主動請我進醫院的建築物來,一點可疑的跡象都沒有。可是這兩句話,卻令得我疑雲陡生。如果有一個病人,幾年前來過,現在又來,正在接受治療,絕無可能由於這個病人上次來求醫時地位不是十分顯赫,而忘記了這件事。杜良的這句話,明顯地表示:他是在說謊。他為甚麼要說謊?企圖隱瞞甚麼?我迅速地想著,不拆穿他,隻是隨口附和了幾句:“我那位朋友,就在他看到齊洛之後的相當短時間內,被人謀殺,你有甚麼意見?”杜良的回答倒很得體:“我能有甚麼意見?”我盯著他:“我想,他是由於發現了一個極大的秘密,所以才招殺身之禍。”杜良神情感歎地道:“是啊,探聽彆人的秘密,是一個壞習慣──”他說到這裡,伸手向我指了一指:“對健康有害。”我尷尬地笑了一下,四麵看看,杜良道:“你認為我們醫院中有甚麼秘密?”我故意道:“那也難說得很。”杜良又笑著,湊近我:“據我知道,在地下室,正在製造吸血僵屍、科學怪人,還有鬼醫,你可真要小心一些才好。”我道:“好笑,很好笑。”我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我要走了。”杜良一直陪著我走出了醫院的大鐵門,看著我上了車。如果不是杜良的話引起了我懷疑,我真可能就此離去,另外循途徑去調查丘倫的死因。但這時,既然有了懷疑,自然不肯就此算數。我駕著車向前駛,肯定杜良看不到我了,才停車熄燈。四周圍十分靜,我在車中靜坐了片刻,將發生在丘倫身上的事,和我自己的親身遭遇,又仔細想了一遍。仍然覺得那座勒曼療養院可疑。但是究竟可疑在甚麼地方,我卻也說不上來。我停了幾分鐘,就下了車,循原路走回去,看到醫院的圍牆時,我的行動十分小心,儘可能掩蔽著前進。到了牆腳,貼牆站定,抬頭向上看去,約有八尺高的圍牆,看來十分異樣。我不能肯定牆頭是否另外還有保安設施。要爬上這樣高的圍牆對我來講不算困難。我先取出了一副十分尖銳的小鑿子,將尖端部份,插進了磚縫,然後,逐步逐步向上爬去。大約是經過了四五次同樣的程序,右手向上伸,已經可以摸到牆頭。我緩慢地伸出手去,在牆頭上小心輕碰著,發現牆頭上除了粗糙的水泥之外,甚麼也沒有。隻要一用力,就可以翻過牆頭去。圍牆上甚麼保安措施都沒有,這多少令我有點失望,因為我想,這間醫院,如果和重大的秘密有關,就不應該如此疏忽。如今這種情形,是不是表示我犯了錯誤,這間醫院其實並不是我的目標?我想了一會,心想不管怎樣,偷進去看看,總不會有損失。所以我一縱身,身子已經打橫著越過了圍牆,牆腳下是草地,我放鬆了身子,向下跳去,輕而易舉,就進了醫院的花園。這時,我是在醫院建築物的左側,在月色下看來,整個花園十分靜,一個人也沒有。我向前迅速走出了幾步,發現在地上,投下了長長影子,相當容易被發覺。我立時矮下了身子,用可能的最高速度向前移動。不一會,就來到了建築物的旁邊,貼著牆走了十來公尺,就到了一扇門前,門鎖著,但是在弄破了玻璃,伸手進去之後,門便被打開。門內是一條相當狹窄的走廊,燈光黯淡,走廊的兩邊大約有八到十間房間,門都關著。我一麵向前走,一麵試推每一張房門,有的沒有鎖,有的鎖著,沒有鎖的房間,包括有兩間是洗手間,另外有三間,堆放著一點雜物。這種情形,和普通的醫院一樣,實在沒有甚麼可疑之處,我已經快走出這條走廊,走廊外麵,是一個川堂,可以看到有兩架升降機。這時,其中一個升降機的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走了出來,向前走去。我為了不讓他看到,就閃身貼著一扇門。等那人走了過去,我反手去扭門柄,門鎖著。在這以前,我也曾發現有三四扇門是鎖著的,我並沒有去打開它們,因為我認為這些房間,沒有甚麼值得注意之處。這時──我發現那間房間鎖著,我也不打算去打開它,隻是在尋找著適當的時機,越過那個川堂,到醫院其他地方,去察看一番。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突然被一種聽來十分奇異的聲音所吸引。這種聲音,才一入耳,絕無法肯定那是甚麼。而它又在離我極近的距離發出來,所以嚇了我一跳。我打量著身邊的情形,極快地,我就發現在我的身邊,實在沒有任何可以發出聲音的東西。聲音聽來在我身後發出來的,而我,背貼著一扇門站立著。那也就是說,聲音從門後發出。肯定了這一點,我也可以估計到,那種聽來絕不悅耳的聲音,是有人在門後麵,不知用甚麼東西在門上刮著所發來的。我吸了一口氣,將耳貼在門上。耳朵一貼上去,聲音聽得更清楚,聽來,那像是有人用手在門上爬搔著。我聽了約有半分鐘,心中起了一種極度的詫異之感。這一帶的房間,大都是雜物室,有甚麼人,會躲在一間雜物室中,用手抓門?我再轉了轉門柄,門仍然推不開,我略向鎖孔看了一下,這種門鎖,不消半分鐘就可以弄得開,我也立即取了一根細鐵絲在手,可是當我將細鐵絲向鎖孔中伸去的時候,手竟不由自主地發著抖。這實在是令我感到詫異,我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絕沒有理由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感到害怕。我也知道自己其實不害怕,隻是極度詫異。一種感覺告訴我:如果我打開了門,可能有難以形容的可怕的事。我略停了一停,再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於剛才不由自主地發抖,感到好笑,自己對自己說:“有甚麼大不了,大不了是醫院中死去的人變成了鬼。”心情略為輕鬆了些,動作自然也順利了許多。在我開鎖的過程中,那種爬搔聲,一直在持續著,直到鎖孔中傳來了輕鬆的拍地一聲,那種聲音才停止。我伸手握住了門柄,並不立即打開。如果,剛才那種聲音,是有人在門後弄出來的,那麼,我一打開門,一推,門就會撞在那人的身上。那個發出爬搔聲的,不知道是甚麼人?如果他被我一碰,就大叫起來,那麼,我一定會被人發現。所以,我在推門進去之前,必須先做一點準備工作。我的準備工作,說穿了極其簡單,就是改用左手去開門,而右手握成了拳。轉動門柄,慢慢推門,門才推開了幾寸,我就可以肯定,門後麵,果然有一個人站著,這個人,一定站得離門極近,因為我已遇到了阻力,無法再繼續向前推。既然肯定了門後有人,我不能再猶豫了,我吸了一口氣,用力一推門,門向內撞過去,顯然撞在一個人的身上,我推門的力道相當大,將那人撞得跌退了半步,我已閃身而入,房門內的光線十分黑,我也不及去分辨那人是甚麼人,右拳已經揮出,重重地打在那人的下顎,那人立時向後仰跌了出去,跌倒在一堆雜物上。直到這時,我仍然未曾看清那人是甚麼人,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捱了我這一拳之後,至少在半小時之內,不會醒來。我關上門,伸手在門旁,摸到了電燈開關,著亮了燈。燈光並不明亮,雜物儲藏室根本就不需要太明亮的燈光。但也足以使我看清,那人捱了一拳之後,身子是半轉著仆向前的,這時,正背向上,仆在一堆床單上。那人穿著一件看來十分滑稽的白布衣服,伏在那堆床單上,一動也不動。我走前幾步,俯下身,來到那人的身邊,將他的身子翻過來,麵對著我。當我翻過了那人的身子之後,我看清了那人的臉麵,也就在那一刹那間,我如同遭到雷殛一樣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