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書中 記載著將來的一切事(1 / 1)

天書 倪匡 5375 字 5天前

我緊握著那一大疊文稿,憋住氣不出聲。白素道:“好,請你解釋一下。”那人道:“剛才你用了‘天書’這個詞,用得很好。在你手中的,的確是一本天書!”我“哼”地一聲,沒好氣地道:“是又怎樣?我隻想知道它的內容。”那人道:“我可以告訴你,天書的內容,可以用幾句話來概括,在天書中記載的一切,是地球上一切會發生的事,地球上所有人一生的曆程。”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而且,他的話是如此之驚人,令我根本無法在震驚之餘,去好好思索。我在呆了一呆之後:“這……這……樣說來,那真是一本天書了?”那人道:“是的,地球上的一切事、一切人,都在這本天書之中!”這時,我已經略為鎮定了下來,而當我略為鎮定之後,再想一想他所說的有關“天書”的話,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笑甚麼?”我轉向白素:“你不覺得好笑嗎?他給了我們一部天書!在這部天書之中,記載著地球上一切人、一切事,不是過去,而是將來!請注意,他說一切人!一切事!”白素仍然一點不覺得好笑,又問道:“那又怎麼樣?值得大笑?”我仍然笑著:“當然好笑!你知道我想起了甚麼人?我覺得自己像是甚麼人?我覺得自己像黑三郎宋江!宋江曾蒙九天玄女,賜了一部天書!”白素冷冷地道:“仍然一點也不好笑!”那人附和著白素:“是的,一點也不好笑!”我覺得十分無趣,而且,還十分氣憤。我冷笑道:“當然好笑!我承認你來自一個十分進步的地方!但是你也決不會進步到可以預測地球上一切人、一切事的發生!你絕對不能預料!”那人道:“我不必預料,我隻是知道。”我大聲叫,幾乎近乎吼叫:“你不預料,你又怎能知道?”那人道:“你昨天做了一些甚麼事,你知道不知道?”我伸手直指看那人的鼻尖:“彆扯開話題!我在問你,你怎樣知道將來的事?”那人歎了一聲,在他的歎息擊中,竟大有責我其蠢如豕之意,這更令我冒火。而更令人氣惱的是,白素竟然完全不站在我這一邊,她竟然裝成相信(這是我當時的感覺)的模樣:“我確信你留下的記錄,一定極其不凡,但是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請你詳細解釋一下。”我不等那人有反應,又大聲打了一個“哈哈”:“好啊,等你讀懂了他那本天書之後,你就能知道過去未來,神機妙算,成為女鬼穀子!”白素望著我,低歎了一聲:“衛,你怎麼啦?你經常自詡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為甚麼會對他的天書,抱這樣懷疑的態度?”我吸了一口氣:“我抱懷疑態度的原因,是因為他將天書的內容太誇大了。我承認他比我們先進,但也決不至於先進到可以明白地球上每一個人的一生。你想想,地球上有接近四十億人!”白素像是有點被我說動了,眨著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在這時候,那人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道:“四十億,在你看來,是一個龐大之極的數字。但是在我們的記憶儲存係統中,卻不算甚麼。”我指著四壁的那些儀器:“你是說,地球上所有人的資料,全在其中?”那人道:“當然不是每一個人實際上的一切全在……”我不等他講完,又“啊哈”一聲,表示他講的話,有自相矛盾之處。那人繼續道:“但是,人可以分類,分起類來,就不會有四十億那麼多,可以根據每一個人的分類,來推算這個人的一生。”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啊,算命先生的那一套也來了!我想,所謂分類,是根據人的生辰八字來分,對不對?你明白甚麼叫生辰八字?要不要我教你?”那人的聲音聽來似乎有點生氣,以致他一直是聽來十分軟弱的聲音,這時也變得大聲起來:“不用你來教我,我知道甚麼是中國人的生辰八字計算法。你以為中國人是怎麼會發明這種計算法?”我冷笑一聲:“總不見得是你教會中國人的!”那人歎了一聲:“不是我,是賓魯達。”我貶著眼,那人立即又道:“他在大約一千多年前,降落地球,在中國,用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分,來推算這個人一生命運的辦法,就是通過他傳了下來的。”我還想笑,可是卻有點笑不出來了,因為對方說得如此認真。當然,更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根據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分,來推算這個人一生的曆程這種方法,中國人一直稱之為“排八字”,而且的確,有一種不可忽視的準確性。這是相當奇妙的事,中國在傳統上,有“排八字”的一定方法,根據這個方法,可以推算出一個人的大致遭遇。這種推算命運的方法,在中國民間,一直盛行不衰。近幾十年來,由於對科學的一知半解,而被目為“迷信”。可是“反對派”對於排八字,的確能夠在大致上推測出命運這一點,卻又提不出任何的反對證據。我對於一切不可解釋的事,都有相當興趣,也曾在“生辰八字”上,下過一番研究功夫。我自己設想的理論是:人在地球上生活,整個星空之中,地球是如此之微小,一種在如此之微小的星體上生活的生物,如果說不受整個星空、星體運行的影響,那是說不過去的。所以,我認為,一個人出生時的年、月、日、時、分,實際上是這一個時候,星空之間特定的一種情形,必然會影響這個人的性格,是決定命運的主要因素。所以“生辰八字”對一個人的命運,就一定有影響。我在那一段時間內,不但致力於中國式的計算法,也曾涉獵西洋的類似方法,如“星座”對人的性格、命運的影響。我曾發現,“星座”的計算法,遠遠落後於中國的計算法。因為根據“星座”的計算法,隻有十二個星座。也就是說,人的性格、運程,隻分為十二種而已,可是根據中國的計算法,六十年為一個周期,六十年中,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個時辰,都分成不同的推算。有一種更精細的計算法,甚至於每一個時辰之中,又分為六十分,來推算其中的不同之處。西洋的“星座”推算法,隻有十二類,而中國以六十年為周期的推算法,卻可以多達一百五十萬五千五百二十種分類,比較起來,西洋的“星座”推算法,真是遠遠不及了。在我熱衷於這一方麵的知識之際,我在法國,當時,我曾和一些法國朋友,他們也有這方麵興趣的,一起利用科學設備,來研究這種事。我們利用電腦和計算推理上的歸納還原法來進行。進行的方法是這樣的:將一大批同一職業的人的出生年月日時,作為原始資料,輸入電腦,找出他們之間的相同點。然後,再根據其中的相同點,來推算與相同點有著類似資料的人的將來。在這一點上,我們獲得了相當的成就。例如,我們發現,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對於這個人的職業,有一定的影響。作家,大都在五月出生;醫生,出生於七月,等等。我們也曾通過有關方麵,獲得了大批凶犯的資料,尤其集中於研究死囚,也用同樣的方法,先儲存資料,然後再還原推算。可是,這種工作,不久就放棄了。雖然研究工作不能說是沒有成績。但是參與研究的人,包括我在內,都覺得這種推算法,有一個解不開的死結,無論如何無法獲得圓滿解釋。這個無法解釋的疑問是:即使依照中國人傳統的“生辰八字”排列法,已經將人的生辰分得相當細,但是,在同一時間之內,出世的人是不是命運都相同?如果說是,同一時間出生的人,命運全相同,這很難使人相信,譬如說,難道在拿破侖、希特拉這些人出世的時候,全世界隻有他們出生?我們對這個問題研究了很久,由於沒有結論,所以漸漸令得參與研究的人,對之興趣越來越淡,研究工作,也就不了了之。我的興趣轉移不定。在熱衷了一個時期之後,也就擱置下來,沒有再繼續下去。直到這時,那人告訴我,這種推算一個人命運的辦法,是一個叫“賓魯達”的人傳下來的,我才又迅速地將我當年感到興趣的事,想了一想。我心中的訝異和驚詫,自然都到了極點。何以中國人在傳統上,會有根據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分,來推算一個人的命運這種發現,本來就是一個謎。因為這種推算法,牽涉到數字極其龐大的計算,這種計算,沒有先進的科學相輔,簡直不可思議。如果照那人的說法,是他的同伴,來到了地球,傳下來的,雖然怪誕一點,倒也不失是一個解釋。我望著那人,神情充滿了疑惑,那人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中充滿了疑問,他不等我再發問,就道:“賓魯達已經摸到了路子,留下了大批資料,他幾乎已經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這又是我所聽不明白的幾句話。自從和那人對話以來,那人所說的話之中,有不少我全然莫名其妙,例如他曾說過,六批人,除了他以外,其餘的五批人,竟然“不知道自己從甚麼地方來”!而這時,他提及賓魯達,說“幾乎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是甚麼意思,我也一樣不明白。在我疑惑中,那人又道:“賓魯達的記錄,我也全得到了,賓魯達曾和一個叫李虛中的地球人,十分接近,我相信這位李虛中,得到了這種推算法!”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氣。不久之前,在我聽到了“王利”這個名字之際,我一時想不起他就是鬼穀先生的本名。但是李虛中這個名字,我卻絕不陌生,在根據出生的年月日推算一個人一生運程的方法上,李虛中是最早有確切記載的一個人:“唐李虛中以人生年月日之乾支,推人禍福生死,百不失一。”這是有著確切的文字記載的。一時之間,我眨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卻像是全然不理會我驚異的反應,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賓魯達幾乎成功了,他已經想到了用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分來作分類,來觀察,但是他還差了一步,以致他無法知道自己是從甚麼地方來的。”我再吸了一口氣。他又提到了這個古怪的問題。我道:“那麼,你究竟是從甚麼地方來的?”那人並不回答我的話,隻是道:“然而他的工作,極有價值。如果不是他已打下了基礎,我也不可能明白自己是從甚麼地方來!”這一次,是我和白素同時發問:“那麼,你究竟是從甚麼地方來的?”那人並沒有出聲,而在他的雙眼之中流露出來的那種悲哀,更加深切。我和白素都不催他,隻是等著。因為我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以及他口中的楊安、賓魯達、雅倫和我在十年前曾經見過的米倫太太,一定有一個極其曲折的曆程,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明白的。過了好久,才聽得那人歎了一聲:“我,我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太遠了,遠到了我們也無法想像的地步。”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對不起,我曾和米倫太太談過,米倫太太說,她根本是回來了,回到了出發的地方,回到了她起飛時的那個星球,這個星球,環繞一顆七等恒星運轉,本身有一個衛星,這個衛星,就是地球!所差彆的是時間,你們或許是突破了時間。”那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這是我最初的想法,就是因為這個錯誤的想法,浪費了我許多時間。直到我後來,陸續接受了比我先到地球的其餘人的訊息之後,我才漸漸明白,我們不是突破了時間,我們是突破了……突破了……”那人的聲音,從擴音器中傳出來,我一直都聽得懂,雖然有時,他所講話的含意,我不明白,但是話可以聽得懂。可是這時,他講到這裡,突然在“突破了”之後,加上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我忙問道:“你們是突破了甚麼?”那人立時,又將我剛才聽不懂的那句話,重覆了一遍。我還是不懂,我道:“那是你們的語言?能不能用地球上的語言告訴我?”那人發出了一下苦澀的笑聲:“不能,我想是翻譯裝置找不到適當的地球語言,所以了原音播了出來。”我隻好苦笑了一下,試圖從上文下義,去了解這句翻譯不出來的話的意思。但是我想不出來。我猜想這句話的意思,多半超乎地球人的知識範圍之外,所以我無法了解。我隻好將之暫時擱在一邊,不再去探究。我心中的疑問極多,我和那人之間的對話,已經持續了很久,但是我可以說,仍然沒有得到甚麼具體的解答。趁這個時候,白素沒有出聲,那人也沒出聲,我迅速地在心中,將我和那人的對話,回想了一下,在內心中整理出一個頭緒來。在那人的對話之中,我知道這個人和米倫太太,以及另外四批人,來自一個不可測的所在,到達地球。他們到達地球的時間,以地球時間來計算,上下竟相差達四千年之久。不過照他們的說法,那隻不過是一種“小小的差誤”。他們六批人,來到地球之後,各有各的活動。照眼前這人和我的對話之中所提供的資料,至少已可知道,有一個叫楊安的,到達最早。這個楊安,他在地球上的活動,是和一個叫王利的地球人接近,並且傳授了王利不少知識。於是,這個王利,就成為中國傳說中的一個有鬼神莫測之機的神仙式的人物。除了楊安之外,還有一個“他們的人”叫雅倫。這個雅倫,在地球上做了一些甚麼事,不可考,但是他對地球人的生活,一定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因為他曾經將一批黃金,存進了南美一家銀行。這筆存款後來由姬娜動用。而姬娜之所以可以說得出密碼來,當然是由於雅倫曾將這件事記錄下來,並且發出訊息,而讓眼前這人收到了的緣故。還有,最可憐的是米倫太太,米倫太太在到達地球之後,發現一切全不對頭,她幾乎沒有展開任何活動,隻是在極度的迷失和哀傷之中,過了十年幽居的生活,而最後死在海中。除此之外,還有一位“他們的人”,是一千多年前到達地球的,這個人,傳下了以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分來推測命運的方法。再就是眼前這個人,他發出了訊息,因為姬娜收到了這種訊息,而來到這裡。這個人就和姬娜一起生活了十年。在這十年之中,他不斷用自己的思想去影響姬娜,使得姬娜寫下了一部“天書”。而實際上,“天書”不是姬娜寫,是由這個人寫下的,他並且還聲稱,在這部“天書”之中,記下了地球上的一切事、一切人!除了已經知道的之外,應該還有一個“他們的人”到達地球,但這人並沒有告訴我,所以我也不知道。在我思索了片刻,整理了我所知的資料之後,我總算已多少得到了不少解答。我也發現,那人所說的話之中,凡是我聽來莫名其妙的,不能明白的一些,幾乎都和這個人從甚麼地方來有關。所以,我決定暫時拋開枝節問題,先弄明白他究竟從甚麼地方來。在弄明白這個問題之後,其餘的疑問,也許就不再成為疑問了!我定了定神,我看到白素像是正要開口問甚麼,我忙做了一個手勢,不讓白素發問,我直視著那人:“你的談話,已經解答了我心中不少的疑問。可是最大的疑問,還沒有解決。”我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緩慢而又清晰地道:“請問,你究竟是從甚麼地方來的呢?”我在問出了這個問題之後,白素向我點了點頭。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表示,她也正想問這個問題。我等著那人的回答,不過在開始的一分鐘內,擴音器中並沒有傳出那人的話聲,隻是傳出了一連串難以辨認的單音,聽來倒有點像是一個人在啜泣。然後,在大約一分鐘之後,才又聽到那人的聲音,那人道:“我該怎麼說,才能令你們明白?”我道:“隻要說出實際的情形來,那就可以了。”在我這樣說了之後,那人仍然好一會沒有聲音自擴音器中傳出,顯然他仍未決定該怎麼說才好。在這時候,白素低聲講了一句:“你來的地方,和地球極其相似?”白素的這一句話,立時有了反應,那人先發出了一下苦笑聲:“甚麼‘極其相似’,簡直一模一樣!”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在宇宙之中,有其一個星球和地球完全一樣?那就是你來的地方?”那人又停了片刻,對我的問題,卻並沒有直接回答:“好,我們就從宇宙開始說,在你的知識範圍看來,宇宙是甚麼?”我吸了一口氣,我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從宇宙開始說”,而且,他的問題,也絕不好回答。“宇宙是甚麼?”這個問題,應該如何回答才好?看來,我非回答他這個問題不可,不然,他不會繼續說下去。我想了一想,才道:“一般來說,宇宙是許多行行星體的一個組成。大到不可計算,其中的星體,也多到不可計算。”那人對我這樣簡單的說來,居然表示滿意。他發出了“嗯”的一聲:“可以這樣說,我再問你,宇宙是不是有邊緣,不論它如何大,是不是有邊際?”我又想了片刻,才小心道:“這個問題,隻怕沒有人可以回答你,因為我們生活在地球,地球是宇宙之中,萬萬億星球中的一個極小的星體,地球上生活的人,無法了解宇宙,就像是一滴汙水中的阿米巴,無法了解地球一樣!”那人再度苦笑:“這個比喻倒不錯,阿米巴不了解地球,是快樂的阿米巴,當他了解了地球之後,他就是痛苦的阿米巴了!”我聽得出他話中的含意,說道:“那麼,你已經了解了宇宙?”那人對我這個問題,又是好一會不出聲。寂靜中,在感覺上時間過得極慢。好一會,那人才道:“我們六批人出發的目的,就是想探索宇宙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有邊緣,這是一個長時間飛行的計畫。參加這個計畫的飛行員,都打定了犧牲的主意,因為誰也不可能知道要飛多久,飛多遠。”我想起了在米倫太太的那艘太空船之中看到過的一連串航行圖,她的航程之遠,確有點不可思議。所以我點了點頭,表示我明白她的話。那人的聲音繼續道:“我們起飛的日子,相隔不遠,在起飛之後,和基地,以及相互之間,還有聯絡。可是在若乾時日之後,所有的聯絡完全中斷。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形怎樣,我隻是獨自在浩渺無際的太空中飛行,經過了行行星球。”他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在我們那裡,時間、空間的相對理論,早經證實了。”我道:“先彆理會這些細節問題,你還是集中力量說本身的主要問題好。”那人停了片刻:“在長期的飛行中,時間幾乎停滯,對飛行者不發生多大影響,這是一種相當奇妙的感覺,我一直向前飛,經過一些星球,有的是早在我們的知識範圍之內的,一直到記錄儀上的航程表,表示我已經越過了我們在宇宙研究的範圍之外時,我才接觸到了一種新的境界。”我十分耐心地聽著那人在敘述他飛行的經過,實際上我已經很不耐煩,因為說來說去,他還是沒有說明他從甚麼地方來!可是我也沒有去催他。因為我至少了解到,他要解說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隻好讓他從頭慢慢說起。那人繼續道:“到達了那一境界之後,我知道自己實在是飛得極遙遠了,可能真的已經到了宇宙邊際了。”他停了一會,才又傳出聲音來:“請你按下左邊那一組掣鈕中那個金色的掣,我當時一麵飛行,一麵攝影,你看了圖片,印象會深刻一點。”我立時走了過去,按照他所說,按下了那個掣。那個掣才一按下,整個船艙(我相信我這時所在的空間,是一個太空船的船艙)的頂部,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銀白色的屏,接著,銀白色的屏上,出現了迅速變幻不定的各種色彩和各種圖形。那人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道:“你看到那一組推杆沒有?將水平推杆推到五零三三的刻度上,垂直推移到一九七零四的刻度上。”我依照他的吩咐去做,兩支推杆推到了他所指定的刻度之後,頂上的整個屏,立時呈現一種極深的深藍色。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那麼深的藍色,可是那又使人感到,這是藍色,不是黑色,它雖然深,但是看起來,無窮無儘的深邃通明。在一大片深藍色的右方,是兩團看起來極其遙遠的星雲,在它的左方,則是一條極寬的,橫亙著的,深不可測的黑色帶狀物體,看來像是實質。這種情景,看來極其駭人,我道:“這……是甚麼地方的情景?”那人的聲音道:“你看到那兩團星雲了?這兩團星雲,地球人還不知道它們的存在,因為離地球太遠了。我們當時,也對這兩團大星雲了解不多。我拍攝這幅圖片之際,已經離這兩團大星雲極遠,那兩團大星雲的體積極大,離地球是一千兩百光年。”我吸了一口氣,呆了片刻,才道:“你為甚麼拿地球來比較,這兩團大星雲離你們的星體多遠?”那人道:“你聽下去就會明白。在穿過了這兩團大星雲之後,我繼續前進,太空之中,竟連一顆星體也沒有,隻是浩渺無際的空蕩,這一大片空蕩,我的估計,接近一萬光年。所以,我當時想,我一定已經成功地來到宇宙邊際了。”白素容易留心小問題,她問道:“為甚麼要估計?應該有準確的記錄!”那人道:“是,準確的記錄不到一萬光年,你看到左方的那一條黑帶?”我和白素一齊道:“那是甚麼?看起來,異常陰森可怖。”那人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在我拍攝了這幅圖片之後不久,太空船就不受控製,直向那條黑色的帶中衝進去。”我失聲道:“宇宙黑洞!”那人立時道:“我不認為那是宇宙黑洞。在我的飛行中,已經遇到過不少宇宙黑洞。對於黑洞,我有足夠的了解,而且,完全記錄下來。在宇宙飛行之中,完全可以避開黑洞的強大引力,但是我卻無法避開那一條寬闊的黑色帶。”我聽得十分緊張,忙道:“那麼,你的太空船……”那人道:“不論我怎麼努力,我的太空船被吸進了這股黑色地帶之中。請你再按一下那掣。”我又按下了那個掣,屏上出現了一片深黑色,甚麼也沒有,隻是一片深黑,在深黑之中,好像有許多“旋”,但是也看不真切的。我向那人望去,那人的聲音繼續傳出來:“在這條黑色的帶中,我甚麼也接收不到,也無法通過任何儀器看到任何東西,隻是一片黑色,太空船完全不受控製,一切儀器儘皆失靈。我以為我一定完了,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可是,突然之間,忽然又出現了轉機!請你再按一下掣。”我再按下那個掣,屏上的黑色消失,又是一片深藍,而且,一邊是兩大團隱約可見的星雲,另一邊,是一條寬闊的黑色帶,和第一幅顯示的,完全一樣。我道:“這幅圖片,我們已經看過了。”那人道:“請留意它們的不周。”我道:“一模一樣,沒有甚麼不同!”白素卻道:“有不同,和第一幅圖片相反。”一經白素指出,我也立即覺察到了這一點,忙道:“是,方向掉轉了,但那不算是不同,一定是你回航了,才會有這樣的不同。”那人道:“你現在的想法,和我當時的想法,正是一樣。當我一脫出那黑色帶,又看到那兩團星雲,而那兩團星雲又在我的前方,我就自己告訴自己:我回航了。何以我會回航,我想不出,我猜想,那條黑色的帶,是宇宙的邊緣,而我的太空船未能闖過宇宙的邊緣,一定是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反彈了回來,所以我又回航了。”白素皺著眉:“當時你這樣想,相當合理。”那人苦笑一下:“我想,回航正是我的願望,我已經見到了宇宙的邊緣,而且有了記錄,回去之後,可算是一個極其重大的發現。在回程中,我十分興奮,輕鬆,因為我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偉大的航行!”那人講到這裡,又略為停了一停。我和白素交換了一下眼色。那人這一大段的敘述,並沒有甚麼晦澀難懂之處,我完全可以了解。可是我在聽了之後,卻仍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從頭說起。過了一會,那人才道:“若乾時日之後,我又穿過了那兩大團星雲,展示在我眼前的,全是我所熟悉的星體,我真是回航了。我越過了許多星體,這些星體,在我前進時,全曾經通過。在有的星球上,我甚至曾降落過,留下了詳儘的記錄,所以,當它們一出現在螢光屏上,我完全可以肯定,它們就是我曾見過的那些星體,我越來越接近出發點了。”我越聽,心中越是疑惑不已,因為我實在不明白他究竟想說明甚麼。那人的聲音,轉來低沉而緩慢,續道:“在飛行記錄儀上,每一個星體和星體之間的距離,也和我前進之際,所記錄到的距離,完全一樣。”我聽到這裡,忍不住悶哼一聲,說道:“當然一樣,第一次你是向前去,這一次你是回航,不會有甚麼變化,那何足為奇?”那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一樣,隻是自顧自道:“終於,我看到了阿芬角星雲。”我吸了一口氣,阿芬角星雲,是人類天文知識的一個極限,對這個星雲,人類所知道很少,隻知道它極大,極遙遠,而且確實存在,如此而已。可是聽那人的口氣,一見到了阿芬角星雲,就像是快已到家了。由此可知,他航行的曆程之遠,實在不能想像。那兩團大星雲,那股橫亙的黑色帶狀物體,究竟是在甚麼地方,全然不可想像像,或許,真是在宇宙的儘頭?我在想著,那人仍在繼續說下去,道:“過了阿芬角星雲之後就是蜈蚣星座、金牛星座、昂宿星座,我越來越興奮,等到我終於駛進了銀河係之後,我興奮得大叫起來。”那人說道:“我開始和基地聯絡,報告基地,我已經成功地回航了。”我吞了一口口水,沒有打斷對方的敘述。白素的神情看來也很緊張,她緊鎖著眉。看她的神情,像是正在苦苦思索著甚麼,不過還沒有結果。那人頓了一頓之後,又重覆了幾次:“我回航了,我回航了。”然後又道:“上次,一飛出銀河係的邊緣,我和基地的通訊就中斷,在回航之後,我又飛進了銀河係,照說,一定可以和基地開始通訊?可是,不論我發出多少訊號,卻一點回音也收不到。起先,我以為是通訊儀器有了故障,但是經過詳細的檢查,卻一點毛病也沒有。通訊儀器完全沒有壞,但我卻收不到基地的訊號。這時候,我已經開始疑惑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又停了一會,才道:“我不知其餘的人怎樣想,但是我相信,楊安、雅倫、米倫夫婦他們,當時一定有著和我相同的經曆。”白素“嗯”地一聲:“當然,他們和你一樣,結果到了同一地方。”我道:“甚麼‘到了同一地方’!他們全回到了原來出發之處。”白素沒有和我爭論下去,隻是凝視著那人。自擴音器中傳出那人的一下苦笑聲,和又一下歎息聲,然後才是語聲。那人續道:“雖然收不到任何訊息,使我的心中十分疑惑,但是我仍不覺得怎樣,因為在不久之後,我就看到了太陽係,那是我再熟悉也沒有的了,飛過了冥王星、海王星,家鄉簡直已經在望。我一直想和基地聯絡,但是也一直沒有回音。終於,我穿破了地球的大氣層,降落在地球的表麵上。”我攤開了雙手,大聲道:“看!你回來了!隻不過因為時間上的差異……”我還想繼續發揮“時間差異論”,想說明那人和他們的同伴,原來就是從地球上出發的,隻不過在回來的時候,突破了時間的界限,倒退了幾萬年,或者是早了幾萬年。可是我的話才講了一半,就被白素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頭:“你彆發表意見,讓他說下去!”我楞了一楞,白素很少這樣打斷我的話。而她之所以如此,那一定是我的話十分愚蠢,犯了極大的錯誤。可是,我卻又想不出自己的話有甚麼錯。我當時,隻好眨著眼,不再說下去。那人道:“衛先生的想法,也正是我一開始的想法。你們都已經知道,當我降落地球之後,發覺一切全然不對。除了抬頭向天空,還有我熟悉的星體之外,其餘的一切,完全不對!”我道:“米倫太太的遭遇和你一樣。星空永恒,地球表麵上的一切,卻全然改變。”那人全然不理會我的話(這一點,令我相當氣惱),隻是道:“我降落地球之後,一些大致的過程,你們已經知道,我也不必再說了。後來雖然受了傷,不能動,可是在姬娜的幫助下,我的腦部,卻可以直接和這裡的所有裝置聯絡,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在我開始取得了其餘各人發出的訊號之後,作了仔細的研究,我明白,我不是回來了。”我忍不住又想開口,可是想到那人往往不理會我說些甚麼,就賭氣不再開口。那人道:“我不是回來了!你們還記得那黑色橫亙在太空中的帶狀物體?我在衝向前去之後,經過了一段航程,才又見到了回程的景色。”我不出聲。白素道:“是的,自那一刻起,你以為自己是回程了。”我咕噥一聲:“難道不是?”那人道:“我曾假設那是宇宙的邊緣,而我無法通過,所以被反彈了回來。”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竟然立時接了一句口:“事實上,你通過了,而你不知道!”我立時向白素瞪著眼,想說她在胡說八道。可是我還沒有機會開口,那人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傷感:“是的,我通過了那黑色帶,我不知道!”我“哼”地一聲道:“你說那黑色帶是宇宙邊緣,那麼,在你通過了那黑色帶之後,應該已經闖出了宇宙,到達了一個新的境界,怎麼又會見到了前進中見到過的那兩大團星雲?”我問了這個問題之後,那人好一會不出聲,我雖然沒有再催他,可是神情不免有點“你也答不上來了吧”之感。就在這時,白素突然道:“鏡子的比喻,或者可以使他明白。”我怔了一怔,白素是在對甚麼人說話?她是在對那人說?那算是甚麼意思,難道她已經明白了那人的話?而我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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