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久沒有如此劇烈的不斷運動經驗了,是以在一小時之後,我首先停下來,隻是在水麵浮著,白素一直跟在我的身邊。在我停止遊泳時,我發現水流的方向,正是我們要遊出的方向,這一點,對我們有利。但是,海中的水流方向是最不可測的,現在的水流,是可以幫助我遊回那荒島去,但可能就會有另一股水流,將我們越衝越遠。我們飄浮在水麵,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幫助我們在水中浮起來,是以雖然我們並不向前遊,一樣要化費氣力來維持不致下沉。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們能夠支持多久,實在是無法預知的,海水十分冷,我回頭去看白素,她整個臉都是煞白的,白得可怕。我在水中,緊握著她的手:“你一定要支持下去,掙紮到目的地!”白素青白色的嘴唇顫動著:“還要掙紮多久?”我舐了舐嘴唇,海水的堿味,使我感到一陣抽搐,我無法回答白素的這個問題,白素顯然也沒有期待著我回答她。她略停了一停,又道:“人自一出生,就一直在掙紮,為了要生存,幾乎是每一分鐘不停地在掙紮著,但是不論人的求生意誌是如何強烈,也不論人的掙紮是如何努力,人總是要死的,是不是?”白素的聲音,十分低微,可是我卻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她的話,令我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沒在海水之中,本來已經夠冷的了,但這時,我所感到的那種寒冷,卻是從內心之中,直透出來的,那是因為我在白素的話中,感到一種極度不吉的預兆。以我們現在的處境而論,我們必須有極大的信心,和堅強的意誌,再依靠體力,才能夠繼續生存下去,而堅強的意誌,在三者之間,又最最重要。可是,聽白素那樣說法,她好像是已感到了極度的疲倦,不想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是不要多說甚麼的好,是以我忙道:“我們該再向前遊去了!”白素卻道:“等一等,我們可能永遠遊不回那荒島去,那麼,何不現在就這樣飄在海麵上!”我大聲道:“這是甚麼話,難道我們等死?”我很少如此疾言厲色地對待白素,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如此。因為我明白,在瀕於絕望的環境下,人的意誌,會受到環境的影響,那種影響,會產生一種催眠的力量,使人產生一種念頭,那念頭便是:不如放棄掙紮,比勉強支持下去好得多!這種念頭如果一經產生,那麼唯一的、可怕的結果便是死亡!白素歎了一聲:“我並沒有死亡的經驗。但是我想,每一個人在死亡之前,一定都十分痛悔。”白素仍然自顯自在說話,我剛才的一聲大喝。她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而在她慘白的臉上,也現出一種十分惘然的神色來。在那一刹間,我已經準備拉著她的頭發,好使她在那種半催眠的狀態之中清醒過來。可是白素的雙眼,卻仍然是十分澄澈的,她立即又道:“你為甚麼不問我,人在死前,痛悔甚麼?”我拉住了她的頭發,但是並沒有用力,我儘量使我的聲音提高,以致我的聲音,聽來變得異樣的尖銳刺耳:“我沒有空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快向前遊去!”白素卻仍然自顧自地道:“每一個人,在他臨死之前,一定會想:我這一生,究竟有甚麼意思呢?經過了那樣痛苦和快樂相比較,究竟還剩下多少快樂,我為甚麼要在如許的痛苦中求生存,而不早早結束生命?我──”我不等白素再向下講去,我用力把她在水中推向前,她的身子一側,我又忙追上去,這令得我反而喝下了幾口海水。我一隻手扶住了她,一隻手劃著水,用力向前遊著,這時候,我的腦中亂到了極點,我那隻劃動著的手臂,早已超過了我體力所負擔,但是,手臂仍然機械地劃動著,我也無法知道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海中行進,還是隻不過留在原地打轉,我無法理會這些,我隻知道,我要拚命地維持這一動作。我強烈地感覺到,如果我一停止動作,我就會受到白素那一番話的感染。那一番話,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儘管自古至今,不住有人歌頌人生的可愛,但是,事實上,人生是痛苦的,痛苦到了絕大多數人,根本麻木到了不敢去接觸這個問題,不敢去想一這個問題,隻是那樣一天一天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結束。也許白素所說的是對的,每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都在後悔:死亡終於來臨了,為甚麼要在經曆了如許的痛苦之後,才讓死亡結束生命?這是一種極其可怕的假設,這個假設,如果在每一個還活著的人的腦中成立,那會形成甚麼樣的結果,不堪設想。我和白素,這時在海中掙紮,可能不論我們如何努力,結果總難逃一死,這樣的情形,自然和普通的平穩的人生不同,但是,又何嘗不是人生的濃縮?一個人的一生,不論在外表上看來是多麼平淡,但是他總是經曆了驚風駭濤的一生,每一個人都有數不儘的希望,為這些希望,努力地掙紮著、忍受著,然而,有多少人是希望得到了實現的?人所得到的是希望的幻滅,是在忍受了掙紮的痛苦之後,再忍受希望幻滅的痛苦。而就算一個希望實現了,另一個希望,又會接著產生!我一隻手臂挾著白素,一隻手臂仍然在不斷地揮動著,可是這時,我心中所想的,卻和我的動作,恰恰相反,我也開始感到,人生要完全沒有痛苦,就得完全沒有欲望。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就是求生的欲望!突然之間,我開始莫名其妙地大叫起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要大叫,那完全是無意識的,或許我要藉著大叫,來抵抗我自己所想到的那種念頭。我一直在大叫著──並沒有停止我的動作,我也完全未曾留意白素的反應,甚至於忘記了自己是浸在汪洋大海之中。我已經進入了一種可怕的狂亂狀態之中,我完全不知道在我的四周圍,曾發生了一些甚麼事,直到一股強光,突然照在我的臉上!我驟然驚醒,這才聽到了白素的叫聲,白素在叫道:“一艘船,一艘船發現了我們!”我看不到甚麼船,因為那股強光,恰好照在我的臉上,但是我知道白素的話是對的,一定是有一艘船發現了我們,除了這個可能以外,海麵上不會有彆的東西,發出那麼強烈的光芒來。接著,我就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叫聲:“快接住救生圈!”在強光的照耀下,一隻相當大的救生圈飛了過來,落在我們的麵前。我先推著白素,使她抓住了救生圈,自己也遊了過去,救生圈有一根繩子連著,我們迅速地被拖近一艘船,強光也熄滅了,我和白素被兩個人分彆拉上了那艘船的甲板。我們躺在甲板上,幾乎一動也不能動,全身軟得像棉花,甲板上很暗,我隻看到有兩個人,站在我們的麵前,可是卻看不清他們的樣子。過了一會,其中的一個走進艙中,立時又走了出來,手中拿著兩隻杯子,俯下身,先扶起我,將杯子湊到我的唇邊,我急促地喘著氣,拿住了杯子,我也不知杯子中的是甚麼,一口氣就喝了下去。杯子好像是酒,酒味很濃,令我嗆咳了好一會。同時,我也聽到了白素的嗆咳聲,我向白素看去,她已在掙紮著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這時,我已經看清那艘船上,將我們自海中拖起來的是甚麼人了!而我的驚訝,也是難以形容的。這兩個人,就是我一度在那荒島的沙灘上遇到過,被傑克上校認為是“兩個富於幽默感的海軍”的那兩個人!白素扶住了艙壁,她先開口:“謝謝你們,要不是遇到你們,我們一定完了!”那兩個人齊聲道:“不算甚麼,你們需要休息,請進船艙去!”他們兩人,一個扶著我,一個扶著白素,走進了船艙,船艙中是有燈光的,在燈光之下,我更肯定,我絕沒有認錯人!可是那兩個人,卻像是並不認識我,他們對我完全沒有曾見過麵的表示。這使我想起,我有一次見到他們時,他們曾將我誤認為另一個人,而現在,他們又像是不認得我,這證明這兩個人認人的本領,實在太差了!但是,我同時又想到,我一見他們,雖然在甲板上,光線並不充足的情形下,就可以認出他們是甚麼人來,他們難道真的記性差到這種程度,對我一點沒有印象?那麼,這兩個人是故意裝著不認得我?可是,他們故意裝著不認識我,又有甚麼作用呢?我一麵脫下濕衣服,用乾毛巾擦著身子,一麵拚命地思索著,可是我卻一點也沒有頭緒。白素已進了浴室,那兩個人也早已退了出去,過了不多久,白素穿著一套不倫不類的衣服。走了出來,她的臉色已紅潤了許多。我一見到她,立時低聲道:“小心,這兩個人,很有點古怪。”白素呆了一呆,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的話,的確是不容易理解的,白素在一怔之後,也立時道:“你在說甚麼,他們才救了我們!”我將聲音壓得更低:“是的,可是他們故意裝著不認識我,事實上,我和他們,曾在荒島中見過麵。而且你想想,現在是甚麼時候了?他們何以會在這種時候,駕著船在大海上遊蕩?”白素張大了口:“這兩個人,就是你說過的在荒島上遇見過的人?”我點了點頭,白素也蹙起了眉:“奇怪,如果是他們的話,他們應該認識你的,我們該怎麼辦?”我低聲道:“見機行事!”我一麵說著,一麵也在房艙的衣櫥中,取出了一套衣服來。那套衣服,和白素身上所穿的一樣,隻能用“不倫不類”四個字來形容,它是和頭套進去的,看來像是一件當中不開襟的和服。穿好了衣服之後,我打開了艙門,揚聲叫了兩聲,那兩個人自另一個房艙中走了出來,我道:“多謝你們救了我們,能不能送我回去?”那兩個人沿著艇舷,向前走來,道:“你們是甚麼地方來的?”我道:“如果你們有海圖的話,我可以指給你們看,我們來自一個小荒島,我們的船,就停在那裡!”那兩個人的神情,看來很爽朗,我一直在觀察他們的神情,看不出他們有絲毫作偽的神情,他們好像是真的不認得我了!其中的一個,用快樂的聲音道:“我知道你指的是甚麼小島了,有一艘金色的船,經常停在那裡!”我加動語氣,同時直盯著那人:“是的,那艘就是我的船!”那兩個人忽然笑了起來,刹那之間,看他們的神情,像是已記起我是甚麼人來了,他們像是突然之間,變得和我熟落了許多。其中的一個,甚至伸出手來,在我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你終於改變主意了!”我陡地一呆,在那刹間,我的心情,可以說是既緊張,又疑惑。又是這句話!第一次我遇到這兩個人,他們隔老遠就說過這句話,意思是一樣的,隻不過語氣稍有不同,那時,他們說:“你怎麼改變主意了?”當時我完全不知道他們那樣說,是甚麼意思,就像是現在,我一樣不知道他們那樣說是甚麼意思一樣。白素是聽我敘述過第一次遇到那兩個人時的全部經曆的,是以她這時,一聽得那人這樣說法,她也立時奇怪地張大了口,不知說甚麼才好。而我在回頭看了白素一眼之後,立時想再次提醒那兩人,他們又一次認錯了人。可是,我還沒有開口,那另一個已然道:“怎麼啦,你不是說已經受夠了,決不會再改變主意,可知要改變生命的方式,不是容易的事!”這一句話,最令我震動的那一句“改變生命的方式”這句話。這可以說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相信沒有人在聽到了這句話之後,能夠不經解釋,就明白它的含意的。但是,那人在說出這句不可理解的話之際,卻十分流利,像是那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一樣。我覺出白素來到了我的身後,又碰了碰我。我明白她的意思,本來,我已經想出口指出他們認錯人了,但是現在,我改變了主意。這兩個人兩次都認錯了人,那是一件不怎麼可能的事,除非我和那個人,真的十分相似。但看來那兩個人的確是認錯了,不像是在做作。所以,我的新主意是:不提醒他們認錯了人,而和他們胡謅下去。那麼,我至少可以多少知道這一點,他們究竟將我錯認了哪一個人!我立時裝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來,順著他們的口氣:“是啊,那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兩個人坐了下來,很有興趣地望著我,我和白素使了一個眼色,我們也坐了下來,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又道:“你覺得不滿意?”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我隻是含糊地道:“不,不,可以說滿意的。”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向前俯了俯身子,他的神情和聲音都很神秘,他道:“萬先生,如果你覺得不滿意的話,我們可以改變為另一種方式!”那人說了些甚麼,老實說,我根本沒有聽清楚,彆說他的話,就算是用心聽,也不容易理解,就算不是的話,我也一樣的聽不清楚的。他一開講話時的稱呼,已經足令我震動了,他稱呼了我一聲“萬先生”!這兩個人,第一次認錯人的時候,我就以為他們是將我誤當作了萬良生。但是由於我和萬良生毫無相似之處,是以我才假設了其中還有一個“某君”。可是現在,那人稱呼我為“萬先生”,那麼,這個假設“某君”,可以說是根本不存在的,那兩個人,是錯將我當成了萬良生!一時之間,我隻是呆呆地望著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而白素的神情,也十分緊張,她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冰涼的。或許是我的神情太古怪了,是以令得那兩個人也呆了一呆,剛才那個稱我為萬良生的人,笑了一下:“是不是你這一次的經曆,很不愉快?”事情到了這一地步,老實說,我也沒有這個耐性再胡謅下去,看來非攤牌不可了!現在是在船上,如果一攤了牌,他們兩個人,就算想走,也是走不了的。我預料我們之間,會有一場劇鬥,是以我先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兩位,你們以為我是甚麼人?”這句話一出口,那兩個人陡地震動了一下,隻見他們互望了一眼,其中一個,自衣服的口袋之中,取出了一張照片來。我一眼就望到,那是萬良生臉部特寫照片,而任何人隻要有這種照片在手,和眼前的我相對照。就可以發現我和萬良生。絕不可能是一個人,因為我和他,根本一點也不像!可是,這兩個人,取出了萬良生的照片,卻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照片,再望了望我,其中的一個才指著照片上萬良生的鼻子,道:“是,我們認錯了人,你看,這一部份,他好像高一點?”另一個又指著照片上的萬良生的眉毛,道:“還有,這一部份,他比較粗而濃!”那一個又指著萬良生的下頦:“這裡的線條,也有多少不同!”看他們的情形,聽他們的對話,完全像是兩個貝殼分類學家,在分彆“鋸齒巴非蛤”與“和藹巴非蛤”之間的不同一樣!我的耐性再好,這時也忍耐不住了,我大聲道:“我和他完全不同,你們應該一下子就看得出來!”那兩個人像是並不知道他們這時行動言語的荒誕無稽,他們中的一個道:“真對不起,看來都差不多。”這一句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我霍地站了起來,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地問道:“萬良生哪裡去了?”那兩個人陡地呆了一呆,其中一個道:“萬良生?”我向前走出了一步:“就是你手中照片上的那個人,他到哪裡去了?”那兩個人互望了一眼,其中的一個,皺起了眉:“那我們真沒有法子知道了,海洋是那麼遼闊,誰知道他在甚麼地方?”我倏地伸出了手,在那同時,白素也陡地站了起來。我一伸出手,就抓住了那人的肩頭,我抓得十分用力,緊抓著他的肩頭。同時,我又大聲喝道:“你們彆再裝模作樣了,你們知道萬良生在哪裡,我正是來找他的!”我說著,已抓住了他的手腕,在那樣的情形下,他是全然沒有反抗的餘地的了!我心中正在想著,我已經製住了他們中的一個,再製另一個,就容易得多了。可是,正當我準備將那人的手背扭到背後之際,他們兩個人,卻一起大聲叫了起來:“喂,這算是甚麼?甚麼意思?”他們兩人一起叫著,那個被我抓住的人,竟突然掙了一掙。那一掙的力道十分大,撞得我的身子,立時向後,跌退了出去。而那兩人,也行得極快,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起向艙門奔去,企圖奪門而出!我怎麼再肯讓他們溜走?我身子直躍了起來,在半空之中,身子陡地打橫,一腳踢了出去。那一腳,正踢在其中一個人的背後。那人捱了我的一腳,身子向前疾衝而出,撞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他們兩個人,一起發出了一下極其古怪的呼叫聲來。我唯恐他們反擊,是以在一腳踢中之後,立時站穩下來。而當我落下來之後,我才知道,我那一腳的力道,竟然如此之甚!那兩個人相繼跌出了艙門,而艙門之外是船舷,他們不但跌出了艙門,而且跌過了船舷,直跌進了海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