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才躍上對方那艘船之際,我預料會有一場極其激烈的爭鬥。可是,那人卻並沒有掙紮,他被我壓在身下,隻是用力想撐開我的身子。而在那時候,我的腦中,也亂成了一片,奇怪得很,在這種情形下,我應該有許多事要想的,但是我想到的,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當我抬起頭來,看到“快樂號”已經越來越遠之後,我心中想到,“快樂號”已經算是最好的船了,但是看來,那艘船的性能,比“快樂號”更好。而那艘船還在向前駛著,“快樂號”的機器曾發生輕微的爆炸,自然再也追不上這艘船了。那也就是說,我和白素分開了!那艘船會將我帶到甚麼地方去,我不知道,我倒並不擔心白素,因為“快樂號”上有著完善通訊的設備,就算所有的機件,完全損壞,她也可以從容求救的。問題在於我,我在這艘船上,會怎樣呢?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猛地向那人的麵門,揮出了一拳。在那樣的情形下揮出的一拳,自然不會輕,可是那人在捱了一拳之後,卻像是並不覺得甚麼疼痛,他隻是叫道:“彆打!彆打!”在他叫嚷的時候,另一個人,從前麵的船艙中,奔了出來,他也一麵搖著手,一麵叫道:“彆打!”我在望遠鏡中,曾親眼看到過他們兩個人,和失蹤了的萬良生在一起,如果再懷疑他們和萬良生的失蹤是不是有關係,那我簡直是白癡了!他們在不約而同地叫“不要打”,我當然不會聽見他們的話,我又向被我壓住的那人頭部,重重劈了一掌。我估計就是一個重量級摔角選手,在這一掌的劈擊之下,他也會昏過去的。是以,在一掌劈出之後,我立時站了起來,我可以說是迅疾無比地跳起來的,而我一跳起來之後,立時撞向另一個人。這一次,我行動比較小心,我已經知道,如果將他們兩個人撞到海中去,不論在甚麼樣的情形下,他們都可以逃走的,所以我在向前撞擊之際,將那人撞得直向船艙之中跌進去。當我撞跌了那人之後,剛才被我一掌擊中的那人,卻已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這令得我陡地一怔,又緊握著雙拳,準備迎戰。可是那人在站了起來之後,雙手連搖,疾聲道:“彆打,你打我們,是沒有用的,就算打壞了我們現在這兩個身體,還有兩個,你見過的。”我陡地一呆,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該說甚麼才好,而那人的確是若無其事,他反而笑了起來,道:“真的,你看,不論你打得多麼重,我們也不痛,你何必白費氣力!”在那樣的情形,我反倒急促地喘起氣來,我實在沒有彆的話可以說了,我一開口,聲音變得連我自己也十分吃驚,我大聲叫道:“你們是甚麼人?”站在我麵前的那人,並沒有回答我,被我撞進船艙去的那家夥,笑嘻嘻地走了出來:“你問得好,我們或者應該好好談一談,不然,越弄下去,誤會越深,先生,我們決不是壞人,你應該相信。”我仍然重覆著那句話,道:“你們是甚麼人?”那兩個人一起向我走來,當他們向我走來之際,我覺得神經緊張,雙手又緊緊地握著拳頭,可是,看他們的情形,又實在不想和我打架。那兩個人中的一個,來到了離我很近處,才道:“你彆管我們是甚麼人,總之,我們對你絕對無害,請你相信。”他不那麼說還好,他這樣說,不論他的語氣,聽來是多麼誠懇,也隻有令我更憤恨,我厲聲道:“絕對無害?你說得倒好聽,你為甚麼在海底偷走了我們的推進器,令我們幾乎死在海中?”那兩個人一聽,臉上現出十分驚訝的神色來,互望了一眼,一個像是埋怨他的同伴:“你看,我早說是有人的!”另一個道:“我怎麼知道,那岩洞這樣隱蔽,又是在黑夜,怎會有人潛水進去?而且,那地方,我們還有很多──”他講到這裡,突然住了口。另一個忙問我道:“真對不起,累你們在海上飄流了許久,雖然仍是我們救了你們,但當然是我們不對,真正對不起!”我在這時候,心中的迷惑,實在是無以複加的。因為,不論從哪一方麵來看,這兩個人,都可以說是一流的君子。自從我第一次遇到他們時,他們的談吐,一直是那麼樣溫柔,行動也如此有禮。我也有理由相信他們講的話,他們弄走了那兩具推進器,並不是有心謀害我和白素。可是,他們究竟是甚麼人呢?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們究竟是甚麼人,回答我這個問題。”那兩個人又互望了一眼:“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先生,不論我們是甚麼人,總之我們不是你的敵人,這就夠了!”我又吼叫了起來:“那麼,萬良生呢?你們將他怎麼了?”那兩個人一起歎了一聲:“先生,請你到船艙中來,我們慢慢談談。”他們一麵說,一麵還望著我,像是在征詢我的意見,我冷笑了一聲,昂然走了進去,他們兩人,跟在我的後麵。而當我進了船艙之後,我看到了世界上一件最最奇怪的事情。那兩個人跟在我的身後,但是我一進船艙,就看到和那兩個人一樣的兩個,坐在船艙裡。那兩個坐在船艙中的人,其實我已經見過的了,我是在這艘舶的底艙中見到他們的,不但見過他們,而且,我還曾在其中的一個的手臂上,劃過一刀,使得那人流了很多血。但儘管我曾見過那兩個人,這時,兩對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我的眼前,總使我的心中,產生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我打橫走出了兩步,望著站著的那兩個人,又望著坐著的那兩個人。然後,我吸了一口氣:“希望你們能詳詳細細的和我說明這種情形是如何發生的,不然,我一定要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為止!”那站著的兩個人互望了一眼,坐著的那兩個人,看來仍然叫人感到他們不是活人,雖然我明知如果去觸摸他們的話,他們的肌肉是溫暖的,他們的體內流著血。兩個站著的人,在互望了一眼之後,其中一個歎了一聲:“當你們留下那兩具推進器在岩洞中的時候,你們在哪裡?”我聽得他們這樣問我,陡地想起那岩洞中的情形來,心中動了一動,道:“我們一直遊進去,順著一條很窄的石縫,直到儘頭。”那人又道:“你自然發現了一些很奇怪的現象。”我道:“是的,我看到很多大氣泡,自石縫中擠出來,一直擠出岩洞去!”我在講了那兩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那不算甚麼奇怪,比起我現在看到兩對一模一樣的人來,簡直不算甚麼!”那兩人又互望了一眼:“到了那窄縫的儘頭之後,沒有再進去?”我實在有點光火,大聲道:“那裡麵根本沒有彆的通路,你叫我怎麼進去?”那兩個人笑了起來,道:“彆生氣,我們的意思是,你沒有窮追究竟,這是對雙方麵有利的事情,就這樣算了,好麼?”我厲聲道:“不行!”那兩個人攤著手,其中一個道:“你主要的目的,是想找回那位萬先生來,是不是?我可以告訴你,他還在‘快樂號’上。”我冷笑道:“這一點不必你來提醒,我也知道,我看到過他,不論他躲得多麼好,我會找他出來的。”那人搖頭,道:“不,你找不到他,因為他完全變了,變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我有點不明白那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是我卻認定了他是在狡辯。是以我立時又道:“而且,我不單要找出萬良生,也要知道你們是甚麼人?”那兩人的神情,很有點惱怒,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兩人的臉上,看到那種發怒的神情,而事實上,他們的惱怒也是很輕微的。他們中的一個道:“你們最叫人不明白的一點,是根本不讓人──一個人,有自願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而用許多名詞,例如社會、道德等等,去強迫一個人做他不願做的事,過他不願過的日子!”我呆了一呆,因為那人在忽然之間,對我說起一個很大的大問題來了。這家夥提出來的問題,是人類所無法解決的一個死結。我完全明白這家夥的意思,他話中的“你們的社會、道德等名詞”,是指人類社會中的“社會習俗”、“人為法律”而言的。在“習俗”和“法律”之下,人還剩下多少自由,當真是值得懷疑的事。然而,人類又豈能不要法律、不要習俗?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陡地震動了一下!因為,我感到,他們兩人,對於“法律”和“習俗”的約束,感到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感。如果他們是地球人,那麼,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受到“習俗”和“法律”的影響,就算對之有反感,也決不可能如此徹底,如此自然。那麼,他們一定不是地球上的人類!我怔怔地望著他們,他們也像是感到自己講錯了甚麼似地望著我。過了好半晌,我才選擇了一個最好的問題來問他們,我這樣問,等於是肯定他們是來自另一個地方的了!我不問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我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那裡是怎麼樣的呢?”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緩緩地道:“每一個人,是他自己,完全不受彆人的影響,自己就是自己。”我緩緩地道:“沒有法律?”那人道:“如果說法律是防止一些人,侵犯另一些人的話,那麼,在一個自己完全是自己,根本和彆人無關的地方,法律又有甚麼用?”我還沒有出聲,另一個人又道:“而且,所謂法律,保護了一些人利益,是群體社會中的產物,在一個根本沒有社會組織的地方,怎會產生法律!”我腦中十分紊亂:“我不明白,除非你們不是生物,不然,怎可能每一個個體就是一個個體,不和其它任何個體發生關係!”那兩個人笑了起來:“當然可以的,事實上,地球上也有很多生物是那樣的!”我大聲道:“絕對沒有!”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海洋中的大多數貝類生物,就是每一個個體生存的,根本不和其它個體發生關係,從生到死,自己就是自己,沒有社會,沒有法律,沒有任何約束!”我冷笑了幾聲:“你引用了低等動物,來證明你的理論!”那人溫和地笑了起來:“動物是無所謂高等和低等的,朋友,生命是平等的,你是人,是生命,貝類生物也是生命。而且,我們觀察的結果,證明貝類的生活,遠比人的生命自在、輕鬆,我們更有一個極其具體的證據,可以證明──”那人講到這裡,另一個人突然阻止他,道:“夠了,我們答應過萬先生的。”那人卻搖著頭道:“不要緊,這位先生,也是一位明白道理的人,我相信他不會硬去做違反萬先生自己意願的事情。”我揮著手:“你們在說甚麼,最好說明白一點,萬先生能幫你們證明甚麼?”那人道:“那天晚上,在那個荒島上,我們遇到了萬先生,他一個人,很寂寞地坐在沙灘上,望著海水,我們當然談了起來──”那人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和萬先生交談的內容,和我們剛才所講的差不多。”我道:“那又怎樣?”那人道:“萬先生很同意我們的見解,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很成功的人物,幾乎擁有世界上的一切,可是就少了一樣!”我略呆了一呆,萬良生是甚麼人,我在一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介紹過了,所以這時,我也很難想得出,像萬良生這樣的人,會缺少了甚麼。我道:“他少了甚麼?”那兩個人異口同聲,道:“他沒有自己!”我又呆了一呆,這句話,的確是不容易理解的,是以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如何反應。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又道:“其實,不但他沒有自己,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自己,你,有你自己麼!”我瞪視著他們兩人,仍然答不出來。我有自己麼?我自己是怎麼樣的?我發現,我連自己是怎樣的也不知道!那人輕輕拍著我的肩頭:“彆難過,或許你們已經習慣了沒有自己的生活,你們每一個人,和其它許多人,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沒有一種關係是可以缺少的,你們就生活在這種關係之中,在這許許多多、千絲萬縷的群體關係之中,自己消失了,你不但沒有自己,甚至不知道甚麼是自己!”我感到很狼狽,我感到那兩個人的話,像是一個圈套,而我已經鑽進了他們這個圈套之中,很難出來了,我思緒在竭力掙紮著,仍然亂成一團,最後,我隻好道:“那和萬良生有甚麼關係?”那人道:“萬良生同意說他沒有自己,他要要回他自己,他起先,也和你一樣,說地球上的生物沒有那樣的例子,我告訴他,貝類生物是,於是,他作了他一生之中,最大的抉擇!”我幾乎是失聲叫了出來的,我道:“你的意思是,他……他……他……”我本來是在尖叫著的,但是突然之間,我忽然變得口吃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而那兩人,卻一起點著頭,他們像是明白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是甚麼一樣。我不由自主地喘著氣,聲音低得幾乎像是垂死的人的呻吟一樣——他變了……變成了一種貝類動物?那兩個人又一起點頭。我的天,那枚螺!那枚被小郭在沙灘的毛巾中發現,放在“快樂號”海水魚缸中的那枚螺,那枚被白素認出叫作“細腰肩棘螺”的螺!那竟是萬良生?當然那不會是,於是,我笑了起來,道:“你們兩人的本領真大,竟用一番話,引導得我自己作出了這樣的結論來,太滑稽了!”那兩個人一起搖頭,一個道:“本來,你已作出了正確的結論,但是你又推翻了它。”我道:“好的。那麼,請告訴我,你們用甚麼法子,可以將一個人,變成一枚螺?”那人道:“生命是抽象的,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在物質成份上,沒有絲毫不同,這一點,你總應該同意。”我道:“不錯,生命是抽象的,正因為如此,你們不能將抽象的東西抽出來。”那人道:“我們沒有將抽象的東西取出來,隻不過作了一種轉換。自然,這種轉換的過程很微妙,不是你所能夠了解的。”我“哈哈”笑了起來:“好,我照你所說,作了一個轉換,那麼,在轉換之後,萬良生的身體,到了甚麼地方去了?”那人一點也不覺得我的問題對他是一種嘲笑,他一本正經地道:“在那枚螺原來在的地方。”我一個勁兒的搖著頭,一直搖著。那兩個人也一直搖著頭,過了好一會,一個才道:“事實上,你可以和萬良生交談,他可以發出聲音,因為他變得不徹底;但是他可以變得徹底的,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他為了要回他自己,放棄了人的生活,而寧願成為一枚螺,這證明個體生活優於群體生活,個體生活永遠沒有紛擾,因為每一個個體,根本不知道有彆的,個體和個體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一切糾紛。就完全沒有了!”我仍然在搖著頭,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一陣冷笑聲,那兩個人,一起叫了起來,道:“‘快樂號’追上來了!”快樂號居然追上來了,這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連忙出了船艙。當我衝出船艙的時候,我看到“快樂號”,而白素在駕駛艙中,向我揮著手。我也立即知道“快樂號”為甚麼會追上來的原因,因為那兩個人的船,幾乎停在海麵不動。那兩個人在我身後叫道:“你快回‘快樂號’去吧!”我陡地轉過身來,道:“不行!”可是,那兩個人,突然一起用力在我的背後推了一下,那一下襲擊,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我的身子向前一衝,立時跌進了海中。在我跌下海去的同時,一隻巨大的救生浮泡,也一起跌了下來。我連忙抱住了浮泡,那艘船以極高的速度,駛了開去,“快樂號”則立時停了下來。等到我爬上“快樂號”時,那艘船已經看不見了!我上了“快樂號”,伏在甲板上喘氣。我絕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因為思想上的疲倦,白素奔到了我的身邊,她向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可是我卻一個也沒有聽進。過了好久,我才抬起頭來:“我沒有事,萬良生在‘快樂號’上。”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竟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找到他了。”我吃驚地跳了起來:“不會吧,他已經變成了一枚螺。”白素揚了揚眉:“是的,那枚‘細腰肩棘螺’,我還和他談過話,他喜歡無拘無束的獨立個體生活,他說那樣,才真正有他自己,他要求我將他拋到海中去!”我叫了起來,道:“彆答應他。”白素卻平靜地道:“我已經做了,他有權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的,是不是?”我沒有說甚麼,我又伏在甲板上,喘起氣來。萬良生從此沒有再出現,我們也不曾向任何人說起這段事,因為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而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萬良生確然找回了他自己,在大海之中,他可以完全自由生活著。而我們,一切人,卻仍然沒有自己,在千絲萬縷的關係中,“自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