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已打定了主意,想向警方要幾頭警犬,但是這時卻改變了主意。當然,我仍然要利用狗來找那頭黑貓,因為事實證明,那頭老黑貓的氣味,極其強烈,狗可以找得到它,但是我卻要更好的狗。所以我道:“不要幫助,有了結果,我會告訴你的,發現狗屍的地點是——”傑美將發現狗屍的地點告訴了我,我離開了警局,那時,我早已打定了主意,去找我的一個喜歡養狗的朋友,向他借一頭狗。那個朋友承受了龐大的遺產,生活過得極其舒服,一生除了養狗之外,沒有彆的嗜好,他的衣著,破舊得像是流浪漢,但是他手中所牽的狗,卻全是舉世聞名的好種,王公富豪也未必養得起。我和這位陳先生不算是太熟,隻是見過幾次,但是我卻有把握向他借到一頭最好的狗,因為如此喜歡狗,最受他歡迎的客人,一定是專為他的狗而去的人。我駕了十多分鐘車,將車子停在一幢極大的花園洋房之前,那屋子有一個極大的花園,車子才停在鐵門外,就聽到花園中傳來了一陣吠叫聲,我覺得,一個人,能夠長期在那樣犬吠聲不絕的環境中而甘之如飴的,神經方麵,總不能說是太正常。我下了車,按門鈴,四五頭大狼狗,向鐵門撲了過來,狂吠著,前足搭在鐵門上,人立著。我按了大約兩分鐘,我知道,這間大屋子中,隻有他一個人住著,因為不論他出多少工錢,都沒有仆人肯替他服務,所以我耐心等著。過了三五分鐘,我才看到他走了出來,他向鐵門走著,在他的身邊,有十幾隻大大小小的狗,在奔走跳躍,吠叫著打圈兒。他來到了鐵門前,看到了我,我道:“想不到吧,我來看創你的狗。”一聽說我是特意來看他的狗隻,他高興得立時嘻開了口,大聲呼喝著,那十幾隻狗,仍然在他的身邊打著轉,但是已不再亂吠,在鐵門前的幾隻大狼狗,也退了開去。他打開鐵門,讓我走了進去,有幾隻比較小的狗,立時走了過來,在我腳邊亂嗅,一頭大狼狗,霍地撲了過來,前足搭在我的肩上,伸長了舌頭。我忙叫道:“喂,叫你的寵物,彆對我太親熱了!”他哈哈笑著,叱開了那頭大狼狗,和我一起走進屋子去,在我們身邊的狗,愈來愈多,少說也有三五十隻了。我們進了屋子,狗也跟了進來,我在破舊的沙發上坐下:“老陳,我想向你借一隻狗,要最凶惡善鬥的。”他呆了一呆,笑道:“怎麼樣,可是受了鄰居的惡狗的欺負,想報仇?”我搖頭道:“不是,受了一頭貓的欺負。”老陳呆了一呆,忽然笑了起來:“你是在和我開玩笑了?”我搖頭道:“一點也不,老陳,這頭貓,已經抓死了警方一頭丹麥狼狗,那丹麥狼狗人立起來,比我還高——”我才講到這裡,老陳忽然驚叫了起來:“老湯,你說的是老湯?”我道:“是啊,你知道這頭狗?”老陳不安地來回走著:“這頭狗,是我送給警方的,怎麼,它給一頭貓抓死了,這……不可能吧,它勇敢凶猛得可以鬥一頭獅子!”我苦笑著:“不論它如何凶猛勇敢,它死在貓爪之下!”接著,我將經過的情形,向他約略說了一遍,那頭死在貓爪之下的丹麥狗,原是他養的,那就再好也沒有了,他會知道,應該有哪一頭狗,才能夠對付那隻老黑貓。我在講完之後,才道:“所以,我來向你借一隻狗,能夠對付那頭貓的!”老陳又呆呆地想了片刻,才道:“照這樣的情形看來,隻有派老布出馬了。”他所有的狗,是他最得意的,都叫“老”甚麼,我不知道“老布”是一頭甚麼樣的狗,但他是專家,他既然那麼說了,老布自然是他這裡最凶猛善鬥的狗了。那就是說,老布縱使不是全世界最凶猛善鬥的狗,也必然是全亞洲最善鬥的狗了。我望著屋子中團團打轉的那些狗:“那一頭是老布?”老陳笑了起來:“老布不在這裡,老布和那些狗不一樣,你跟我來!”他一麵說,一麵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後麵,到了花園中,更多的狗聚了過來,奔躍著,吠叫著,我看到好幾頭高大凶猛得難以形容的狗,我總以為老布一定在其中了,誰知仍不然,老陳帶著我,繼續向前走著。我們走過了一列久已未經修剪的矮冬青樹,說也奇怪,本來至少有幾十頭狗,跟著我們的,但是一到了那列冬青樹前,那許多狗,十之八九,已經掉頭奔了開去,隻有三四隻特彆凶猛的,還在冬青樹前,逡巡來往,可是也沒有跟我們走進來。我心中暗自稱奇,我們又走出了十來碼,我根本看不到有甚麼特彆勇猛的狗在,老陳忽然指著前麵的一個土墩:“你看,老布正在休息!”我循他所指看去,不禁呆了一呆。老陳所指的,正是那個小土墩,而老陳指著,說那是老布的時候,我仍然以為那是一個小土墩,直到那“小土墩”忽然動了起來,我才看出,那是一頭狗。這頭狗,也不像是其它的狗一樣,一見主人,就搖尾狂吠,它隻是懶洋洋地站了起來,這時,我才看出它之所以不搖尾的原因,是因為它根本無尾可搖,它沒有尾。它全身像是沒有毛一樣,隻有土褐色的、打著疊起著皺的、粗糙的皮膚,身子粗而短,腿也是一樣,頭極大,臉上的皮,一層一層打著褶,口中發出一陣嗚嗚的低吠聲,形狀之醜,實在是無以複加!我不禁失聲道:“這是甚麼東西?”老陳像是被我踏了一腳一樣,怪叫了起來:“這是甚麼東西?這是老布,是全世界最美麗的狗,最勇敢的狗,它可以打得過一頭野牛,這種美麗的純種狗,世界上不會超過十隻!”我忙道:“是,可是它的樣子——”這時,老布正搖搖擺擺,看來很遲鈍地在向前走來,我一麵說,一麵想伸手去摸摸它那全是打褶皺紋的頭皮,可是老陳立時拉住了我的手:“彆碰它,它的脾氣差一點。”我知道老陳所謂“脾氣差一點”的意思,是以我連忙縮回了手來。老陳走到一隻箱子前,打開箱蓋,取出了一根很粗的牛腿骨來,蹲下身,將骨伸向老布的狗口中:“老布,表現你的牙力給客人看看!”老布低吠著,突然一張口,咬住了牛骨,隻聽得一陣“格格”的骨頭碎裂聲,那根比人手臂還粗的牛骨,在老布短得幾乎看不見的牙齒之下,碎裂得像是雞蛋殼一樣!我不禁吸了一口氣:“好了,我相信它合格了,但是,它的脾氣如果不好,我怎能帶它出去辦事?”老陳道:“那不要緊,第一,我會交待它很服從你;第二,你必需將它當作是你的朋友,老布的性格很特彆,它決不喜歡人家呼來喝去,遇到了強敵,它也不會大驚小怪,它是真正的高手,有高手風範,和彆的狗完全不同!”我聽得老陳這樣形容他的狗,幾乎笑出聲來,但是我總算忍住了沒有笑。老陳示意我也蹲下身子來,這時,老布像是也知道會有甚麼事發生了,它掀著鼻子,像是在嗅著我,但是卻並不接近我。老陳握著我的手臂,將我的手,放在它的頭上,我接觸到了它的皮膚,隻覺得它短而密的毛,就像是鋼刺一樣地紮手。老布伏了下來,由我撫摸了兩下,老陳道:“你應該有所表示了!”我呆了一呆,才一麵撫摸著老布,一麵道:“老布,你真是一頭了不起的狗,我從來也未曾見過像你這樣的狗,你剛才表現的牙力,真叫人驚歎!”我不能肯定老布聽得懂我所講的話,但是老布這時,卻擺出一副很欣賞我對它誇獎的話的神態。據老陳的解釋是,狗嗅覺極其靈敏,像老布這樣的好狗尤甚,而一個人,心中念頭轉動的時候,會散發出各種不同的氣味,害怕的時候、歡喜的時候、憎厭的時候以及誠懇或是虛假的時候,都有不同的氣味,狗可以分辨得出來,所以老布至少可以知道我誇獎它的那幾句話是真正出自我的衷心,所以它很高興。這隻是老陳的解釋,由於他是一個對狗如此著迷的人,是以他的話,我也隻好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老布卻的確對我友善起來了。老陳接著又拍著它的頭:“老布,他要請你去對付一個凶惡的敵人,你要儘力!”老布又低吠了幾聲,它的吠叫聲,是從喉間發出來的,聽來極其低沉。老陳道:“好了,你可以帶它走了!”老布的頸際,並沒有項圈,它的頸又粗又短,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帶它走,老陳看出了我的難處,笑道:“我早就說過了,它和彆的狗不同,它不要皮帶,你走到哪裡,它會一直在你身邊跟著,記得,它脾氣還是不好,彆讓彆人碰到它的身子,尤其是頭部。”我知道這絕不是泛泛的警告,是以我緊記在心中,老陳和我站了起來,一起向外走去。老布挪動身子,跟在後麵,它的樣子,看來有些遲鈍。當我們和老布,一起走出那一列冬青樹之際,滿園的犬吠聲,突然一起靜了下來,所有的狗,都留在原地,蹲伏著不動,如臨大敵地望定了老布。而老布卻若無其事,仍然蹣跚地跟著我們。老陳笑道:“老布初來的時候,有一頭凶惡的狼狗想欺負它,它先是一動也不動,後來,當圍在旁邊的狗越來越多的時候,它一張口,就咬斷了那頭狼狗的頸,從此之後,情形就像現在那樣了!”我看看花園中群狗的情形,也無法不相信老陳的話。我們一直來到了花園的門口,我才道:“老陳,老布要去對付的那頭貓,十分古怪,要是老布有了甚麼不測,那怎麼辦?”老陳怒道:“胡說,老布打得過一頭饑餓的老虎!”我搖頭道:“萬一呢?”老陳道:“那也不關你事,我會再去找一頭比老布更好的狗——”他講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接著,便搖著頭:“實在沒有比它更好的狗了!”他蹲下來,在老布粗糙的頭上,拍打著,現出一副滿足的神情來。我心中在想,如果他看到了那頭丹麥狼狗慘死的情形,他或者就不肯將老布借給我了!但是,我隻是想著,並沒有說出來,因為看來,老布確然是一頭非同凡響的狗,何況它要去對付的貓,不論多麼凶惡,總隻是一頭貓。我也趁機拍著老布的頭,好使老布對我更親熱些,然後,我走出門外,老布跟在我的身邊,知道它已由主人借給我了。我先打開了一邊車門,不等我催促,老布已經跳進了車子,坐在駕駛位的旁邊。彆看老布在行動之際,好像很遲緩,但是它這一躍,卻是快得出奇,我對它的信心大增,上了車,直向那頭丹麥狗屍體被發現的地址駛去。那是一條巷子,巷子的一邊,是一列倉庫房子,另一邊,是一幅空地,有木板圍著,空地中堆了不少舊機器和廢車身,巷子中也堆了不少雜物,車子根本無法駛進去,是以我在巷口停了車。我下車,老布也跟著下了車,它仍然靠在我的身邊,我知道狗屍是在巷子的儘頭處發現的,是以我向巷中走去,一麵注意著老布的神態。在剛一下車的時候,老布並沒有甚麼異樣,可是才一走進巷子幾步,老布忽然蹲了下來,我繼續向前走了幾步,不見它跟上來,就停下來等它。當我轉過頭去看它時,發現老布的形體整個變了!老布身上的皮,粗糙而打著疊,本來鬆鬆地掛在身上,看起來樣子很奇特。但是現在卻變成了全身的皮都光滑無比,那情形,就好像是它的身,忽然充進了一股氣。它站著,身子看來大了許多,神態更是威猛,連我看了,心中也不禁駭然,因為狗不論如何善解人意,總不過是一頭畜牲。雖然它的主人曾要它服從我,可是如果萬一它對我攻擊起來,要我赤手空拳,對付一頭神態如此猛惡的惡狗,倒也不是容易的事!是以,我不由自主,向圍隔空地的木板靠了一靠,準備萬一老布向我撲過來時,可以越過木板,向空地上逃走,那比在巷子中好得多了。可是,當我靠著木板站定之後,我立即發現老布的神態,在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威猛,目的並不在我的身上,而在巷子的前端,因為它的一雙眼睛,直視著巷子的儘頭,我循著它的視線向前望去,巷子的儘頭,除了堆著幾個木箱之外,卻又沒有甚麼彆的東西。而就在這時,老布開始行動了,它開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老布的腿,本來就短得可以,這時它在向前走去的時候,每跨出一步之後,四腿並不伸直,是以看來,像是肚子貼著地一樣。但是它那種全神戒備向前走出的形態,卻是極其威武的,就像是武俠中形容高手的動作經常所用的“淵停嶽峙”一語。當它在向前走的時候,它看來不像是一頭狗,而像是一隻發現了獵物的獅子。我等它在我身邊走過,就跟在它的後麵。幸而這時,巷子中一個人也沒有,不然,見到一狗一人,這樣如臨大敵地向前走著,一定會大驚小怪。老布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形態,走到了離巷子儘頭的那些大箱,約有七八碼處,才停了下來。它一停下,就發出了一陣驚人的吠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老布的吠叫聲,它的吠叫聲如此之響亮,而是這樣突然,令得我嚇了一大跳,在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製止住它吠叫之際,它的整個身子已經彈了起來,以極高的速度,向前撲去。它撲出的目標,顯然是那些大木箱,相隔還有七八碼左右,一撲就到,吠聲也更急。而也就在此際,隻聽得大木箱中,一下貓叫,也撲出了一隻大黑貓來。老布的動作快,那隻大黑貓的動作更快,以致我根本無法看清老布和大黑貓,交手的“第一招”是如何的情形。但是,在貓叫和犬吠聲交雜中,第一個回合,顯然是老布吃了虧。因為我看到大黑貓一個翻滾,向外滾了開去,老布的背脊上已多了一道血痕,那大黑貓的貓爪是如此之銳利,一爪劃過,在老布粗糙的皮上,抓出了一道一呎來長,足有半吋深的抓痕。可是老布卻像是全然未覺一樣,大黑貓才一滾開來,老布立時一個轉身,立即向前撲出,而且,張開口向貓就咬。老布的口是真正的血盆大口,我真有點奇怪何以老布的顎骨可以作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張開,大黑貓的利爪又抓出,可是老布的一口,已經咬了下去。眼看那頭大黑貓,這次非吃虧不可了,我看,它的一條腿,非被老布一口咬了下來不可,但是大黑貓就在那一刹那間,一個打滾,在老布的頭前,滾了過去,利爪過處,老布的臉上又著了一下重的,鮮血灑在牆上。這一下,老布也似乎沉不住氣了,一揚前爪,“拍”地一聲,一爪擊在老貓的身上,擊得貓兒又打了一個滾,發出了一下極難聽的叫聲。而老布雖然身上已有了兩處傷痕,它的動作隻有更快,它趁勢疾撲而上,黑貓正在翻滾,已被老布直撲了上去,黑貓翻過身來,貓爪向老布的腹際亂劃,隻見老布的腹際,血如泉湧。可是老布卻也在這時,咬住了黑貓的頭。老布是世界上最好的狗,這一點,我直到這時候,才算是體會了出來。在那樣的情形下,老布咬住了貓頭,它卻並不是一口就將貓頭咬了下來,而是微抬起頭,向我望來,要知道,這時,貓爪仍在老布的腹際亂抓,看來老布要被它的利爪將肚子剖了開來!我急忙奔了過去,黑貓的頭全在老布的口中,頸在外麵,我一把用力抓住了黑貓頸皮,老布立時鬆了口,我將那隻大黑貓,提了起來。大黑貓再凶,頸際的皮被我緊緊抓住,它的利爪,也抓不到我的身上,隻見它四爪箕張,銳利的貓爪,閃繕生光。老布發出一陣低吠聲,居然又向前走了幾步,淌了一地血,才陡地倒了下來。這時,我不禁慌了手腳,老布如果得不到搶救,一定會流血過多而死,也直到它倒了下來,我才看出它腹際的傷痕,多麼深、多麼可怕。幸而就在這時,我看到有兩個人,從巷子的口子中經過,我立時大聲叫了起來,那兩個人聽到我的叫喊聲,奔了進來。我一手仍然緊緊地抓著那頭大黑貓的頸皮,大黑貓發出可怕的叫聲,掙紮著,力道十分大,我要儘全力,才不致給它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