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亭來得很快,當我準備好了一切之後,我就聽到了警車的嗚嗚聲,我走到樓梯的一半時,白素打開了門,王亭和一個警官,站在門口。王亭遲疑了一下,向內走來,那警官跟在他的後麵,我走下去,對那警官道:“我想上校說過,王亭要單獨和我談談。”那警官道:“可是,警方要負責看管他。”我有點不高興,立時臉一沉:“如果警方不信任我,那麼,請你將王亭帶回去,要不然,就請你回去,等我和王亭談完了,自然會和他一起去找傑克上校!”那警官沒有再堅持下去,他隻是連聲道:“好!好!”而我已請王亭上樓,當我們走上樓梯的時候,我回頭看,看到那警官已經走了。王亭和我一起進了書房,王亭在我事先替他預備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遞了一杯咖啡給他,他隻是啜著咖啡,一聲不出。我也不去催他,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足足過了十分鐘之久,他才放下杯子:“我沒有殺人,我真的沒有殺人!”我道:“你必須將你的遭遇從頭至尾講出來,人家才會相信你沒有殺人。”王亭又開始沉默,我仍然耐著性子等著他,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終於,他歎了一口氣:“真的,我實在不知從何處說起才好。”我提示他:“不妨從頭講起,三年前,當你在那巷子中,著手槍劫,反而被人架走之後,就一直沒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王亭“啊”地一聲:“警方知道我是被人架走的?”我道:“是,一個小孩在窗口看到了全部過程,警方在那巷子中找到了一柄刀,刀上有你的指紋,而你卻失蹤了,這件案子一直是一個謎,傑克上校曾經邀我作過詳細的研究,但沒有結果。”王亭苦笑著:“於是你將這件事,當作是神秘故事,在俱樂部中講出來?”我略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潘博士告訴你的?那晚上潘博士夫婦要離開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會有事發生,所以跟著他們,後來天下雨了,我看到你替他們開門,你和他們生活多久了?”王亭並不立時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像是在沉思,過了片刻,才道:“那天晚上回來,潘博士就對我說:‘王亭,居然還有人記得你,今天,就有人在俱樂部講了你的事。’”王亭沉思了一會,續道:“那晚潘博士說道:‘那個人叫衛斯理,他專喜歡參與一切奇怪的事,但願我們的事,不要給他知道才好!’接著,他就在案頭日曆上,記下了你的名字!”我苦笑著,道:“原來是這樣,就是日曆上的這個名字,幾乎使我成了殺人的嫌疑犯!”聽到了“殺人嫌疑犯”五個字之後,王亭又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剛才你問我,和他們在一起多久了?我和他們在一起足三年了,自從我失蹤的一刻起,我就和他們在一起。”這一點,本來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我自然得將其中的情形,問得更清楚。這時,我的精神,極其振奮,因為看來,一件懸而未決,充滿了神秘性的事,已經快可以有了答案了,看王亭的情形,他顯然準備將一切經過告訴我!我道:“你的意思是,將你架走的一男一女兩人,正是潘博士夫婦?”王亭苦笑著:“是的,人生真是奇妙,我是一個劫匪,可以隨意選擇搶劫的對象,如果不是那天在銀行大堂中,選中了潘夫人化裝的老婦人,我也不會有以後的這些經曆了。”我本來想不打斷王亭的話頭,可是我的好奇心,使我忍不住口,我道:“潘博士夫婦顯然是有意安排使你上鉤的,他們的目的是甚麼?”王亭道:“他們安排使一個犯罪者上鉤,而我恰好便上了鉤,因為他們要一個人,曾經犯罪或正在犯罪的人,所以他們才那樣做。”雖然王亭的話,已然說得很有道理,然則我還是不明白,我道:“他們要一個罪犯?”王亭伸了伸身子:“是的,他們要一個罪犯,一個罪犯意識極重的人,而我正好合符他們的需要,我有許多項搶劫的記錄,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罪犯,遲早會在監獄中渡過一生,所以他們那樣做,根本不必在良心上覺得有甚麼虧負。”我聽到這裡,忍不住又問道:“王亭,你以前受過很好的教育?”王亭愕然地望著我:“沒有啊!”我道:“可是聽你現在的談吐,你好像──”王亭笑了起來:“彆忘記我和潘博士夫婦相處了三年之久,他們兩人,全是舉世知名的學者,我想我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更何況他們要我的目的,就是要在我身上做實驗!”我不禁吸了一口氣,失聲道:“用人來做實驗?”王亭的神情卻很平淡:“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罪犯,就算他們將我來當作實驗品,他們在良心上,也不致虧負甚麼!”我正色道:“那是犯罪行為,比起搶劫來,還要嚴重得多!”王亭又呆了半晌,才苦笑道:“或許他們自己沒有想到這一點。”關於王亭被潘博士夫婦架走的經過,我已經知道,我不想在這上麵多耽擱時間,所以我直截地問道:“他們做甚麼試驗?”王亭的身子,震動了一下,臉上也出現了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來,不消說,潘博士夫婦的試驗,在他的身上,造成了一種極大的痛苦,使他如今想起來,猶有餘悸,這一點,可以自他的麵肉,在不由自主、簌簌地跳動著得到證明。王亭並不說話,他忽然低下頭,頭頂向著我,然後,伸手撥開頭發,當他撥開頭發的時候,我不禁嚇了一大跳,在他的頭蓋骨上,有著一圈可怖的傷痕。這種傷痕,隻有施行過腦部手術的人才會有,而且,一般來說,就算是動過腦部手術的人,也不會在頂門上,留下一圈那樣大的疤痕。從王亭頭頂上那圈疤痕看來,就像是他的頭蓋骨,曾經被整個揭了開來,看了使人不寒而栗!我立時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王亭抬起了頭:“你聽說過生吃猴子腦?將猴子的腦蓋骨揭起來,猴腦還在跳動”他才講到這裡,我已經叫了起來,道:“行了,彆再說下去了!”當我叫出那一句話之後,我不由自主喘起氣來。我絕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也經曆過許多古古怪怪的事。但是,我卻明白王亭忽然在這時候提起“吃猴子腦”這一回事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說,他的腦蓋骨曾被潘博士夫婦揭開來過,而他當時還是活著的,這實在是一件駭人聽聞之極的事。可是,看王亭的神情,反倒不如我那樣激動,他甚至笑著(當然是苦笑):“潘博士夫婦,他們研究的課題是:‘大腦、小腦結構對人的犯罪意識、行動之影響和操縱’。這是一個大題目!”我沒有出聲,因為我回答不出,這個研究題目,自然是一個大題目,但是,用一個活人,將他的頭蓋骨揭開來,而進行研究……王亭略頓了一頓之後,又繼續道:“他們研究的目的,是想找出支配一個犯罪者的犯罪活動的一種物質,他們起初稱之為腦細胞的染色體,後來,又改稱為思想儲存細胞的變態活動方式。”我仍然不出聲,從王亭的話中聽來,他顯然已具有極其豐富的這一方麵的知識,說不定在潘博士夫婦死了之後,他是這方麵的唯一權威了!王亭又道:“那一天,當我開始有了知覺之後,我隻覺得冷得發抖,那是夏天,我不應該感到那樣寒冷的,我睜開眼來,看到了潘博士夫婦。”王亭接著道:“當時,我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我也無暇去研究他們是甚麼人,我發現我被固定在一張冰床上,在我的頭上,已有許多電線貼著,潘博士對我說:‘對不起,你是一個罪犯,我們要用你來進行試驗,以證明我的理論……’”王亭說到這裡,喘了幾口氣,才繼續講下去:“當時,我曾經大叫大吵,但是我隨即失去了知覺,而等到我又有了知覺之際,那種……那種……”王亭的身子,突然劇烈地發起抖來,而他的神色又變得如此之蒼白,我真怕他會昏過去!總算好,沒有多久,他又恢複了鎮定:“我又有了知覺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一隻箱子之中的一張椅子,手腳仍然被固定著。”我點著頭,心怦怦地跳著:“是的,我看到過那隻箱子、那張椅子。”王亭道:“我在那椅子足足坐了兩年!”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個人,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禁錮在一隻箱子中,被人當作豚鼠一樣,那已經是十分可怕的事了,更何況在那兩年之中這個人的頭蓋骨是被揭開的,他的腦子,暴露在外。王亭大約也看出了我麵色不對,他苦笑了起來,反倒安慰著我:“好在,這一切全都過去了,我再次有了知覺之後,聽得潘夫人在叫:‘你看,他醒了!’潘博士則正在忙碌地工作著,他聽得潘夫人的叫聲,轉過身來望著我,又拿了一麵鏡子,來到了我的麵前,對住了我。”王亭講到這裡,劇烈地在抖著,一麵在發抖,一麵將他的雙手,不斷地在膝頭上搓著:“我是世界上唯一,看到自己的頭蓋骨不在,看到了自己腦子的人!”我在陡然之間,感到了一股極度的惡心,我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作著手勢,叫王亭彆再向下講去,一麵喘著氣。過了好久,我才漸漸回複了正常。照理說,身受的人,應該比我聽到這件事的人,更要難以忍受才是,然而這時,王亭看來,卻比我鎮定得多。我又坐了下來:“他們那樣做的目的是甚麼?”王亭道:“他們研究的目的,是想找出一個人之所以犯罪,是因為犯罪者的腦部組織中,有一種令人犯罪的因子存在,他們就需要一個罪犯,就在這個罪犯的腦中找到這種犯罪因子,再找出遏止它們活動的辦法。”我的情緒,已經平靜了很多,等王亭講到這裡,我接口道:“如果他們研究成功了,那麼,就可以消滅人類的犯罪行為?雖然他們的手段聽來……很令人不自在,但是他們的研究,倒是極其偉大的創舉。”王亭歎了一聲:“空前的創舉!”王亭講到這裡,停了下來,他停了好久,才緩緩地道:“而且,他們已經成功了!”我吃了一驚:“他們已經成功了?”我之所以吃驚,是不知道王亭何所據而雲然,如果說潘博士夫婦他們已經成功了,那麼,他們的成功,將影響整個人類,將使人類的曆史,從此改寫,人類行為之中,再也沒有犯罪。而“犯罪”這件事,從各方麵分析起來,形成的原因極之複雜,而且,由於世界各地形勢的不同,“犯罪”的標準也大異,在某一個地區,是殺頭的大罪,在另一個地區看來,那可能是值得歌頌的英雄行為。真正消滅了犯罪行為,可以從兩方麵來看。從好的一方麵而言,那就是人再也沒有了自私、貪婪的劣根性,而從壞的一方麵來看,則是潘博士夫婦已找到了控製人類思想的方法,是以一時之間,我隻是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王亭顯然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道:“我隻在我自身的思想變化而言,說他們已經成功了。當我開始看到自己受到這樣的待遇之際,又驚又怕,每天不知盤算著多少方法。來對付他們,可是事實上,我卻一點實際行動也施展不出來,因為我被固定在椅子上,一直到兩年之後,潘博士才找到了他理論中的那種‘犯罪因子’將聯結培養犯罪因子的激素係統截斷,自那一刻起,我整個思想,都改觀了!”王亭低下了頭,他的聲音,聽來很和平,他續道:“你或許不相信,自那以後,我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我不但不再埋怨他們,而且當他們提及我以前的搶劫、盜竊行為之際,我幾乎不相信那是我以前所乾的事,在後來的一年中,我成了他們的得力助手!”我沉聲道:“你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王亭點頭道:“是的。”我搖著頭:“可是,我和傑克上校,在他們的屋子中,卻完全找不到你居住的地方。”王亭道:“那隻箱子,那張椅子,就是我睡覺的地方,我必須儘量坐在那張椅子上,接受儀器的測量,記錄我腦部活動的情形。”我呆了半晌,才道:“這聽來是一個很完整的故事了,一對胸懷大誌的科學家,從理論上認為人之所以犯罪,是由於腦部特殊活動的影響,於是他們找來了一個罪犯,解剖他的腦,而他們終於成功了,使這個罪犯,完全變成了好人,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幫助他們進行這項空前偉大的研究,聽來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就像童話一樣,從此他們無憂無慮,快樂地過著日子!”王亭的嘴唇掀動了一下,他想說話,但是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我的身子俯向前,瞪住了他:“隻不過,可惜得很,王亭,你和我都知道,事實上,故事的結尾,沒有那麼圓滿,而極其悲慘,潘博士夫婦,在一種最原始的狙擊中死去。”王亭的雙手捂住了臉,他的聲音很低沉,也充滿了悲哀,他道:“是的,他們死得實在太慘了。”我和王亭的談話,已經到了極其重要的部分了,我故意使自己的語氣,聽來變得十分平淡,我道:“不是你下的手?”王亭陡地放下了捂住臉的手,我預期他會現出十分激動的神情來,但是他沒有,他隻是加深了他的那種深切的悲哀。他現出十分苦澀的笑容:“我?怎麼會?彆忘了,我是潘博士夫婦研究成功的典型!”我立時問道:“那麼,慘事又是怎麼發生的?”王亭呆了很久,才道:“在半個月之前,潘博士夫婦,不滿意我一個人成功的例子,他們要再找一個人來實驗,而這個人,不止是一個小偷,或是一個劫匪,他必須是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我吃了一驚:“他們準備去找一個殺人犯,用對付你的辦法對付他?”王亭點了點頭。我苦笑著:“他們簡直是玩火!”王亭歎了一聲:“是的,他們在玩火,我曾竭力反對他們的這個計劃,我在最近的一年,等於在實際上參加了他們的研究工作,我獲得了不少知識,我知道,潘博士夫婦的每一項工作,都有詳細的記錄,他不但找出了那種犯罪因子和激素有聯係的一種分泌物,而且,還找出了它的分子結構。”王亭痛苦地搖著頭:“可是他們是大科學家,大科學家的想法和普通人不同,他們不會滿足於一點成就,而要取得更大的成就。”我緩慢地道:“於是,他們就去找一個殺人犯?”王亭又點了點頭。我挺了挺身子:“他們找到了甚麼人?”王亭的聲音,聽來更悲哀:“他們帶來了一個年輕人,不,簡直是一個孩子,他隻有十五歲。在他們有了這個決定之後,他們就在下等住宅區中流連,找尋目標,那一天,當他們將這個孩子帶回來的時候,潘博士對我說,他們遇上了一場械鬥,雙方各七八個人,用利刀互相砍殺,那種毆鬥,如果是在戰場上,一定可以獲得戰鬥英雄的稱號。”我沒有出聲,因為事實上,我對於這種毆鬥,一點也不陌生,不但不陌生,每一個生活在大都市中的人,都不會陌生。王亭續道:“潘博士又說,他親眼看到那孩子殺死了兩個人,他也受了傷,他們兩人就將他架回來,那孩子在來到的時候,在半昏迷狀態中,潘博士夫婦連夜替他施行手術,包紮傷口,本來,準備第二天,就像對付我一樣對付他的。可是第二天,他卻發起燒來。”我“嗯”地一聲:“發燒是不適宜動大手術的。”王亭點著頭:“所以,手術延擱了下來,潘博士夫婦一直照應著他,他燒了十多天,他那十多天中,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他問我這裡是甚麼地方,潘博士夫婦是甚麼人,為甚麼要將他弄到這裡來──”我吃了一驚,打斷了他的話頭:“你,你不致於將一切全告訴他了吧!”王亭苦笑了起來,望著我:“我不應該告訴他的?可是我卻全告訴他了!”我大聲叫了起來:“你這個傻瓜!”王亭繼續苦笑:“衛先生,你不能怪我,你想,我經過了他們兩位的手術,已經完全沒有了犯罪因子,我是一個純正,絕沒有絲毫犯罪觀念的人,而說謊是一種罪行,所以我──”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而我也整個人都呆住了。潘仁聲和王慧,他們兩個人,創造了一個絕對沒有一絲犯罪觀念的人,一個這樣的人,當然不會撒謊來隱瞞事實,所以王亭將一切全告訴了那個少年!王亭低下頭去:“或許是我的話害了他們,但是我沒有辦法,我根本不會說謊話。”我道:“以後的情形怎樣?”王亭道:“那少年聽了我的話後,十分害怕,但是一句話也不說,當天晚上,你來拜訪潘博士夫婦,我和那少年在樓上,潘博士夫婦,已經決定在當晚,向那少年進行腦蓋揭除手術,潘夫人當你和潘博士在樓下談話的時候,她正在樓上準備一切。”王亭繼續道:“後來她就下來了,當你走了之後,他們兩人一起回到樓上,那少年就發了狂,用一根鐵棒,先襲擊潘博士,再襲擊潘夫人,將他們打死,奪門逃走!”王亭的聲音開始帶著一種嗚咽,他續道:“我見到出了這樣的大事,害怕起來,也逃走了,我沒有彆的地方可去,隻好逃到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人那裡,而你就找到了我,全部經過,就是那樣。”他在講完了那一番話之後,停了半晌,又重覆了一句:“全部經過,就是那樣。”我沒有出聲,我們之間,維持著沉默,又過了好久,他才道:“我知道我的話,是難以使人相信的,我一定被當作殺人的凶手,但是我必須將我的遭遇說出來。衛先生,我要找你說這番話,是因為你聽了我的敘述之後,就算不相信,那麼,也至少認為有這個可能。如果講給彆人聽,彆人連這個可能,都不會考慮!”我苦笑著,王亭的敘述,自然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是,潘博士夫婦的神秘行動,那張椅子,那麼多記錄腦部活動的儀器,王亭頭部,那麼可怕的疤痕,這一切,不會證實了他所說的是事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