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又是一片漆黑,我又伸手在門邊上摸了摸,摸到了電燈開關,將開關按下,眼前立時大放光明,我看到那間底艙並不十分大,黴腐的臭味更甚,可以說是密不通風。那底艙根本不是要來住人的,尤其是在如此豪華的一艘船上!但是,電燈一亮之後,我卻看到,在艙中有一張床,而床上躺著一個人!就在我著亮燈的一刹間,躺在那板床上的人,直坐了起來望著我。在那片刻之間,我心中的憤怒,實在是難以形容的,鄭保雲這個畜牲,竟敢將一個老人,像豬一樣地困在這樣的地方,他自以為自己是甚麼人?當時,我隻是一眼看出,那躺在板床上的是一個老年人,而當我定睛再向老人看去之際,我心中的怒火,上升了六七倍!那張板床上一無所有,就是一塊木板,而更令得人忍無可忍的是,在那木板上有兩個孔,有一道帶子,穿過了那兩個孔,纏住了那老人的足踝,將那老人的雙足,固定在木板之上,令得他隻能欠身坐起來,而不能離開木板半步!這是駭人聽聞的虐待!我先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鄭保雲!”然後,我直向前衝了過去,到了那張板床近前,因為我心中發著怒,所以我不由自主喘著氣,我道:“老伯,你不必怕,我立時設法放你,你……是誰將你那樣鎖在這裡的,我一定也照樣將他鎖起來!”那老人卻並不出聲,隻是坐著不動,他的雙眼,甚至也不是望向我。我是個感情相當容易衝動的人,但是我畢竟也經曆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經曆,那可以調和我性格的衝動。是以,這時當我覺出,事情好像有一點不對頭,我在板床之前,略呆了一呆。接著,我走出了幾步,和板床上的那老人,正麵相對。仔細向那老人打量了一下。我直到這時,才仔細地看清楚了那老人的臉麵。而當我看清了那老人臉麵之際,我像是全身都浸在冰水之中一樣,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我從來未曾見過一個如此可怕的人!這個老人,像是畢生都是在納粹集中營中度過的一樣,他的臉上一點肉也沒有,臘也似的黃皮膚,包在骨上,他雙眼深陷,眼珠直向前望著,眼珠是灰白色的,定著,一動也不動,那種灰白色,是實質的灰白,是以我可以斷定,他看不見東西。我又注意到他的頭發十分長,長得和他那種皮包骨頭的臉容,絕不相稱的地步!而當我呆了半晌之後,我的憤怒比剛才更甚!那老人所受的折磨,一定遠比鎖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底艙之中更甚!我實在無法抑壓我的怒意了,我轉過身,衝了出去,手足並用,攀上了梯子,一躍而上,我看到鄭保雲正背對著我,在為他自己斟酒。我大踏步來到了他的背後,用力伸手,壓在他的肩頭之上,他立時吃驚地轉過頭來,我也就勢抓住了他的衣領,我提起了他的衣領,令得他隻能足尖點地,然後,我結結實實地罵道:“鄭保雲,你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牲!”本來,我一麵罵他,一麵還想就勢打上他幾巴掌的,但是他卻立時叫了起來,道:“你做甚麼?你可是已經看到他了?”我聽他還敢這樣問我,揚起的手放了下來:“我自然看到他了,隻有畜牲才會那樣對待一個老人,你就是那畜牲,是不是?”鄭保雲喘著氣:“你在說甚麼?你真看到了他?他……又動了?”我大聲道:“是的,你以為你已將他折磨死了?”鄭保雲發出了一陣呻吟聲來,若不是我抓住他衣領的話,他的身子是一定站不直的,而我正樂於看到他跌倒,是以我鬆開了手。他的身子向後倒去,軟癱在一張沙發上,他不住喘著氣:“好,你已看到了,我問你,你……可有甚麼辦法?”我厲聲道:“我的想法已然說過了,你是畜牲!”鄭保雲坐起了身子,大口地飲了一口酒,因為他的身子在發著抖,是以酒順著他的口角,流了下來,他也不去抹拭:“衛先生,你也看到他了,你也看到他動了,如果我告訴你,他是個已死了三年的人,你會相信麼?”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是以我立時反問道:“你說甚麼?”“我說,如果我告訴你,那是一個已死了三年的人,你會相信麼?”這一次,我自然聽清楚了,但是我立時冷笑道:“鄭保雲,如果你以為說上幾句無聊的話,就可以逃避你的罪行,那你太天真了!”鄭保雲搖頭道:“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他,他就是我的父親!”鄭保雲的最後一句話,是充滿了痛苦的神情叫嚷了出來的,我陡地一震,腦中也亂到了極點。我自然不信底艙中的那個老人,是一個已經死了三年的人。因為我著亮電燈時,看見他從板床上彎身坐了起來。但是鄭保雲卻說那老人是他父親。如果那老人是鄭保雲父親的話,那麼,他自然已死了三年了,鄭保雲的父親是舉世聞名的富豪,三年前他去世,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如果鄭保雲是在說謊,那麼這樣的謊話,實在也太嫌拙劣!那老者又不是遠在天邊,他就在他下麵的底艙之中,我隨時可以下去問個明白。是以,我冷笑著:“如果你以為一些拙劣的謊言,就可以騙過我,那麼,我想我們之間沒有甚麼好說的了!”“我不是說謊話,”鄭保雲連忙否認,同時,他臉上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來:“我要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我聽說過你和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有關,但是……但是隻怕你也未曾經曆過這樣的怪事!”他仍然堅持他所說的是實話!而我是實在沒有法子接受他這個說法的,因為如果我接受了他這個說法,那麼我便必須接受另一個事實,那便是:一個死了三年的人,會在我開燈的時候,突然從一張板床上坐了起來!而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本來應該立即反駁鄭保雲的話。可是,不知怎的,我腦中突然生出一個十分異特的想法,那個在底艙中的老者,可能是真的死人!因為他的神情麵貌,實在是人沒有生氣了!所以,我呆了一呆,並沒有立即出聲。鄭保雲喘了一口氣:“你如果聽我說下去,你就會明白!”我的身子挺了一挺,吸進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大口酒,竭力想將剛才所想到的那個念頭驅走,因為剛才的那念頭實在太可怕了,一個死了三年的人,還會動?那實在太無稽了!是以我認定了鄭保雲,一定是在掩飾他的某種罪行,在他如此虐待那老者的背後,一定還另外有著更大的罪惡!是以,我立時道:“我可以聽你敘述全部的事,但是你首先必須將那個老者從下麵那個底艙中放出來,結束你的罪行!”我的話,是十分正常的要求,是任何人在看到了底艙的那個老者之後,都會提出來的。但是我那個正常的要求,在鄭保雲聽來,卻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話一樣,他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雙手亂搖:“不能,不能,萬萬不能!”我冷笑著:“那麼我們之間,就沒有甚麼可說的了!”鄭保雲搖著頭:“你知道剛才我在黑暗之中見到了你,為甚麼會那樣害怕?我……我就是以為他……走出來了!”鄭保雲顯然是猶有餘悸,是以他講到這裡,身子又不住發起抖來。我道:“因為你犯了罪,受到了良心的責備,才感到害怕,由此可知你對自己所犯的罪行,還有羞恥之感,你還是──”我正想再進一步地勸說他改過自新,可是他不等我講完,便已大叫了起來:“我沒有犯罪!”我也大聲道:“你沒有犯罪,你為甚麼將一個老者關在狗籠不如的底艙之中,還將他的雙足,鎖了起來,你說,是為了甚麼?”鄭保雲還未及回答我的問題,便聽得一扇門的一麵,又傳來了那老婦人的聲音,問道:“阿保,你在和誰說話,不要和人爭吵!”鄭保雲看來對母親十分順從,他雖然仍怒目瞪著我,但是卻已變了聲調,他騙他的母親道:“阿母,我沒有和誰吵架,我在聽收音機,我將聲音收小啦!”那老婦人又叮囑了幾句,但是卻沒有再多說甚麼。鄭保雲來到了我的麵前:“我沒有犯罪,我首先要你明白那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任何人在我那樣的情形之下,都會那樣做的。”我正想開口,鄭保雲一揚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他是我的父親,他是三年前已然死去了的,你可以下去仔細地檢查他,看他是活人還是死人!”我望著他冷笑,他一定是個瘋子。我想,這是根本不用多爭辯的事,那老者當然不是一個死人,我轉過身,衝下了底艙,那老者仍然坐在板床上。我大聲道:“老伯,你彆怕,我先放你下來!”我用力拉著縛住了他雙足的帶子,鄭保雲在上麵急叫道:“你彆胡來,你可知道自己在作甚麼?”當他急叫的時候,我已然“拍”地一聲,將帶子拉斷了,我道:“我自然知道我在做甚麼,我先將他放開來,好證明他是你所說的‘死人’!”我才講到這裡,那老者已斜著身,下了板床,站了起來,他站在我的身邊,伸出一隻手來,搭在我的肩頭上。我正準備去扶他,可是鄭保雲卻也走了下來,隻聽得他又叫道:“衛斯理,看老天爺份上,彆讓他碰到你,你快設法擺脫他!”他的情狀是如此之可怖,他的聲調是那樣的急促,他那種想過來又不敢過來的樣子,確實使我相信,我在十分危險的情形之下!這時,我想,那老者可能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我一麵想,一麵回過頭去,看了一下。那老者就站在我的身邊,我一回過頭去,就和他打了一個照麵,我們兩人的距離極近,身子和身子,相隔還不到三吋。就在那時候,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那實在是太可怕了,那老者的臉,不但沒有一絲生氣,而且,我完全覺不到他在呼吸,他的臉是冰涼的!而這時候,他搭在我肩頭上的五隻手指,已在漸漸地收緊。我低頭向他的手看去,那簡直是五根枯枝,可是它們在收緊時所發出的力道,卻如此之大,令得我的肩頭,感到一陣疼痛!而且,它們還在繼續收緊,像是要將那五根枯柴也似的手指,完全擠進我的肩頭中去。我是一個對中國武術有著極深造詣的人,我肌肉迸上了氣,一個壯漢未必能令我生痛!可是,一個那樣枯瘦的老者,卻有那麼大的力道,在那片刻之間,我的心中,也突然升起了一股詭異極的感覺來,我忙道:“老伯,你做甚麼?”在我問出那一句話之際,我聽得鄭保雲發出了一下可怕的呻吟聲來。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我已不及去注意鄭保雲了,我必須將那老者的手掙脫!我轉過頭去,身子微微一側,同時,我的手,也疾加在那老者的手腕之上。我是準備抓住了那老者的手腕之後,將他的手,自我的肩頭上移了開去的。可是當我一抓住了他的手腕之際,我全身突然一震!我很難形容我當時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全然不堤防的情形下,突然觸了電一樣!那老者的手是冰涼的,當我的手指一碰到他的手腕的時候,那股寒意,便像是電流樣地流遍我的全身,而當我的手指,緊握了他的手腕之際,我更不由自主,也發出了一下可怕的呻吟聲來!那老者的手腕上,根本沒有脈搏!那是一個死人!我感到肩頭上的疼痛,越來越甚,我的手雖然已緊緊地握住了那老者的手腕,但是我卻無力將之移開,我全身的力道,不知去了何處。我的頭頸,在那刹間,也變得僵硬了,總算我還能在頭頸徹底僵硬之時,轉過頭去,打量那老者。然而我在那樣的情形之下,轉過了頭去,實在比不轉過頭去更糟!我一轉過頭去之後,便再度和那老者正麵相對,我又一次地感到,那老者沒有呼吸!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那麼,那當然是一個死人!但是這個“死人”,卻從板床上站了起來,他竟然會行動,那麼,他是甚麼,他是僵屍,我被僵屍抓住了肩頭!我實在沒有法子不大力呻吟,我經曆過不知多少怪異的事情,但是被僵屍抓住了肩頭,那卻是不但未曾經曆過,而且連想也未曾想到過的事!人的想像力不論多麼豐富,但是都脫不了生命的範疇,人死了,也就甚麼都沒有了。可是如今,一個死人,卻抓住了我的肩頭,這是超乎生命範疇以外的事,這種事給我的恐懼感覺,難以形容,我除了張大口,發出可怕的呻吟聲之外,根本沒有法子做彆的事,我甚至混亂到了以為我一定死在僵屍的手中了!那一段時間──自我發現了那老者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開始──大約隻有半分鐘,但是那半分鐘的時間,在我的感覺上,卻像是經曆了一個世紀!突然之間,我聽得鄭保雲發出了一聲怪叫,我還不及定過神,向他看去間,他已然向前直衡了過來,重重地撞在我的身上。那一撞,令我的身子,向後疾倒了下去,也令得我昏亂的神智,突然清醒,我在地上,一個翻身,用力一扯那老者的手腕。隻聽得“嗤”地一聲響,令得那老者的手,離開了我的肩頭。但是,那老者的五指是握得如此之緊,是以當他的手離開我的肩頭之際,將我的肩頭上的衣服,抓下了一大片來。我的肩頭上,仍然十分疼痛,但是我總算已擺脫了他,我手在地上一按,一個打挺,跳了起來,來到了搖搖欲墜的鄭保雲身邊。我們兩人靠在一起站著,刹那之間,也不知道是他扶住了我,還是我扶住了他。我向前看去,隻見那老者也跌倒在艙板上,他的上身筆挺,雙腿也很直,正在以一種十分奇異的姿勢,晃晃悠悠地站立起來。我比鄭保雲早恢複鎮定些,一看到老者又站了起來,我連忙拉著鄭保雲,奪門而出,“砰”地一聲,將底艙的門關上。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靠著梯子,喘著氣,我們又聽到被關上了門的底艙之中,發出幾下“砰砰”的聲響,接著,便又靜了下來。而鄭保雲的鎮靜也恢複了,他望著我苦笑,我也報以苦笑,然後他道:“你相信我的話了?”他的話,在剛才,我在底艙之中,已確毫無保留地相信。可是此際,我在極度的驚愕和恐懼之中清醒了過來,我究竟是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而科學告訴我們,生命結束,人也就完了,絕沒有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可以和有生命的人一樣行動的!雖然剛才的一切,全是我親身經曆的,但是我這時卻仍不免對之發生懷疑,所以,我並沒有回答鄭保雲的話,隻是望著那扇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道:“我還要再對他作詳細的檢查!”鄭保雲的聲音,變得十分尖銳:“你還不相信他是一個死人?”“是的,我相信。”我回答著:“但是,請問,一個沒有生命的人,為甚麼會活動?”鄭保雲苦笑著,道:“這個問題,我已然問了自己千百遍了,我答不上來,而我更進一步地問自己,生命是甚麼?生命來無影,去無蹤,看不見,摸不到,它究竟是甚麼?為甚麼有它的時候,一個人就是活人,而同樣是一個人,如果作最科學的解剖,可以發現其實甚麼也沒有少,隻不過少了根本看不到的生命,他就變成了死人?”我的腦中本來就夠亂的了,給鄭保雲一問,更加亂了許多,我不斷地搖著頭:“你問的是一個十分玄的問題,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們不妨慢慢來研究,可是如今,如今……我們先得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一個死人!”“當然他是死人,他死亡的時候,有第一流的醫生簽署的死亡證!”鄭保雲回答著。“第一流醫生也可能犯錯誤的。”我望著他。“是的,或者第一流的醫生也會犯錯誤,可是,他曾被埋在地下,三年之久,三年!”我道:“土地有可能透空氣,棺木……”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鄭保雲已然道:“那隻不過是千萬分之一的可能,而且就算可能,難道一個人可以三年不吃食物麼?而事實上,這三年之中,他根本接觸不到空氣的。”“為甚麼?”我對鄭保雲如此之肯定,也不無疑惑:“為甚麼你說得如此肯定。”鄭保雲停了片刻:“這是我父親的主意,他的遺囑說,他不能避免死亡,那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他卻要在死亡之後,使他的身體不腐爛,他要我無論如何替他做到這一點。”我揚了揚眉,仍然不明白:“那又怎樣?”“所以,他的棺材是特鑄的,是不鏽鋼的──”我打斷了他的話:“那沒有甚麼稀奇,以你們的財力而論,就算是金棺材、銀棺材,也沒有甚麼!”“是的,我還沒有說完,我說那副棺材的奇特之處,是當他的遺體放進了棺材之後,經過特殊的手續,將裡麵的空氣,完全抽了出來。”鄭保雲頓了一頓:“屍體一直是在真空狀態之中!”我呆了片刻,這樣的埋葬法,聞所未聞,也隻有財力雄厚的鄭家才想得出來。這時我知道了鄭保雲的父親,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殮葬的,但是仍然未曾解決我心中的疑問,而我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多得我不知從何問起才好。我瞪著眼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最後還是我先問他:“那麼,這一切,又是怎樣發生的呢?”我一麵說著,一麵向底艙下麵,指了一指。鄭保雲苦笑著,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令得聽到的人,感到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他心中的難過,自然可想而知。我拿起酒瓶來,在他的杯中,又斟了半杯酒,他一口吞了下去,才道:“葬了三年之後,我母親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她要回家鄉去了。她要回去,我也沒有法子反對,可是,她卻一定要帶著我父親的靈柩,一齊回去!”我皺起眉頭聽著,這樣的事,發生在一個老婦人的身上,倒也不是甚麼稀奇的事。我隻是問道:“那麼以後又怎麼樣呢?”“我當時竭力反對,因為我的父親葬得十分好,但是我母親卻十分固執,衛先生,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老婦人固執起來,是不可理喻的,我自然也拗不過她,於是便將棺材自地下起了出來。”鄭保雲講到這裡,又喝了一口酒:“那時,我一麵在造一艘船,就是現在我們所在的那艘,那是我準備用來先送我母親回原籍的,因為她不肯搭飛機。那天,我剛在承造的船廠督工,忽然我們家的兩個老家人,慌慌張張地來找我,告訴我說,棺材已從地穴中起出來了,可是棺材之中,卻有聲音發出來。”我問道:“起棺木的時候,你不在場?”“是的,因為我始終反對這件事,我是特地避開的,我聽得那兩個老家人那樣說法,立時趕了回去,我父親是葬在我們自己家的後園中的,當我趕到的時候,氣氛實在惡劣之極了!”鄭保雲皺起了眉,歎了一聲,續道:“很多人圍在一邊,不知所措地站著,我母親伏在棺材上,號啕大哭,旁邊另外還有六七個老婦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勸著她,有的還在亂出主意,說甚麼驚動了我父親,是以我的父親不歡喜啦。有的說,要請高僧再來超度啦,我趕到之後,真恨不得將那些老婦人一齊用木棒趕走,總算她們對我多少有一點忌憚,是以都停了口。”“我的母親還在哭著,我走到她的身邊,十分不耐煩地問道:‘阿母,甚麼事?’我母親哭得更大聲了,她一麵哭,一麵道:‘阿保,是我不好啦,我不聽你的話,一定要動他的棺材,他怒我啦!’”鄭保雲學著她母親的聲調。他知道我聽得懂他們家鄉的方言,是以那一段話,他全是用他們家鄉的土語說出來的。我自然不必他詳細解釋,就可以知道,像他那樣一個受過高深教育的人,在當時那種情形下,心中對那些人的反感。我問道:“那麼,你怎麼說呢?”鄭保雲道:“我自然很怒,我說:‘阿母,阿爸怒你,你怎知道?’我母親說:‘阿保,你阿爹剛才在棺材裡蹬腳,發出老大聲響來啦!’我實在忍不住了,從身邊一個力夫手中,奪下了一根竹杠來,用力在棺材上敲了幾下,道:‘蹬腳,蹬腳啦!’”鄭保雲歎了一聲道:“我當時也不知道為甚麼會有那樣衝動的,你知道,我在歐洲和美國住了很久,看到我的家人仍然那樣愚昧,我實在很氣憤。我那突如其來的行動,將彆人全都嚇呆了,我母親也止住了哭聲,所有的人望著我,一齊靜了下來。”我忙道:“在那時候,棺材中有聲音傳了出來?”“不是,棺材中並沒有聲音,隻不過我那時,心中突然起了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我不願意再多逗留在棺材的旁邊,所以我走開了。當天晚上,棺材被放在大廳,我母親哭拜了很久,到深夜才去休息,我卻睡不著,信步來到了大廳上。我和我父親的感情不是十分好,因為我們見麵的時候很少,但是我對下午那種魯莽的行動,卻也感到十分抱歉,是以我在他的棺材前停了片刻──”鄭保雲講到這裡,連我也為之緊張起來。他吸了一口氣:“就在那時候,我聽得敲擊的聲音,從棺材中傳了出來,像是棺材中有人在用力捶敲。在午夜的寂靜之中,那種聲音,我可以聽得十分清楚,而且可以肯定,發自棺材裡麵,我當時的驚駭,實在是難以言喻的,我竟不由自主地叫道:‘阿爸,阿爸,你想要甚麼?’”鄭保雲講到這裡,又苦笑了一下:“衛先生,希望你不要笑我,我是一個受過高深教育的人,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卻自然而然那樣叫了出來,因為我心中實在太驚恐了。”我忙道:“我不會笑你,你既然肯定聲響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那自然難免驚恐。”我在那樣回答他的時候,我的心中也不禁起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連我的聲音,也有點走樣。鄭保雲卻將我的話當作了十分有力的安慰,連聲道:“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當時,我實在是害怕極了,我像是被雷擊了,不知呆立了多久,那時,除了我一個人之外,並沒有第二個人,然而那種撞擊聲和爬搔聲,卻不斷從棺材之中,傳了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最後我決定把棺材打開來!”我忙道:“不對啊,鄭先生,剛才你說,棺材是不鏽鋼鑄的,而且,裡麵的空氣全被抽去,那麼,你一個人怎能將棺材蓋打開來?”“我當然不是說將棺材蓋掀開,棺材是用十多個螺絲上緊著,要打開來,得很費一點手續,那棺材是特彆設計的,在側邊,有一處地方,是有一個圓孔的。那圓孔約有四吋直徑,是抽氣時用的,有一個蓋子,可以旋開來,那是準備先讓空氣進去,才好打開棺木來的,我那時,就是想旋開這隻蓋子。”我的身子向前欠了一欠,道:“你……旋開來了?”“是的,我旋開來了,那蓋子十分緊,但我還是將之旋開來了,當那蓋子最後將被旋開之際,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力道在向外頂,突然之間,當地一聲響,那蓋子跌倒在地上,一隻拳頭,就從那圓孔中直伸了出來,由於我站得離棺木十分近,是以當拳頭伸出來的時候,我……我給那拳頭,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令到我倒退出了幾步,跌倒在地上!”鄭保雲講到這裡,他的神態看來也已經和僵屍相差無幾了,他續道:“那時,我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自地上一骨碌翻身,站了起來。在一刹那間,我還以為那拳頭會從棺材中疾伸出來,一定是空氣疾湧了進去,在原來的真空的棺材中,產生了一股十分急喘的氣流,是以將那隻手帶出來之故。”我忙道:“是啊,是啊,那十分可能!”鄭保雲搖著頭:“但是我立即知道不是了,那是我父親的手,手腕上還帶著他下葬時所戴的玉鐲,整個小手臂全在那圓孔之外,上下搖著,五指也伸屈著,像是想握到一些甚麼東西。我看到了這種情形,實在不知怎麼才好,我突然間跪了下來,叫著阿爹,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