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異乎尋常的屍體(1 / 1)

屍變 倪匡 3063 字 5天前

在日間,我沒有對老太太提出來的疑問,此際,我卻對鄭保雲提了出來,我道:“鄭先生,你不覺得你老太爺的身份很神秘麼?”鄭保雲倒很肯接受事實,他點了點頭:“是的,我也以為他很神秘,而且,在他活著的時候,有很多異乎常人的地方,他幾乎從來不生病,他一生之中,隻有過一次和醫生接觸的機會──那是我母親說的。”我道:“而且,那一次,醫生是逃離去的,我相信一定是被他用十分難堪的話罵走的。”鄭保雲笑了起來:“我猜想也是那樣,因為他罵起人來,十分厲害,每一個人都怕他,他像是知道每一個人心中的隱私。”我又道:“那麼,你以為,他死後在他屍體上的變化,是不是和他生前異於常人這一點有關呢?”鄭保雲想了一想,才道:“那要等到屍體解剖之後才能有答案。也許,我們永遠得不著答案。”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話。以後的兩天航程中,我們幾乎每隔一小時就到冷藏庫去看“他”一次。“他”相當平靜,不再有任何動作。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鄭保雲先派人送他母親上岸去,然後,將“他”用油布包了起來,和我兩人,親自押運著,到他的私人解剖室去。他的私人解剖室是在市郊,路途相當遠,大約是二小時的車程,菲律賓的天氣酷熱,車廂中雖然有冷氣,溫度也相當高。在車行一小時之後,我和他兩人,都有點忍不住油布包中所發出來的異味。鄭保雲將車子的速度提得更高,一麵喃喃地說,如果不是怕自己的行動被人知道,一定利用直升機,可以快得多了。又過了一小時,異味越來越甚,已到了我們兩人都無法忍受的地步,我們不得不打開車窗子來。可是那樣一來,卻更糟糕了,因為車廂中的氣溫更高了!那異味自然是因為屍體變壞而發出來的,而屍體變壞,則是因為氣溫高的緣故,車窗一開,無異是加速屍體的變壞,可是我們卻又沒有彆的辦法可想!等到車子終於駛進了一個綠蔭遮蔽,十分美麗的園子之際,我們兩人都感到胃部陣陣抽搐,因為那種氣味,實在是太難聞了。車子一停,便有幾個人奔了出來。可是那幾個人一奔到車子旁邊,便呆住了,臉上現出了奇形怪狀的神情來,當然是因為他們也聞到了那難聞的臭味之故。鄭保雲和我,一齊打開車門,衝了出去,鄭保雲大聲喝道:“站著乾甚麼?快將那油布包搬進解剖室去,那是我……得來的一具屍體!”那些人既然是在解剖室中工作的,對於屍體自然不會太吃驚,可是腐臭的屍體,並沒有解剖的價值,是以他們的臉上,仍然充滿驚訝的神色,他們將油布包從車中抬了出來。鄭保雲又吩咐道:“連包浸在甲醛中,讓我自己來解開它,我不需要你們的幫手,彆來打擾我。”那幾個人連聲答應著,抬著油布包走了。鄭保雲轉過身來,他說出了我早已想說的一句話:“屍體為甚麼腐爛得那麼快?”我道:“我也在奇怪,或許,是因為他死了已有三年的緣故,我……想先洗一個澡,將身上沾染的臭味洗去,可以麼?”“當然可以,我也正想那樣,屍體在浸入甲醛之後,不會起變化。”鄭保雲說著,將我帶進了屋子,我看到了許多生物標本,和人體模型,鄭保雲道:“你覺得奇怪?”我隻是反問道:“聽說,你得過好幾項博士銜?”“是的,”他多少有些得意:“我的天分很高,幾乎對甚麼都有興趣,我的四個博士銜中,有一個是生物學博士。”鄭保雲越說越起勁:“我的一篇論文,題目是‘抗菌在血液中的生存’,曾得過很高的評價,而我又有足夠的財力,所以能建立一個完善的解剖室。”我道:“你可能有令尊的遺傳,他不是有很多地方,證明他是天才麼?”鄭保雲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請使用這間浴室。”我走進了他指給我的那扇門,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精神為之一握,當我走出浴室的時候,鄭保雲早已在等我了,我們一齊到他的解剖室去。那解剖室設在一排房子的中間,要經過一條相當長的走廊,才到達門口,鄭保雲對站在門口的兩個人道:“你們走開些,彆來理我!”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鄭先生,那屍體──”鄭保雲不等他講完,便突然怒吼了起來:“走開,我已經說過,不乾你們的事!”那兩人不敢再說甚麼,連忙低著頭走了開去,鄭保雲打開了門,在我和他兩人走了進去之後,他立時將門鎖上,那是一間設備十分完善的解剖室,屍體仍然被油布包著,浸在一個白瓷池子中,池子中的液體,自然是甲醛,所以整個解剖室中,充滿了那種怪異的味道。鄭保雲來到一個櫃前,打開了櫃門:“我不習慣甲醛的氣味,所以我在解剖時,戴氧氣麵罩的,你也選用一副?”我向他走去,在櫃中取出了一副氧氣麵罩來戴上,那使我呼吸舒暢,舒服了不少。而且,他的氧氣麵罩顯然是特製的,壓縮氧氣自解剖室的天花板上傳下來,有很大的管子連在麵罩上。而在戴上了麵罩之後,我們可以利用無線電對講機,毫無困難地講話。鄭保雲還告訴我,儲藏在天花板上的壓縮空氣,和一般潛水人采用的壓縮氧氣是不同的,那是幾個醫生研究出來的,對人體健康最有益的空氣,如同高山上清新的空氣一樣,令人在呼吸到這種空氣時,有全身充滿了活力的感覺,從而增進工作的效力。鄭保雲既然是財力如此雄厚的人,他自然不會對我虛張其詞,而我在戴上了呼吸麵罩之後,確然有一股異樣的清新之感。我們一齊來到了那白瓷子之旁,第一步工作,自然是將油布解下來,這工作由鄭保雲來進行,他用一柄十分鋒利的刀,在油布上,劃了一下。油布包立時裂了開來。可是,就在油布包裂開來的一刹間,我們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布包的裂開,隻見大量黑色的液體,自布包之中,漏了出來。那種液體是如此之多,以至在不到十秒鐘之內,在我們還根本未曾料及發生了甚麼事之際,整個池子中的甲醛都被染黑了!那情形就像是在油布包中包著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大包墨汁!我和鄭保雲都呆住了,我聽得鄭保雲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叫聲,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至少比鄭保雲來得鎮靜些,我道:“可能是因為氣溫的緣故屍體腐爛變水了。如果我料定不錯的話,那麼,總還有骸骨留下來的,請你將染黑的甲醛放去。”鄭保雲有點手足無措地點了點頭,按下了一個掣,池子中的黑色液體迅速低落,我們也立即看到了那油布包,和剩在油布包中的一副骸骨。這證明我所料不錯,油布包中的黑水,確然是屍體腐爛之後產生的。然而這時,我們卻根本未去想及,何以屍體會腐爛得那麼快,而且在腐爛了之後,會變成墨汁一樣的黑水,因為我們全被那副骸骨吸引住了。那是一副人的骸骨,那似乎是毫無疑問的了,但是如果你去告訴一個醫科學生,說那骸骨是人的骸骨,他一定會大搖其頭。那副骸骨還十分完整,有臂骨、腿骨,指骨已脫落,但是那都不成問題,而令得我和鄭保雲兩人,張口結舌的是兩個地方,第一,它的肋骨是板形的,而且一麵隻有三條,有一條環向背後,成為一個田環,有半吋厚,五吋寬。支持肋骨的,是前後各一條長骨,和普通的脊椎骨很相似,但是它的節數卻多得驚人,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們自然不及去細數,但也可以肯定,它決計不隻三十六節,而至少在一百節以上。一個前後都有那脊椎骨的人,一定可以毫無困難地,不論向前或是向後,將身子拗成一個圓圈。而且,在盤骨之上,也有如同肋骨一樣的骨骼,隻不過比較細,像指頭般粗幼,每一邊有六格,呈環形。但是最奇特的,還是他的頭骨,在他的鼻孔骨對上,有著四個孔;四個,那四個孔是在眼孔之下,我不能講出這四個孔有甚麼作用。我和鄭保雲兩人,足足呆立了三四分鐘之久,他才發出了一下呻吟:“天,他是甚麼啊!”他是甚麼呢?鄭保雲的父親,大富翁鄭天祿是甚麼呢?不但鄭保雲在問,我心中也在自己問自己。他決計不是人,人是不會有那樣的骨骼。他甚至不是脊椎動物,因為還找不到有甚麼脊椎動物的腹腔上有骨骼保護的。那麼,他是甚麼呢?實實在在地說來,生活在人的社會中,而且,他還是一個成功的人,他的商業機構,遍布東南亞,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他也有兒子。當我想到他有兒子之際,我不由自主,轉頭向鄭保雲望了過去。鄭保雲敏感地直跳了起來:“彆看我!彆看我!”接著,他喘著氣,向我衝了過來,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在他自己的胸口亂按:“你摸摸,你看,我的肋骨是和你一樣的,而且,我的肚子上,也沒有骨頭,你可以按得出來的!”他又將我的手,在他的腹際用力地按著。他說得不錯,他的肋骨的確和我的一樣,而且他的腹部,也和我一樣,並沒有骨頭環繞著。可是,他的父親卻不一樣!我的心中,起了一股極其奇詭的感覺,那種感覺甚至令得我說不出話來。鄭保雲大聲道:“那一定是甚麼人的惡作劇,沒有人會有那樣的骨頭,那不是骨頭,是甚度人用塑膠做了,來嚇我們的!”他一麵說,一麵拿起一枝木棍,在瓷池子中,用力地搗著,將那副骸骨搗散。然後,他拿起一塊肋骨來,用一柄長刀,用力將那肋骨劈了開來。當那塊肋骨被劈開之後,他停下手來。而當骨頭被劈開之後,他也知道那決計不是甚麼人的惡作劇,而那是千真萬確的骨骼了,那是任何人一看那肋骨的剖麵就可以肯定的事。鄭保雲的身子搖晃著,像是要昏過去的樣子,我連忙過去扶住了他,他喃喃地道:“為甚麼會那樣?他是甚麼?他是甚麼?”我安慰著他:“他自然是人。”“人?人有那樣的骨骼麼?”“他或者是一個畸形的人,鄭先生,人體有很多畸形的,有一種鎮靜劑,產生了成千上萬的畸形人,那並不是甚麼稀奇的事。”鄭保雲靜了下來,望了我片刻,才又道:“你憑自己的知識說,那是畸形的骨骼麼?那是一具發展得極其完整的骨骼,那是幾十萬年,甚至幾百萬年進化的結果,而那種進化,一定是在一個和地球上的環境截然不同的地方進行著的,所以才產生了那種截然不同的骨骼結構,那不是畸形!”我沒有彆的話可說了。我剛剛所以說那副骨骼可能是一副畸形的骨骼,那是為了安慰鄭保雲,連我自己的心中,對自己所說的話也不相信。這時,我自然更加啞口無言。呆了片刻,才道:“那麼,你的意思是──”我一麵說,一麵向他望去,透過氧氣麵罩,我可以看到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就像在船上的時候,他將我當作僵屍而昏了過去的時候一樣。我想講甚麼,他卻已向後退開了幾步,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我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來到了他的身邊,又問道:“你有你的看法,不妨說出來,站在科學的立場上研究這件事,大可不必顧忌甚麼。”鄭保雲竭力側過頭去,像是想避免回答我這個問題,但是事實上,他卻沒有法子躲避得過去,我等著他的回答。等了足足有一分鐘之久,我才聽到他用近乎呻吟似的聲音道:“我以為……他……他不是地球人。”不是地球人!這也正是我想到的結論,但是,當我聽得鄭保雲講出這句話來之際,我仍然有一種戰栗之感!我也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們兩人,就一齊那樣呆呆地坐著,坐了好久。我不知道在那一段時間中,鄭保雲心中的感覺如何,但是我自己的心中,卻亂到了極點!鄭天祿如果不是地球人,那麼,自然來自彆的星球。他來自彆的星球,在地球上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甚至在地球上娶妻生子!如果他是星球人的話,那麼,鄭保雲是他的兒子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鄭保雲的臉色,為甚麼會像被判死刑的那樣難看了。因為鄭天祿是他的父親,而如果鄭天祿是來自其它星球的話,那麼他,鄭保雲就是一個混血兒──一個外星球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兒!那絕不是普通的混血兒,而是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混血兒。那實在是一件令人無法接受,甚至是無法想像的事!看鄭保雲的神情,他當然是也想到了這一點,是以他才會整個人都呈現了神經崩潰狀態!知道自己應該做些甚麼,和說些甚麼了。沉聲叫道:“鄭先生!”對於我的聲音,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提高了聲音,又叫道:“鄭先生!”仍然沒有反應,我第三下的叫喚,幾乎已是扯直了喉嚨在叫嚷了,我高聲叫道:“鄭先生!”他對那一下叫喚,總算有了反應,整個人都震了一震,失魂落魄地向我望來。我向地做了一個手勢,又用十分誠懇的聲音道:“你說他不是地球人,我初步的意見,也是和你相同的,不過──”我才講到這裡,他便打斷了我的話頭,在我意料之中地道:“那麼……我是甚麼?”我不理會他這個問題,鄭保雲始終是一個十分敏感的人,如果他認定了他自己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兒,那是一個極大的悲劇!我自顧自道:“那隻是我和你兩人初步的、直覺的論斷,我們未曾有任何證據,來證明我們的論斷是正確的。”鄭保雲聽得我那樣講,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是他隨即又十分頹傷地道:“那副骨骼,難道……難道不足以證明麼?”我搖著頭,道:“自然不足以證明,畸形的骨骼,有時也會給人以完整的印象的,我們還得從各方麵來搜集證據,證明他是外星人!”鄭保雲先生是低著頭在聽我講,但在我講完之後,他抬起頭來,望了我片刻,才道:“你是想證明他是外星人呢,還是想證明他不是外星人!”我自然聽得出,鄭保雲那樣問我,是已然知道了,在我的主觀願望上,我希望鄭天祿不是外星人之故。但是我要裝得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是沒有分彆的,我們隻是按照搜集來的證據來判斷,如果他不是外星人,那自然是地球人。”鄭保雲笑著,看來他已接受了我的說法了。我自椅子上站了起來,又向浸在瓷池子中的那一堆白骨,望了一眼,心中也不禁苦笑了一下。那件事,一開始便怪異絕倫,但是卻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那樣的變化,我們會開始懷疑鄭天祿根本不是地球人!在我站了起來之後,鄭保雲也站了起來,我和他一齊除下了氧氣麵罩。一除下了氧氣麵罩之後,我們立時嗅得到,整個解剖室中,充滿了異樣腐臭味,鄭保雲幾乎一口氣地奔出了解剖室,我跟在他的後麵。我們來到了一間十分華麗的起居室中,鄭保雲在吩咐仆人送咖啡來之後,問我道:“我們怎麼開始?”我皺著雙眉:“我們可以從兩方麵開始,第一,我們要詳細檢查……他的遺物,看看有甚麼證明他不是地球人的東西。第二,我們要和所有熟悉他的人交談,在談話中了解他的為人。”鄭保雲苦笑:“我想,我們不必找彆人了,我是他的兒子,我自承我對他的了解不夠深,因為我從小就在外國讀書,但是我的母親,卻是對他最了解的人了,她幾乎一生和他在一起。”我同意他的說法,但是我還是補充道:“有一個人,我們是必須找他談談的。”“甚麼人?”鄭保雲立時問我。“那位醫生──你總還記得,他一生之中,隻和醫生接觸過一次,而那醫生卻是逃一樣地離去的,我本以為他是將那醫生罵走的,但是現在,我卻認為另有原因,可能因為是那醫生發現了甚麼難以想像的事實,是以才倉皇離去。”鄭保雲望著我,在我講話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變換了好幾次。我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一些甚麼,但是從他臉上的神情來看,我總可以知道,他正想到了甚麼!而在我講完了之後,他又好半晌不出聲,這令得我不得不問他:“你想到了甚麼?”我隻不過是隨便一問,但是鄭保雲卻十分明顯地吃了一驚,而且,他用十分拙劣的謊話掩飾著,道:“沒有甚麼,沒有甚麼,嗯,那位醫生,本來十分出名的,但是他現在已退休了!”我心中疑惑著,因為鄭保雲的態度十分不對頭,顯而易見,他心中有甚麼事瞞著我。但是那時,我卻沒有去想深一層,因為鄭保雲的心中若是有甚麼事不想告訴我,他是有這個權利的,所以我也不再去追問他,我隻是道:“那不要緊,隻要他還在生,我看,我們可以分頭進行,你去檢查令尊的遺物,我去拜訪那位醫生。”鄭保雲站了起來,他背對著我:“好的,那麼,我要回馬尼拉去,那位醫生,據我所知,他退休之後,在市區附近居住,你可以向有關方麵查問他的地址。在訪問了那位醫生之後,到馬尼拉和我見麵。”我點頭道:“我必須向你借用汽車。”“那不成問題,我在這裡,有好幾輛車子,你可以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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