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十分偏僻的小村莊,大約隻有十來戶人家,我的出現,首先吸引了七八個衣衫襤褸的兒童,他們一齊叫道:“記者又來了!記者又來了!”他們那樣叫,當然表示昨天記者曾經來過,我向他們笑了笑:“昨天被人破壞的豬欄在甚麼地方,誰能帶我去看看?”七八個兒童一齊叫了起來,向前奔去,我跟在他們的後麵,可是才走了不多遠,一個中年人便迎了出來,那中年人麵有憂色,見到了我,歎了一聲:“記者先生,你們城裡人有知識,那是甚麼怪物啊?”我笑道:“我還未曾看到那豬欄,難下結論。”那中年人道:“我是村長,你看,就在那麵。”我循他所指看去,隻見一堆亂石塊,如果那原來便是一個豬欄的話,那麼,豬欄已被完全推倒了。村長又道:“最奇怪的是,這事情發生在夜晚,可是村中的十幾條狗,卻一條也不叫,狗怎麼會不叫?”狗怎會不叫?事情的確有些不尋常,偏僻鄉村的狗最會吠陌生人,現在我和村長講話,便不得不將聲音提得十分高,就是因為在我們的身旁,有十幾條狗在大聲吠叫。我向前走著:“除了豬欄被破壞之外,還有甚麼損失?”“有,劉家寡婦,少了一些無關重要的東西,她家的門被拆了下來。”“失去的是甚麼?”我大感興趣。“沒有甚麼,都是‘亞昆’用的、玩的一些東西。”村長毫不經意地回答著。村長可能認為他的話是絕不重要的,但是他的話卻令得我直跳了起來!“亞昆”!我竟在這裡聽到了這個名字,這個名字竟從村長的口中講了出來,這是何等驚人的發現,那真是意想不到的發現。我一直以為這個名字,隻有我和傑克中校才知道。“亞昆”是裴達教授案中,十分重要的一個人物,他的名字,怎會在一個偏僻的鄉村的村長口中說出來?一時之間,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以為我是聽錯了,我忙反問道:“你說甚麼人?‘亞昆’?”村長卻並不以為奇,他點頭道:“是的,‘亞昆’。”我儘量使我的講話的聲調慢些,因為我心中太急於知道事實真相了:“村長,‘亞昆’是甚麼人,你詳細告訴我,這事情太重要了!”村長用十分奇怪的眼光看著我,他當然不知道我所指的“重要”是甚麼意思,而我也難以向他解釋清楚,是以我隻是催道:“你告訴我‘亞昆’的一切就可以了。”村長道:“也沒有甚麼好說的,‘亞昆’是劉寡婦的兒子,一個白癡。”“白癡?”“是的,他生下來的時候,人人都知道他不正常,他父親因此氣死,可是劉寡婦卻仍然將他當作寶貝,辛辛苦苦將他養大!”我道:“村長,‘亞昆’是白癡,白癡是要等他長大了之後才知道的,你說他一出生就不正常,那卻是甚麼意思?”村長皺起了眉,他顯然不明白我如何會對一個白癡那樣有興趣,而且他也已經覺得有點不耐煩了,但是他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那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來的,他的手和腳──”我不等他講完,便失聲道:“他的手和腳都特彆短,特彆粗壯,是不是?”村長點了點頭:“咦,你怎麼知道?”我卻沒有回答村長這個問題,因為這時,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毫無疑問,我在山洞中見到的那個怪物“亞昆”,就是這個村中,劉寡婦的兒子“亞昆”!但是,何以劉寡婦的兒子,會到裴達教授的實驗室中去養蝌蚪?而且,我在看到“亞昆”的時候,“亞昆”的頭頂上,好像鑲著一塊塑膠板,而且還有幾個螺絲,看來十分詭異,那又是為甚麼呢?我感到我已然應該可以想出甚麼了,但是在我麵前的,卻隻是一堆亂絲,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村長看到了我不說話,便叫了我幾聲,我隻是隨便應著他,村長道:“先生,你為甚麼問起‘亞昆’來,你以為是‘亞昆’回到村中來破壞?”我又是一怔:“你說‘亞昆’回到村中裡來,那又是甚麼?”村長瞪大了眼:“‘亞昆’已經失蹤了啊!”我一伸手,抓住了村長的手臂,但是我也立即發現我的行動十分失常,是以我又鬆開了手,道:“他甚麼時候失蹤的?”村長道:“讓我想一想,他是……對了,劉寡婦哭哭啼啼,要村中的人幫她去找兒子的時候,正巧是墟上有人做喜事,那是……”村長接著,便說出了一個日子來。而我在聽了那個日子之後,心跳得更加劇烈了!那是“合成計劃”開始前的兩天,天下的事,不會有那麼巧合,我可以肯定,“亞昆”和裴達教授的“合成計劃”有關係!而且,我可以更進一步肯定,在裴達教授的“合成計劃”中,“亞昆”一定占著一個極重要的地位!然而,“亞昆”是白癡,是一個一出生就身體畸形的白癡,裴達教授卻是一個世界上出名的權威生物學家,他們兩者之間,會有甚麼可能發生關係?我緊蹙著雙眉,在心中將這個問題,問了七八次,然後,突然之間,心中一亮,從一堆亂絲之中理出絲頭來了:裴達教授想改造“亞昆”!裴達教授改造“亞昆”,想使一個白癡變成一個正常人,那一定就是裴達教授的計劃,一個空前的計劃!這個計劃,自然是人類以前所從來也未曾施行過的,也隻有裴達教授那樣偉大的科學家,才能設想如此驚人的改造計劃!但是,我卻還隻不過理出了一個頭緒來,還有更多的疑問,無法解釋,這些疑問包括:為甚麼貝興國會感到自己犯了罪,為甚麼他說裴達教授罪有應得?裴達教授究竟對“亞昆”施行一些甚麼手術,以致“亞昆”會變得如此之凶殘,而且具有那麼大的破壞力?我在苦苦思索的神態,一定十分之嚴肅,是以村長誤會了,以為我會對“亞昆”有甚麼不利的想法,他道:“先生,你彆想錯了,‘亞昆’雖然是一個白癡,但是他卻非常善良,村中的孩子也最喜歡和他在一起玩。”我問道:“孩子敢和他一齊玩麼?”“敢和他一起玩?這是甚麼意思,‘亞昆’從來也不欺侮小孩子,他走路踏斷了一根草,都會發上半天傻,他最喜歡各種各樣的蟲,他對孩子最好了。”我再問道:“‘亞昆’的智力,究竟相等於多大歲數的孩子?你可以估計一下?”村長搖著頭:“他今年十六歲,但是我二歲的孩子,比他懂得更多。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癡!”我沒有再出聲,因為在村長的話中,我至少又知道了一點,那便是,在村中生活的“亞昆”,是善良的“亞昆”,但是在到了裴達教授之處,他就變了,變成了破壞者和殺人凶手,變成了危險之極的怪物!如今,村中遭受到的破壞,和“亞昆”的玩物被偷走,毫無疑問,是“亞昆”所為!我未曾向村長說出這一點,因為村民的思想單純,如果我向他們說明了一切經過,那麼將會引起他們極度的恐慌。而村長則反向我要求:“記者先生,你們知道得多,到處都去,有機會,幫劉寡婦找一找‘亞昆’回來,也是好的,他實在很可憐,甚麼也不知道!”我敷衍著村長,就離開了那村莊。“亞昆”一定還藏匿在這個村莊的附近,必須將他找到,因為到現在為止,我雖然不知道在他的身上,曾發生過甚麼變化,但是現在的“亞昆”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物,那卻毫無疑問!如果村中的兒童不知道這個變化,見到了“亞昆”,仍然和他玩耍的話……我想到這裡,眼前自然而然,浮起裴達教授慘死的那種可怖情景,以致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向下想去。而且這種慘劇,決計不是我的幻想,在“亞昆”未被找出來之前,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所以在我和村長告彆之後,向前奔出去。要尋找“亞昆”,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要立即知會警方,派出大隊人馬,來這個村莊的附近,作徹底的搜索。我奔到了車邊,剛打開車門,就看到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將手指放在口中,津津有味地吮吸著,一麵叫嚷著,奔了過來。我可以聽得她在叫的是“‘亞昆’扮牛牛,‘亞昆’扮牛牛,‘亞昆’拔大樹,‘亞昆’拔大樹。”我呆了一呆,將那小女孩抱了起來:“妹妹,你在說甚麼?”那女孩看到我是個陌生人,立時扁起嘴來想哭,我忙道:“我知道你在說甚麼,你在說‘亞昆’,是不是?”小女孩不哭了,她很有興致地和我討論起“亞昆”來,她道:“是的,‘亞昆’的氣力真大,一伸手,就將一株樹,拔了起來!”我聽了之後,不禁“颼”地吸了一口涼氣:“你是在甚麼地方看到他的?”小女孩伸手向前一指:“就在那邊。”我忙又問道:“他一個人在?”小女孩大搖其頭,道:“不,很多人和他在一起,牛哥,小弟,龍仔,還有豬女。”我隻覺得背脊上已直冒冷汗,幾乎連講話也不利落了:村中的兒童和“亞昆”在一起!我已沒時間去知會警方了,我必須先設法將村童和“亞昆”隔離,以免發生慘劇,又或者現在慘劇早已發生!唉,誰知道這事情竟來得那麼快!我急急道:“你快帶我去看‘亞昆’,快帶我去!”我將小女孩放了下來,小女孩向前奔出,我跟在後麵,奔出了約有半哩,攀上了一個山坡,向下看去,是一條乾得見底的溪流。溪流十幾乎沒有水,全是一大塊一大塊奇形的石頭,就在河坡上一幅十分平坦的草地上,我看到了“亞昆”和七八個孩子!在那河坡上,有一株碗口粗幼的樹,連根拔起,倒在一旁,“亞昆”坐在一塊石頭上,那幾個孩子,正在他的前麵。我預料中的慘劇還沒有發生,這使我略為放心了一些,但是危險仍然隨時可以發生!我必須不動聲色他將孩子引開,我不能叫孩子奔跑,因為我知道“亞昆”的動作十分快,沒有一個孩子可以跑得比他更快的。我在那山洞中,曾吃過“亞昆”的苦頭,在醫院中足足躺了一個星期才出院,這時我一看到了“亞昆”,心中仍不免有一股寒意!但是我卻必須接近他!我蹲了下來,不被“亞昆”看到我,然後我吩咐那小女孩:“小妹妹,你快回村去,告訴村長──”小女孩道:“村長就是我爸爸。”我忙道:“好,那你就去告訴爸爸,叫你爸爸快去找多些人來這裡。”小女孩奇道:“來這裡做甚麼啊?”我歎道:“唉,你不懂的,你就照我的話去做好了,你記得了麼?”小女孩將手指放在口中:“記得了!”她轉身便向外奔了開去。我明知將討救兵的任務,放在一個隻有四五歲大的小女孩身上,那實在太靠不住,可是卻沒有彆的辦法,因為那群孩子,離“亞昆”,如此之近!我迅速地向河坡下走去,一直來到了那平地的附近,我隱身在一株大樹後麵,隻聽得那幾個孩子嘻哈聲,不斷他傳了過來,他們顯然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在極度的凶險之中,反倒十分興高采烈。我還聽得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指著“亞昆”的頭部,大聲道:“‘亞昆’,你頭上是甚麼東西?”“亞昆”的身子站了起來,喉際發出了一陣模糊不清之聲。那男孩子不但問,而且還走過去,想去摸“亞昆”頭上那幾個螺絲。那時,我和“亞昆”,相距不到三碼,在日光之下,我可以將“亞昆”看得十分清楚,他那種可怕的模樣,實在是足以將一個成年人也嚇出病來的。而那些村童,居然一點也不怕他,那自然是從小就看慣了他的緣故。可是,當那男童向“亞昆”走去的時候,我卻也看出不妙來了,因為“亞昆”的身子向後一仰,伸手便向那男童推去!從他那一推的動作來看,他大約是十分不願意人家去碰他的頭部,那一推,他可能也根本未曾發力,但是那男孩子卻已擋不住了。就在“亞昆”的手,推中那男孩的肩頭之際,那男孩整個人都跌了出去,幸好那隻是一個山坡,山坡上全是柔軟的野草,所以那男童在滾跌出了幾碼之後,一骨碌站了起來,看來他並沒有受甚麼損傷。但是,那男孩的臉上,卻已充滿了驚怖的神色,不但是他,彆的許多孩童,也都呆住了。“亞昆”站了起來,自他的口中,發出了一種十分之怪異的聲音來。那種聲音,十分難以形容,像是一頭大猩猩突然踏中了燒紅的鐵塊時所發出的急叫聲!“亞昆”一麵叫著,一麵伸手指著他自己的頭部,像是在示意那些孩童,不要去碰他的頭部。而在這時候,我也看得再清楚沒有了,我看出,“亞昆”的頭部,經過一項極大的手術,他的腦蓋骨甚至被整個地揭去,而那塊平整的,上著螺絲的塑膠,竟代替了腦蓋骨!也就在刹那間,我的心中,突然一動!我立時想起,裴達教授的所謂“合成計劃”,一定和“亞昆”的腦部有關!同時,在我的心中也已迅速地假擬了事情的經過,我擬的經過是:“亞昆”是白癡,裴達教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看到了他,裴達教授想醫治他,於是將他帶到自己的家中,替他的腦部動手術。但是,我卻又立即推翻了自己的這一個假定,因為這一個假定不合事實。第一,裴達教授隻是一個生物學家,不是醫生,他不會想到要替“亞昆”醫治疾病。第二,如果裴達教授的目的,是在於替“亞昆”醫病的話,那麼他決計沒有必要將“亞昆”的整個腦蓋骨完全揭去,而代以塑膠蓋。自然,更沒有理由,在塑膠蓋上,用螺絲來旋緊,用螺絲,用螺絲……我在想著為甚麼裴達教授要用塑膠板來代替“亞昆”的腦蓋骨的原因。突然之間,我想到了,同時我也不禁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裴達教授之所以用塑膠板來代替“亞昆”的腦蓋骨,他的目的,自然是在進行一項實驗,而那幾枚螺絲,也自然是為了方便實驗工作的進行,可以使得主持實驗工作的裴達教授,可以隨時打開塑膠板來觀察“亞昆”腦子的活動情形!換一句話說,也就是裴達教授是在拿一個活人進行實驗!我一想到這裡,不禁手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