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葉家祺換了一個位子,由我來開車,我又問道:“那麼,猛哥和他的父親,找到你之後,又和你講了些甚麼?”“他們和我的交涉,我想你已全都聽到,他們要我跟他回去,並且一再說,如果我結婚的話,一定性命難保,他們也不想我死,可是那是芭珠下的蠱,他們也沒有法子解。”我道:“這樣說來,事情越來越奇了,我根本不信有這種事,我也很高興你不信,家祺!”葉家祺欣然:“我們畢竟是好朋友!”我早已說過,我那時,很年輕很年輕,葉家祺也一樣。在我們年輕的想法中,有一個十分幼稚的概念,那便是認為人類的科學,已可以解釋一切現象!如果有甚麼事,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那他們就認為這件事是不科學的,是違反科學的,是不能存在的,是虛假的。直到以後,經曆了許多事之後,我才知道,有甚麼事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時候,那些是因為人類的知識,實在還是太貧乏了,科學還是太落後了的緣故。隻是可惜得很,當我知道了這一點之後,已然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久到了我連後悔的感覺,也遲鈍了。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到了上海。我將車直駛進虹橋療養院,替葉家祺找了一個頭等病房,當天中午,名醫畢集,對葉家祺進行會診。會診一直到傍晚時分才結束。在會診結束之後,一個德國名醫拍著我的肩頭,笑道:“你的朋友極其健康,在今天替他檢查的所有醫生全都死去之後,他一定還活著!”聽了這樣的話,我自然很高興,可是我的心中,卻仍然有著疑問。我道:“可是,大夫,我曾親眼看到他發狂的,他本來是一個十分文弱的人,但是在發狂的時候,氣力卻大得異乎尋常,而且,他自己對自己的行為,也到了絕不能負責的地步。”那專家攤了攤手:“不可能的──照我們檢查的結果來說,那是不可能的。”我苦笑了一下:“大夫,那麼總不成是我和你在開玩笑吧?”專家又沉吟了一會,才道:“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發瘋之前,曾受催眠,催眠者利用他心中對某一事情的恐懼,而造成他暫時的神經活動不受大腦中樞控製,這是唯一的可能了。”專家的話,令得我的心中,陡地一亮!在葉家祺的敘述中,我聽出他對於猛哥的話,雖說不信,但恐懼卻是難免,一定是他心中先有了恐懼,而且猛哥和他的父親,又做了一些甚麼手腳,是以葉家祺才會間歇地神經失常。這使我十分憤怒,我認為這些苗人,實在是太可惡了,我走進了病房,將會診的結果,和那位德國專家的見解,講給葉家祺聽。最後,我道:“家祺,我們快趕回蘇州去,將那兩個家夥,好好地教訓一頓。”葉家祺在聽了我的話之後,精神也十分之輕鬆,他興奮地道:“這位德國精神病專家說得對,我雖然不信猛哥的話,可是他的話,卻使我心中時時感到害怕!”我道:“這就是了,這兩個苗人,我要他們坐幾年牢,再回雲南去!”我們有說有笑地,在當天就離開了療養院,當天晚上,回到了蘇州,直衝到那家小旅店之中。可是,到了旅店中一問,今天一早,猛哥和他的父親,已經走了,是夥計送他們上火車南下的。我一算,他們走了一天,如果我們用飛機追下去的話,那是可以追到他們的,而以葉家的財勢而論,要包一架小飛機,那是輕而易舉之事。我立時提出了我的意見,可是葉家祺卻猶豫了一下:“這未免小題大做了吧?”我忙道:“不,隻有捉到了他們兩人之後,你心頭的陰影才會去淨!”葉家祺笑道:“自從聽了那德國醫生的分析之後,我早已沒有甚麼心頭的陰影了,你看,我和以前有甚麼不同?何必再為那兩個苗人大費手腳?”我雙手按住了他的肩,仔細地看了他好一會,感到他實在已沒有事了,是以我們一齊大笑了起來。等到我們一起走進葉家大宅,我和葉家祺一起見到葉老太太時,葉老太太也感到葉家祺和時時發病時不同,她一麵向我千恩萬謝,一麵又派人去燒香還願。而接下來的幾日中,我雖然是客人,但是由於我和葉家祺非同尋常的關係,有許多事,下人都走來問我,求我決定,我也儼然以主人的身份,忙著一切。這場婚禮的鋪排、繁華,實在難以形容,而各種各樣的瑣事之多,也忙得人昏頭轉向,葉家祺一直和常人無異。葉家的空房子住滿了親戚朋友,我和葉家祺一直住在一間房中。到了婚禮進行的前一晚,我們直到午夜才睡。睡了下來之後,我已很疲倦,幾乎立時就要睡著了,可是葉家祺卻突然道:“如果芭珠真下了蠱,那麼,後天早上,我就要死了!”我陡地一呆,睡意去了一半,我不以為然地道:“家祺,還說這些乾甚麼?”葉家祺以手做枕地躺著,也聽出我的聲音十分緊張,他不禁哈哈笑了起來:“看你,像是比我還緊張,現在我心頭早已沒有絲毫恐懼了!”我也不禁為我的緊張而感到好笑:“快睡吧,明天人家鬨新房不知要鬨到甚麼時候,你還不養足精神來對付麼?”葉家祺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輕鬆,也十分快樂,這是一個新郎應有的心情,尤其他的新娘,是他自己一直十分喜歡的,想起以後,新婚燕爾的旖旎風光,他自然覺得輕鬆快樂了。他躺了下去,不久便睡著了。第二天,更是忙得可以,各種各樣的人,潮水一樣地湧了進來。葉家的大宅,已經夠大了,大到我和葉家祺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在夜晚也不敢亂走,但這時,隻見到處是人。大廳上,通道上,花園的亭子上,所有的地方,可以擺筵的,全都大擺筵席,重要的人物,自然全被安排在大廳之上,有人來就鬨席,穿著整齊號衣的傭人,穿梭也似地在賓客中來往著。下午吉時,新娘的汽車一到,更是到了婚禮的最高潮,我陪著新郎走了出來,陪著新娘下車的美人兒,一共有三個人之多,她們是新娘的甚麼人,我也弄不清楚,隻覺得她們全都明豔照人。婚禮半新不舊,叩頭一律取消,代之以鞠躬,但是一個下午下來,隻是鞠躬,也夠新郎和新娘受的了。到了晚上,燈火通明,人聲喧嘩,吹打之聲,不絕於耳,我幾乎頭都要漲裂了,終於抽了個空,一直來到後花園,大仙祠附近的一株古樹之旁,倚著樹坐了下來。全宅都是人,隻有大仙祠旁邊,十分冷清,我也可以鬆一口氣。那地方不但十分靜,而且還很黑暗,所謂大仙祠,就是祭狐仙的,那也隻不過是小小的一間,可以容兩三個人進去叩頭而已,祠門鎖著,看來十分神秘。我坐了下來不久,正想趁機打一個瞌睡,因為我知道天色一黑,當那些客人酒足飯飽之後,就會向新娘、新郎“進攻”,而我是早已講好,要儘力“保駕”的。我閉上了眼,在蒙蒙矓矓,正要睡去之際,忽然聽得有腳步聲傳了過來,我立過時睜大了眼睛,隻見黑暗中,有一個女子,慢慢向前走來。我吃了一驚,可笑的是,我的第一個反應,竟認為那是狐仙顯聖來了,因為狐仙多是幻成女子顯聖的。但是,等到那女子來到了我麵前之際,我自己也覺得好笑,那是葉家敏,而她顯然也不知道我在這裡,隻是自顧自地向前走來。我心想,如果這時,我一出聲,那定然會將葉家敏嚇上一大跳的,是以我沒有出聲。我貼著樹乾而坐,而且,樹下枝葉掩遮,連星月微光也遮去,更是黑暗,葉家敏就在我的身前經過,也沒有看到我。我一見她時不出聲,是怕她吃驚,但是等到她在我的身前走了過去之後,我卻生出了極大的好奇心。我心想:她家正逢著那麼大的喜事,她不去湊熱鬨,卻偷偷地走來這裡做甚麼?我又想到,我第一天才到的時候,葉家敏曾約我到西園去和她見麵,結果她被四阿姨追了回去,我並沒有見著她。而事後,我好幾次向她詢問,她約我到西園去是為了甚麼,但是她卻支吾其詞,並沒有回答我。少女的心思,本就是最善變的,是以我也沒有放在心上。但這時,我卻覺得她的態度十分可疑。我隨著她的去向,看她究竟來做甚麼。隻見她來到了大仙祠的外麵,便停了下來,也不推門進去,卻撲在門上,哭了起來。這更令我吃驚了,今天是她哥哥的結婚日子,她何以躲到那麼冷僻的角落,哭了起來?她一直哭著,足足哭了十分鐘,我的睡意,已全給她哭走了,才聽得她漸漸止住了哭聲,卻抽噎著自言自語道:“為甚麼要這樣?為甚麼要這樣?”我實在忍不住了,站了起來:“家敏,你在做甚麼啊?”我突然站起,和突然出聲,顯然使葉家敏蒙受極大的驚嚇,她的身子陡地向後一撞,撞開了大仙祠的門,跌了進去。我連忙趕了過去,大仙祠是點著長明燈的,在幽暗的燈火照耀之下,我看到葉家敏滿麵淚痕,神色蒼白地跌倒在地上。我連忙將她扶了起來,抱歉地道:“家敏,我嚇著你了,是不?”葉家敏看到是我,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忙道:“你已經長大了,怎麼還動不動就哭?”葉家敏始起頭來,道:“衛家阿哥,大哥……大哥他……就要死了,所以我心中難過。”我連忙道:“彆胡說,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你這話給四阿姨聽到了,她要不準你見人了!”葉家敏抹著眼淚,她十分認真地道:“是真的,衛家阿哥,那是真的,大哥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在你剛到的那一天,我就想告訴你了,你們以為他已經好了,但是我卻知道他是逃不過去的。”我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你怎知道?你知道些甚麼?”葉家敏正色道:“我知道了,因為我見到了芭珠。”一聽到了芭珠這兩個宇,我不覺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那證明她真的是甚麼都知道了,不然,她何以講得出“芭珠”的名字來?而也知道了一切,當然也是芭珠告訴她的。我立即又想到,芭珠隻是一個苗女,沒有甚麼法律觀念,她會不會在葉家祺的婚禮之夜,前來生事,甚至謀殺葉家祺呢?我一想及此,更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不禁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忙道:“家敏,你是在哪裡見到她的?告訴我,快告訴我!”葉家敏道:“早一個月,我上學時遇到一個十分美麗的女郎,那女郎就是芭珠,她將一切全告訴了我,她在識了大哥之後才學漢語,現在講得十分好,她說,大哥若和彆的女子結婚,一定會在第二天早上,死於非命的。”我沉聲道:“你相信麼?”葉家敏毫不猶豫道:“我相信。”我又道:“為甚麼你相信?”葉家敏呆了一呆:“我也說不上為甚麼來,或許是芭珠講話的那種神情,我相信她說的每一句全是真話,她要我勸大哥,但是我向大哥一開口,就被大哥擋了回去。她又說,她的父親和哥哥也來了,可是自然也勸不動大哥,衛家阿哥,你為甚麼也不勸勸他?”我搖頭道:“家敏,你告訴我,她在哪裡?世上不會有法術可以使人在預言下死去,除非她準備殺害那被她預言要死的人。”葉家敏吃驚地望著我,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我道:“那還用說麼?如果你大哥會死,那麼她一定就是凶手,快告訴我,她在哪裡?”葉家敏呆了半晌:“她住在閶門外,我們家的馬房中,是我帶她去的,馬房的旁邊,有一列早已沒有人住的房子──”我不等她講完,便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切不可露出驚惶之色,我去找她!”葉家敏望著我:“你去找她,那有甚麼用?”我立時道:“至少,我可以不讓她胡來,不讓她生事!”葉家敏低下頭去:“可是她說,她不必生事,早在大哥離開她的時候,她已經下了蠱,大哥一定逃不過她的掌握。”我笑了起來,可是我卻發現我的笑聲,十分勉強。然而我還是道:“你彆阻止我,也彆將我去找她講給人家聽,我相信隻要我去找她,那一定可以使你大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葉家敏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我和她一起向外走去,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分了手,我又叮囑了她幾句,然後,我來到廚房中。這時,最忙碌的人就是廚子了。廚房中人川流往來,我擠了進去,也沒有人注意,我穿過了廚房,從後麵的小門走了出去,出了門之後不久,我就到了街上,攔了一輛馬車,直向閶門外的葉家馬房而去,那輛馬車的馬夫,聽說我要到葉家馬房去,麵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來。我知道他所以驚恐的理由,是因為那一帶,實在太荒涼了。所以我道:“你甚麼時候不敢向前去了,隻管停車,不要緊的。”車夫大喜,趕著車,一直向閶門而去,出了城門不久,他就停了下來,我隻得步行前去,越向前去,越是荒涼,當我終於來到了那一列鄰近葉家的屋子之際,天色似乎格外來得黑。所以,當我向前望去的時候,我隻看到黑壓壓的一排房屋,一點亮光也沒有,陰森得連我心頭,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意來。我漸漸地接近那一排屋子,我不知道芭珠在其中的哪一間,我想了一想,便叫道:“芭珠!芭珠!”我叫了好幾聲,可是當我的聲音靜了下來之後,四周圍實在靜得出奇,我心中的寒意,也越來越甚,我大聲咳嗽了幾聲,壯了壯膽,又道:“芭珠?你在麼?是家敏叫我來的。”果然,我那句話才一出口,便聽得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道:“你是誰?”那聲音突如其來地自我身後傳來,實是令我嚇了老大一跳,我連忙轉過身來。恰好在這時,烏雲移動,月光露了出來,我看了芭珠,看到了在月光下的芭珠。當時,我實在無法知道我呆了多久,我是真正地呆住了,從看到她之後,一直到現在,我還未曾看到過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美麗,是彆具一格的,她顯然穿著葉家敏的衣服,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看來像是一塊白玉,她的臉型,如同夢境一樣,使人看了之後,仿佛自己置身在夢幻之中,而可以將自己心頭所蘊藏著的一切秘密,一切感情,向她傾吐。如果說我一見到了她,便對她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愛意,那也絕不為過。而且,我心中也不住地在罵著葉家祺,葉家祺是一個甚麼樣的傻瓜!也就在這一刻起,我才知道我和葉家祺雖然如此投機,但是我們卻有著根本上的不同。他可以忍心離開像芭珠那樣的女郎,我自信為了芭珠,可以犧牲一切──如果芭珠對我的感情,如她對待葉家祺一樣的話。過了好久好久,我才用幾乎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道:“你,芭珠?”我從來也不是講話這樣細聲細氣的人,但是這時,似乎有一種十分神奇的力量,使我不能大聲講話。她也開口了,她的聲音,美妙得使人難以形容,她道:“我,芭珠。”我幾乎忘了我來見她是為甚麼的了,我本以為她可能是凶手,所以才趕來阻止她行凶的,但事實上,她卻是這樣仙子也似的一個人!我又道:“我是葉家祺的好朋友。”一聽到葉家祺的名字,她的眼睛中,立時現出了一種異樣的光采來。我不能斷定她眼中的那種光采,是由於她高興,還是因為傷心而出現的淚光。我忙又道:“芭珠,彆傷心。”我也不知道我何以忽然會講出這樣一句話來的,而那時,我實在變得十分笨拙,連講出話來,也變得莫名其妙。經我一說,芭珠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湧了出來,我更顯得手足無措,我想叫她不要哭,可是我卻知道她為甚麼要哭,是以我的舌頭像是打了結,張大了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她顯然不想在一個陌生人的麵前哭泣,是以她急急地抹著眼淚,可是她雖然不斷地抹著,淚水卻還是一樣地湧了出來。這時候,我又說了一句氣得我自己在一講出口之後想打自己耳光的傻話,我竟道:“你彆抹眼淚,我……我喜歡看你流淚。”可是,竟想不到的是,我的這句話,使得她奇怪地望著我,她的淚水漸漸止住了。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又問道:“你……家敏叫你來找我做甚麼?”她雲南口音的漢語,說來還十分生硬,但是在我聽了之後,隻是攤了攤手,竟隻是滑稽地笑了一下,事後我想起來,幸而芭珠沒有看過馬戲,不然,她一定會以為我是一個小醜。她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是不是家敏怕我一個人冷清,叫你來陪我的?”叫一個陌生男人去陪一個從未見過麵的女子,這種事情自然情理所無。但這時芭珠已替我找到了我來看她的理由,我自然求之不得,大點其頭。芭珠又呆了半晌,才慢慢地向外走開了兩步,幽幽地道:“他……他的新娘美麗麼?”我道:“新娘很美,可是比起你來,你卻是……你卻是……”我不是第一次麵對一個美麗的女子,而我以往,在麵對著一個美麗的女子之際,我總可以找到適當的形容詞來稱讚對方的美麗。但是這時,我卻想不出適當的形容詞,我腦中湧上來的那一堆詞句,甚麼“天上的仙女”啊,“純潔的百合花”啊,全都成了廢物,仙女和百合花比得上芭珠麼?不能,一千個不能!她等了我好一會,見我講不出來,便接了上去:“可是我卻被他忘了,可憐的新娘,我……不是有心要害她,而且,她有一個負心的丈夫,還是寧願沒有丈夫的好。”我尷尬地笑著:“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芭珠一字一頓地說著,奇怪的是,她的聲音,竟是異常平靜,她道:“因為明天太陽一升起,他,就要死了,因為他離開了我。”我感到一股極度的寒氣,因為芭珠說得實在太認真了,而且,她在講這句話的時候,她眼中的那種神色,令我畢生難忘。這種眼神,令得我心頭震動,令得我也相信,她的確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懲罰葉家祺,而這種懲罰便是死亡!我呆了好一會兒:“他……一定要死麼?”芭珠緩緩地道:“除非他拋下他的新娘,來到我的身邊,但是,他會麼?”這時,我才一見到芭珠時,那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已然不再那麼強烈了,我也想起了我來見她的目的,是為了葉家祺。而這時候,我又聽得她如此說,是以我忙問道:“那麼,你是說,你可以挽救他,令他不死?”然而,芭珠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又搖了搖頭。這實在令我感到迷惑了,我忙道:“那麼是怎麼一回事?你對他下了蠱──?”“是的,”芭珠回答:“我下的是心蠱,隻有他自己能救自己,當他的心向著我的時候,他絕不會有事,但是當他的心背棄了我,他就一定會死。”“那太荒謬!”我禁不住高聲呼叫。“你們不明白,除了我們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不明白,但是那的的確確是事實。”芭珠仍幽幽地說著。我竭力使自己冷靜,芭珠的話,本來是無法令人相信的,因為那太荒謬了。但是,正如葉家祺所說,芭珠說話的那種語氣、神態,卻有一種極強的感染力,使人將根本不可能的事,信以為真。我呆了片刻,才道:“那麼,甚麼叫蠱,蠱究竟是甚麼東西,你可以告訴我麼?”芭珠睜大了眼睛望著我,過了一會,才道:“我不知怎麼說才好。”我並不以為她是在敷衍我,或是不肯講給我聽。正如她所說,她是不知如何才好,她或許不能用漢語將意思表達出來,或許那根本是不能用語言來表達的一件事。但是,我還是問道:“那麼,照你的說法,你下了蠱,是不是,表示你將一些甚麼東西,放進了葉家祺的體內,是不是?”芭珠皺起了眉:“可以說是,但也可以說不是,我隻不過將一些東西給他看一看,給他聞一聞,那就已經完成了。”我忙道:“你給他看的是甚麼?可以也給我看一看麼?讓我也見識見識。”芭珠揚起臉來望著我:“可以的,但是你看到了之後,或是聞到了之後,你也被我下了‘心蠱’了。”我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一時之間,很想收回我剛才的那個請求。但芭珠接著又道:“你從此之後,就絕不能對你所愛的人變心,更不能拋棄你曾經愛過的人,去和彆的女子結婚,不然,你就會死的。”我聽得她這樣講,心中反倒定下來,因為我自信我不愛一個女子則已,如果愛的話,那我的愛心,一定不會變。我於是笑道:“給我看。”我又望了我一會,歎了一口氣:“你跟我來。”她轉身走去,我跟在她的後麵,不一會,便走進了一間十分破敗的屋子中,那屋子中點著一盞燈火如豆的菜油燈,地上,放著一張毯子,和一隻小小的藤箱。芭珠蹲下去,打開了那隻藤箱,就著黯淡的燈光,我看到那隻藤箱之中,全是大大小小,形狀不同的竹絲編成的盒子。那些竹盒編得十分精美,而且有很奪目的圖案和顏色,芭珠取出了其中的一隻圓形的盒子來。那隻盒子,大約有兩寸高,直徑是五寸左右,竹絲已然發紅了,有藍色的圖案,圖案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芭珠將盒子拿在手中,她的神情,十分莊嚴,她的口中,喃喃地在念著甚麼。她可能是在念著咒語,但是我卻聽不懂,然後,她慢慢地將盒子遞到了我的麵前,抬起頭來:“我剛才是在求蠱神保佑你,將來獲得一位稱心如意的愛人,你放心,隻要你不變心,它絕對無害。”我實是難以想象這小竹盒中有甚麼神秘的東西,竟可以用一個人心靈上的變化,來操縱一個人的生死,是以我的心中也十分緊張。芭珠的左手托著竹盒,竹盒離我的鼻尖,隻不過五六寸,她的右手慢慢地揚了起來,用一種十分美麗的姿勢,打開了竹盒蓋。我連忙向竹盒中看去。當我第一眼看去的時候,我幾乎要放聲大笑了起來,因為竹盒中甚麼也沒有,它是空的!可是,就在我想要揚聲大笑之際,一股濃冽的香味,突然自鼻孔鑽了進來,令得我呆了一呆。接著,我也看清,那盒子並不是空的!在竹盒的低部,有東西在,而且,那東西還在動,那是有生命的東西!我實在對這竹盒中的東西無以名之,而在以後的二十年中,我不知請教了多少見識廣的專家,也始終找不出答案來。那是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它的形狀,恰好像是一個人的心,它的動作,也正像人心在跳動,而且,它的顏色,在漸漸地轉變,由暗紅而變成鮮紅,看來像是有血要滴出來。當我看清楚了之後,我立時肯定,那是一種禽鳥的心臟,但是何以這顆禽鳥的心臟,會在那竹盒之中,有生命一樣地跳動著?由於眼前不可思議的奇景,我的眼睜得老大,幾乎連眨也不眨一下。接著,我又看到,有兩股十分細的細絲,從裡麵慢慢鑽了出來,像是吹笛人笛音之下的蛇一樣,扭著、舞著。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奇異的景象,我完全呆住了!大約過了兩分鐘,芭珠將盒蓋蓋上,我的神智,才算是回複了過來。我苦笑了一下:“你九九藏書剛才給我看的,究竟是甚麼?”芭珠講了一句音節十分古怪的苗語。我當然聽不懂,又道:“那是甚麼意思?”芭珠向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如何說才好。”我用力再嗅了嗅,剛才還在我鼻端的那種異樣的香味,已經消失了。難道,經過了這樣的兩分鐘之後,我以後就不能再對我所愛的女子變心了?我仍然不怎麼相信,也就在這時,遠處已有雞啼聲傳了過來。一聽到了雞啼聲,芭珠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她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她望著我:“雞啼了,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她是指葉家祺而言的,我道:“雞啼也與他生九九藏書命有關?”我的話,並沒有得到回答,她突然哭了起來,她哭得如此之傷心,背對著我,我隻看到她的背部,在不斷地抽搐著。我用儘了我的可能,去勸她不要哭,但是都沒有成功。直到第一線曙光,射進了破屋之中,她才止住哭聲,她的雙眼,十分紅腫。她低聲道:“你可以回去了,你的好朋友,他,他已經死了。”她的這一句話,倒提醒了我來看她的目的。我來看她,是怕她前去葉宅生事,雖然我一見到了她之後,對她的觀念,有著極大的改變,但是我監視她的目的,總算達到了。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不能到葉宅去生事。她說葉家祺已死,那可能是她的神經不十分正常之故,我仍然不相信。是以我點頭道:“好的,我走了,但是我還會來看你的,你最好彆亂走。”芭珠輕輕地歎著氣,並沒有回答我。我又呆立著看了她片刻,才轉過身,向外走去,走到了大路上,我就叫住了一輛馬車,回葉家去。當我迎著朝曦,被晨風吹拂著的時候,我有一種這件事已完全解決了的感覺。芭珠當然是被損害的弱者,如果說她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令得損害她的人死去,直到這時,我仍然不相信,這太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