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三體問題(1 / 1)

三體 劉慈欣 5205 字 5天前

汪淼剛剛退出遊戲,電話響了,是大史打來的,說有緊急的事情,讓他馬上到重案組辦公室去一趟,汪淼看看表,已是淩晨三點了。汪淼來到大史淩亂的辦公室時,見那裡已被他抽得雲蒸霧繞,使得在辦公室中的另一位年輕女警不停地用記錄本在鼻子前扇動。大史介紹說她叫徐冰冰,計算機專家,是信-息安全部門的。辦公室中的第三個人令汪淼很吃驚,居然是申玉菲的丈夫魏成,頭發亂蓬蓬的,他抬頭看看汪淼。好像已經忘記了他們見過麵。"不好意思打擾,不過我看你也沒睡吧。這裡有些事兒,還沒有彙報作戰中心,大概需要你參謀參謀。"大史對汪淼說,然後轉向魏成,"你說吧。""我說過,我的生命受到威脅。"魏成說,臉上卻是一副木然的表情。"從頭說起吧。""好,從頭說,不要嫌我麻煩,我最近還真想找人說說話……"魏成說著轉頭看看徐冰冰,"不做筆錄什麼的嗎?""現在不用,以前沒人和你說話?"大史不失時機地問。"也不是。我懶得說,我是個懶散的人。"以下是魏成的敘述:我是個懶散的人,從小就是,住校時碗從來不洗。被子從來不疊,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懶得學習,甚至懶得玩,每天迷迷糊糊地混日子。但我知道自己有一些超過常人的-才能,比如你畫一根線,我在線上劃一道,位置肯定在0.618的黃金分割處。同學們說我適合當木匠,但我覺得這是更高級的才能,是對數和形的一種直覺。其實我的-數學同其他課程一樣,成績一團糟,我懶得推導,考試時就將自己蒙出來的答案直接寫上去,也能蒙對百分之八九十,但這樣拿不到高分。高二時,一位數學老師注意到了我,那時候,中學教師中可是臥虎藏龍,"文革"中很多有才華的人都流落到中學去教書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一天下課後他把我留下-,在黑板上寫了十幾個數列,讓我直接寫出它們的求和公式。我很快寫出其中的一部分,基本上都對,其餘我一眼就看出是發散的。老師拿出了一本書,是《福爾摩斯探案-集》,他翻到一篇,好像是《紅字的研究》吧,有一段大意是這樣:華生看到樓下有個衣著普通的人在送信,就指給福爾摩斯看,福爾摩斯說你是指那個退伍海軍軍曹嗎?-華生很奇怪福爾摩斯是如何推斷出他的身份的,福爾摩斯自己也不清楚,想了半天才理出推理的過程,看那人的手、舉止啦等等。他說這不奇怪,彆人也很難說出自己是如-何推斷出"2+2=4"的。老師合上書對我說:你就是這樣,你的推導太快了,而且是本能的,所以自已意識不到。他接著問我:看到一串數字,你有什麼感覺?我是問感覺。我說任何數字組合對於-我都是一神立體形體,我當然說不清什麼數字是什麼形狀,但它確實表現為一種形體。那看到幾何圖形呢?老師追問、我說與上麵相反,在我腦袋深處沒有圖形,一切都化-為數字了,就像你湊近了看報紙上的照片,都是小點兒(當然現在的報紙照片不是那樣兒了)。老師說你真的很有數學天分。但是,但是……他說了好多個但是,來回走著,好像我是個很棘手的東西,不知道如何處理似的。但是你這號人不會珍惜自己天分的,他說。-想了好半天,他好像放棄了,說那你就去參加下月區裡的數學競賽吧,我也不輔導你了,對你這號人,白費勁,隻是你答卷時一定要把推導過程寫上去。於是我就去競賽了-,從區裡一直賽上去,賽到布達佩斯的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全是冠軍。回來後就被一所一流大學的數學係免試錄取了……我說這些你們不煩吧?啊,好,其實要說清後麵的事兒,這些還是必須說的。那個高中老師說得對,我不會珍稀自己,本科碩十博士都吊兒郎當,但居然都過來了。一到社-會上,才發現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廢物,除了數學啥也不會,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處於半睡眠狀態,越混越次;後來到大學裡教書吧,也混不下去,教學上認真不起來,我-在黑板上寫一句"容易證明",學生底下就得搗鼓半天,後來搞末位淘汰,課也沒得教了。到此為止,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就幸著簡單的行李去了南方一座深山中的寺廟-.哦,我不是去出家,我懶得出家,隻是想找個真正清靜的地方住一陣兒。那裡的長老是我父親的一個老友,學問很深,卻在晚年遁入空門,照父親說吧,到他這層次,也就-這一條路了。那位長老收留我住下,我對他說,想找個清靜省心的方式混完這輩子算了。長老說,這裡並不清靜,是旅遊區,進香的人也很多;大隱隱於市,要清靜省心,-自己就得空。我說我夠空了,名利於我連浮雲都算不上,你廟裡那些僧人都比我有更多的凡心。長老搖搖頭:空不是無,空是一種存在,你得用空這種存在填滿自己。這話-對我很有啟發,後來想想,這根本不是佛家理念,倒像現代的某種物理學理論。長老也說了,他不會同我談佛,理由與那位中學老師一樣:對我這號人沒用。第一天晚上,在寺院的小屋裡我睡不看,沒想到這世外桃源是如此的不舒服,被褥都在山霧中變潮了,床硬邦邦的。於是,為了催眠,我便試圖按長老說的那樣,用"空"-來填充自己:我在意識中創造的第一個"空"是無際的太空,其中什麼都沒有,連光都沒有,空空的。很快覺得這空無一物的宇宙根本不能使自己感到寧靜,身處其中反而-會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不安。有一種落水者想隨便抓住些什麼東西的欲望。於是我給自己在這無限的空間中創造了一個球體,不大的、有質量的球體。但感覺並沒有好起來,那球體懸浮在"空"的正中(對於無限的空間,任何一處都是正中),那-個宇宙中沒有任何東西作用於它,它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用。它懸在那裡,永遠不會做絲毫的運動,永遠不會有絲毫的變化,真是對死亡最到位的詮釋。我創造了第二個球,與原來的球大小質量相等,它們的表麵都是全反射的鏡麵,互相映著對方的像,映著除它自己之外宇宙中唯一的一個存在。但情況並沒有好多少:如果-球沒有初始運動,也就是我的第一推動,它們很快會被各自的引力拉到一塊,然後兩個球互相靠著懸在那裡一動不動,還是一個死亡的符號。如果有初始運動且不相撞,它-們就會在各自引力作用下相互圍繞著對方旋轉,不管你怎樣初始化,那旋轉最後都會固定下來,永遠不變,死亡的舞蹈。我又引入了第三個球體,情況發生了令我震驚的變化。前麵說過,任何圖形在我的意識深處都是數字化的,前麵的無球、一球和二球宇宙表現為一條或寥寥幾條描述它的方-程,像幾片晚秋的落葉。但這第三個球體是點上了"空"之睛的龍,三球宇宙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三個被賦予了初始運動的球體在太空中進行著複雜的、似乎永不重複的-運動,描述方程如暴雨般湧現,無休無止。我就這樣進入夢鄉,三球在夢中一直舞蹈著,無規律的永不重複的舞蹈。但在我的意識深處,這舞蹈是有節奏的,隻是重複的周-期無限長而已,這讓我著迷,我要描述出這個周期的一部分或全部。第二天我一直在想著那三個在"空"中舞蹈的球,思想從沒有像這樣全功率轉動過,以至於有僧人問長老我精神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長老一笑說:沒事,他找到了空。是-的,我找到了空,現在我能隱於市了,就是置身熙攘的人群中,我的內心也是無比清靜。我第一次享受到了數學的樂趣,三體問題(注:三個質量相同或相近的物體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如何運動的問題,是古典物理學的經典問題,對天體運動研究有重要意義,自十六世紀以來一直受到關注。瑞士數學家歐拉、法國數學家拉格朗日,以及近年-來一些借助於計算機研究的學者,都找出了三體問題的某些特解。)的物理原理很單純,其實是一個數學問題。這時,我就像一個半生尋花問柳的放蕩者突然感受到了愛情-."你不知道龐加萊嗎?(注:十九世紀法國數學家,曾證明了三體問題在數學上不可解,並從三體問題出發,在微分方程問題上創造了新的數學方法。)"汪淼打斷魏成問-.當時不知道,學數學的不知道龐加萊是不對,但我不敬仰大師,自己也不想成大師,所以不知道。但就算當時知道龐加萊我也會繼續對三體問題的研究。全世界都認為這人-證明了三體問題不可解,可我覺得可能是個誤解,他隻是證九九藏書網明了初始條件的敏感性,證明了三體係統是一個不可積分的係統,但敏感性不等於徹底的不確定,隻是這種確定-性包含著數量更加巨大的不同形態,現在要做的是找到一種新的算法。當時我立刻想到了一樣東西:你聽說過蒙特卡洛法嗎?哦,那是一種計算不規則圖形麵積的計算-機程序算法,具體做法是在軟件中用大量的小球隨機擊打那塊不規則圖形,被擊中的地方不再重複打擊,這樣,達到一定的數量後,圖形的所有部分就會都被擊中一次,這-時統計圖形區域內小球的數量,就得到了圖形的麵積,當然,球越小結果越精確。這種方法雖然簡單,卻展示了數學中的一種用隨機的蠻力對抗精確邏輯的思想方法,一種用數量得到質量的計算思想。這就是我解決三體問題的策略。我研究三體運動的任-何一個時間斷麵,在這個斷麵上,各個球的運動矢量有無限的組合,我將每一種組合看做一種類似於生物的東西,關鍵是要確定一個規則:哪種組合的運行趨勢是"健康的-"和"有利的",哪種是"不利的"和"有害的",讓前者獲得生存的優勢,後者則產生生存困難,在計算中就這樣優勝劣汰,最後生存下來的就是對三體下一斷麵運動狀-態的正確預測。"進化算法。"汪淼說:"請你來還是對了。"大史對汪淼點點頭。是的,我是到後來才聽說這個名詞。這種算法的特點就是海量計算,計算量超級巨大,對於三體問題,現有的計算機是不行的。而當時我在寺廟裡連個計算器都沒有,隻有-從賬房討來的一本空賬本和一枝鉛筆:我開始在紙上建立數學模型,這工作量很大,很快用完了十幾個空賬本,搞得管賬的和尚怨氣衝天。但在長老的要求下,他們還是給-我找來了更多的紙和筆。我將寫好的計算稿放到枕頭下麵,廢掉的就扔到院裡的香爐中。這天傍晚,一位年輕女性突然闖進我屋裡,這是我這裡第一次有女人進來,她手中拿著幾張邊緣燒焦了的紙,那是我廢棄的算稿。"他們說這是你的,你在研究三體問題?"她急切地問,大眼鏡後麵的那雙眼晴像著了火似的。這人令我很震驚,我采用的是非常規數學方法,且推導的跳躍性很大,她竟然能從幾張廢算稿中看出研究的對象,其數學能力非同一般。同時也可以肯定,她與我一樣,很-投入地關注著三體問題。我對來這一的遊客和香客都沒什麼好印象,那些遊客根本不知道是來看什麼的,隻是東跑西竄地照相;而那些香客,看上去普遍比遊客窮得多,都-處於一種麻木的智力抑製狀態。這個姑娘卻不同,很有學者氣質,後來知道她是同一群日本遊客一起來的。不等我回答,她又說:"你的想法太高明了,我們一直在尋找這類方法,把三體問題的難度轉化為巨大的計算量。但這需要很大的計算機才行。""把全世界所有的大計算機都用上也不行。"我實話告訴她。"但你總得有一個過得去的研究環境才行,這裡什麼都沒有。我可以讓你有機會使用巨型計算機,還可以送給你一台小型機,明天一早,我們一起下山。"她就是申玉菲了,同現在一樣,簡潔而專製,但比現在要有吸引力。我生性冷淡,對女性,我比周圍這些和尚更不感興趣,但她很特殊,她那最沒女人味的女人味吸引了我-,反正我也是個閒人,就立刻答應了她。夜裡,我睡不著,披衣走進寺院,遠遠地,在昏暗的廟堂裡看到了申玉菲的身影,她正在佛像前燒香,一舉一動都是很虔誠的樣子。我輕輕走過去,走到廟堂門檻外時,聽-到了她輕聲念出的一句祈求:"佛祖保佑我主脫離苦海。"我以為聽錯了,但她又誦吟了一遍:"佛祖保佑我主脫離苦海。"我不懂任何宗教也不感興趣,但確實想象不出比這更離奇的祈禱了,不由脫口而出:"你在說什麼?!"申玉菲絲毫沒有理會我的存在,仍然微閉雙眼雙手合什,好像在看著她的祈求隨著香煙嫋嫋升到佛祖那裡。過了好一陣兒,她才睜開眼晴轉向我。"去睡吧,明天早些走。"她說,看也不看我。"你剛才說的我主,是在佛教裡嗎?"我問。"不在。" "那……"申玉菲一言不發,快步離去,我沒來得及再問什麼。我一遍遍默念著那句祈禱,越念越感覺怪異,後來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怖感,於是快步走到長老的住處,敲開了他的門-."如果有人祈求佛祖保佑另一個主,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問,然後詳細地說了事情的經過。長老默默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書,但顯然沒有讀,而是在想我說的事,然後他說:"你先出去一會兒,讓我想想。"我轉身走出門去,知道這很不尋常。長老學識深厚,一般-的關於宗教、曆史和文化的問題,他都能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我在門外等了有一根煙的時間,長老叫我回去。"我感覺隻有一種可能。"他神色嚴峻地說。"什麼?會是什麼呢?難道可能有這種宗教,它的主需要其教徒祈求其他宗教的主來拯救?""她的那個主,是真實存在的。"這話讓我有些迷惑:"那麼……佛祖不存在嗎?"話一出口我立刻發覺失禮,趕緊道歉。長老緩緩地擺擺手說:"我說過,我們之間談不了佛學,佛祖的存在是你不能夠理解的存在;而她說的主,是以你能夠理解的方式存在著的……關於這事,我沒能力告訴你-更多了,隻是勸你,彆跟她走。""為什麼?""我也隻是感覺,覺得她背後可能有一些你我都無法想象的事情。"我走出長老的門,穿過寺院朝自己的住處走去,這夜是滿月,我抬頭看看月亮,感覺那是盯著我看的一隻銀色的怪眼,月光帶著一股陰森的寒氣。第二天,我還是跟申玉菲走了——總不能在寺廟裡一直住下去吧——但沒有想到,接下來的幾年,我過上了夢想中的生活。申玉菲實現了她的諾言,我擁有了一台小型機和-舒適的環境,還多次出國去使用巨型計算機,不是分時使用,而是占據全部的CPU時間。她很有錢,我不知道她哪來這麼多錢。後來我們結婚了,沒多少愛情和激情,隻-是為了雙方生活的方便而已,我們都有各自的辜情要做。對我來說,以後的幾年可以用一天來形容,日子在平靜中就過去了。在那幢彆墅裡,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隻需專-注於三體問題的研究就行了。申玉菲從不乾涉我的生活,車庫裡有我的一輛車,我可以開著它去任何地方,我甚至敢肯定,自己帶一個女人回家她都不在乎,她隻關注我的-研究。我們每天唯一交流的內容就是三體問題,她每天都要了解研究的進展。你知道申玉菲還乾些彆的什麼嗎?"大史問。"不就是那個科學邊界嘛,她成天就忙那個,每天家裡都來很多人。""她沒有拉你加入學會嗎?""從來沒有,她甚至沒對我談過這些,我也不關心,我就是這麼個人,不願意關心更多的事。她也深知這點,說我是個沒有任何使命感的懶散之人,那裡不適合我,反而會-乾擾我的研究。""那麼三體研究有進展嗎?"汪淼問。以目前世界上這個研究領域的一般狀況來看,進展可以說是突破性的。前些年,加利福尼亞大學的理查德。蒙特哥馬利和巴黎第七大學的桑塔。克魯茲、阿連。尚斯那,還-有法國計量研究機構的研究人員,用一種叫做"逼近法"的算法,找到了三體運動的一種可能的穩定形態:在適當的初始條件下,三體的運行軌跡將形成一個首尾銜接的8-字形。後來人們都熱衷於尋找這種特殊的穩定狀態,找到一個就樂得跟什麼似的,到目前為止也就是找到了三四種。其實,我用進化算法已經找到了一百多種穩定狀態,把-那些軌跡畫出來,足夠辦一個後現代派畫展了。但這不是我的目標,三體問題的真正解決,是建立這樣一種數學模型,使得三體在任何一個時間斷麵的初始運動矢量已知時-,能夠精確預測三體係統以後的所有運動狀態。這也是申玉菲渴望的目標。但平靜的生活到昨天就結束了,我遇到了麻煩事。"這就是你要報的案了吧?"大史問。"是的,昨天有個男人來電話,說如果我不立刻停止三體間題的研究,就殺了我。""那人是誰?" "不知道。" "電話號碼?" "不知道,我那個電話沒有來電顯示。" "其他有關情況呢?" "不知道。"大史笑著扔了煙頭,"前麵扯了那麼一大通,最後要報的就這一句話和幾個不知道?""我不扯那一大通,這一句話你聽得懂嗎你?再說要是就這點事兒我也不會來,我這人懶嘛。今天夜裡,哦,當時是半夜了,我也不知道是昨天還是今天,我睡著,迷迷糊-糊感到臉上有涼涼的東西在動,睜開眼看到了申玉菲,真嚇死我了。""半夜在床上看到到你老婆有什麼可怕的?""她用那種眼光看我,從來沒有過的那種眼光,外麵花園的燈光照到她臉上,看上去像鬼似的。她手裡拿著一個東西,是槍!她把槍口在我臉上蹭,說我必須把三體問題的-研究進行下去,不然也殺了我。""嗯,有點兒意思了。"大史又點上一枝煙,滿意地點點頭。"什麼叫有意思?你們看,我沒地方可去了,才來找你們。""你把她對你說的話照原樣說說。""她是這麼說的:如果三體問題研究成功,你將成為救世主;如果現在停止,你就是個罪人。如果有個人拯救了人類或毀滅了人類,那你可能的功績和罪惡,都將正好是他-的一倍。"大史吐出濃濃的煙霧,盯著魏成看了好一陣兒。直看得他有些不安,然後從淩亂的桌上拖過一個本子,拿起筆。"你不是要做筆錄嗎?重複一遍剛才那話。"魏成重複了一遍後,汪淼說:"這話確實奇怪。怎麼正好是一倍呢?"魏成眨眨眼對大史說:"看來這事挺嚴重?我來時那個值班的一見我,就讓我來找你,肴來我早在這兒掛上號了。"大史點點頭,"再問一個事兒:你覺得你老婆那枝槍是真的嗎?"看到魏成不知如何回答,他又說,"有槍油味嗎?""有,肯定有油味!""那好。"坐在桌子上的大史跳下來說,"總算找到一個機會,非法持有槍支嫌疑,是個勉強說得過去的搜查理由,手續明天再補吧。我們得馬上行動。"他轉向汪淼說,-"這還得辛苦你跟著去再參謀參謀。"然後他對一直沒說話的徐冰冰說,"小徐,現在專案組裡值班的隻有兩個人,不夠,知道你們信息處的都是金枝玉葉,但今天你這個-專家得出這趟外勤了。"徐冰冰很快點點頭,她巴不得快些離開這個煙霧騰騰的地方執行這次搜查任務的除了大史和小徐。還有兩名值班的刑警。加上汪淼和魏成,一行六人分乘兩輛警車,穿過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駛向那個城市邊緣的彆墅區。徐冰冰和汪淼坐在後排,車剛開,她就低聲對汪淼說:"汪老師,你在《三體》中威望值很高。"現實世界中又有人提到《三體》,汪淼一陣激動,感覺自己和這個穿警服的女孩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你也玩?" "我負責監視和追蹤它,苦差事一個。"汪淼急切地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它的情況,我真的很想知道。"借著車窗外透進的微弱燈光,汪淼看到徐冰冰神秘地一笑。"我們也想知道呢。可它的服務器在境外,係統和防火牆都很嚴實。不好進啊。現在知道的情況不多:它肯定是非贏利的,遊戲軟件的水平很高,甚至可以說高得不正常,-還有其中的信息量,您也知道,更不正常了,這哪兒像一個遊戲啊!""這裡麵,有沒有什麼……"汪淼仔細地斟酌著詞句,"貌似超自然的跡象。""這我們倒覺得沒有,參加這個遊戲編程的人很多,遍布世界各地,開發方式很像前幾年紅過一陣兒的Linux,但這次,肯定使用了某種很超前的開發工具。至於那些-信息,鬼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那可真有些……您說的超自然了,不過我們還是相信史隊那句名言,這一切肯定都是人為的。我們的追蹤還是有成效的,很快會有結果-."姑娘到底還是不老練,最後這句話使汪淼明白她瞞著自己許多。"他那話成名言了?"汪淼看看前麵開車的大史說。到達彆墅時天還沒亮,彆墅的上層有一個房間亮著燈。其他窗口都黑著。汪淼剛走下車,立刻聽到了樓上發出的聲音,連著幾聲,像是什麼東西在拍牆。剛下車的大史聽到-這聲音後立刻警覺起來,一腳踹開虛掩著的院門,以與他那壯碩的身軀不相稱的敏捷飛速衝進彆墅,他的三名同事隨後跟進。汪淼和魏成跟著進了彆墅,從客廳上了二樓,-走進了那間開著門亮著燈的房間,鞋底"啪啪"地踏在了正在向外流淌的血泊中——那天夜裡也是這個時候,汪淼就是在這個房間看到申玉菲在玩《三體》——現在,她平-躺在房間正中,胸前的兩個彈孔還在湧血,第三顆子彈從左眉心穿入,使她的整個臉都糊在血中,在距她不遠處,一枝手槍泡在血裡。汪淼進來時,正趕上大史和他的一位男同事衝出來,進了對麵一間開著門黑著燈的房間,那房間的窗大開著,汪淼聽到外麵有汽車發動的聲音。一名男瞥察開始打電話,徐-冰冰遠遠地站在一邊緊張地看著,她大概和汪淼他們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場麵。大史很快回來了,一邊把槍插回胸前的套中,一邊對那個打電話的同事說:"黑色桑塔-納,隻有一個人,車號看不清,讓他們重點封鎖五環入口,奶奶的,可能要讓他溜了。"大史環顧四周,看到了牆上的幾個彈洞,又掃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彈殼,說,"對方-開了五槍,打中三槍;她開了兩槍,都沒中。"然後蹲下來與男同事一起檢驗屍體。小徐仍遠遠站著,偷偷看了站在她旁邊的魏成一眼,大史也抬頭看了他一眼。魏成臉上有一絲震驚,一絲悲哀,但也僅僅是一絲而已,他那固有的木然仍沒有被打破,比起汪淼來,他鎮靜多了。"你好像無所謂啊,那人可能是來殺你的。"大史對魏成說。魏成居然笑了一下,淒慘的笑。"我能怎麼樣?到現在,對她我其實是一無所知,我不止一次勸她把生活過得簡單些,可……唉,想想當年那夜長老勸我的話吧。"大史站起來,走到魏成麵前,掏出煙來點上一枝,"你總還有些情況沒告訴我們吧?""有些事,我懶得說。" "那你現在可得勤快些了!"魏成想了想說:"今天,哦,是昨天下午,她在客廳裡和一個男人吵架,就是那個潘寒,著名的環保主義者。他們以前也吵過幾次架,用的是日語,好像怕我聽到,但昨天-他們什麼都不顧了,說的是中國話,我聽到了幾句。""你儘量按原話說。""好吧。潘寒說:我們這些表麵上走到一起的人,實際上是處於兩個極端的敵人!申玉菲說:是的,你們借著主的力量反對人類。潘寒說:你這麼理解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們需要主降臨世界,懲罰那些早就該受到懲罰的罪惡,而你在阻止這種降臨,所以我們勢不兩立,你們要是不停止,我們會讓你們停止的!申玉菲說:讓你們這些魔鬼-進入組織,統帥真瞎了眼!潘寒說:說到統帥,統帥是哪一派的?降臨派還是拯救派,你說得清?潘寒這話讓申玉菲沉默了好一陣兒,然後兩人說話就沒那麼大聲激烈了,-我也再沒聽到。""電話裡威脅你的那個人,他的聲音像誰?""你是說像潘寒嗎?不知道,當時聲音很小,我聽不出來。"又有幾輛警車鳴著警笛停在了外麵,一群戴著白手套拿著相機的警察走上樓來,彆墅裡忙碌起來。大史讓汪淼先回去休息,汪淼走到那間有小型機的房間裡找到了魏成。"那個三體問題進化算法的模型,您能不能給我一份概要之類的東西,我想在……一個場合介紹一下,這要求很唐突,如果不行就算了。"魏成拿出一個三吋光盤遞給汪淼。"都在這裡麵了,全部的模型和附加文檔。你要是想對我好,就用自己的名字把它發表了,那真幫了我大忙。""不不,這怎麼可能!"魏成指著汪淼手中的光盤說:"汪教授,其實以前你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你是個好人,有責任心的好人,所以,我還是勸你離這東西遠些,世界就要發生突變了,每-個人能儘量平安地打發完餘生,就是大幸了,彆的不要想太多,反正沒用。""你好像還知道更多的事?" "每天和她在一起。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那為什麼不告訴警方呢?"魏成不屑地一笑:"嗤,警方算個狗屁,上帝來了都沒用,現在全人類已經到了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應的地步了。"魏成站在靠東的窗邊,在城市的高樓群後麵的天空晨光初現,不知為什麼,這讓汪淼想到了每次進入《三體》時看到的詭異黎明。"其實我也不是那麼超脫,這幾天都是整夜睡不著,早上起來從這裡看到日出時,總覺得是日落。"他轉向汪淼,沉默良久後說,"其實這一切都在於,上帝,或她說的主-,自身難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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