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走廊上站了一陣,直到喝光咖啡才朝前台走去。我隔著玻璃窗朝辦公室中的恩格斯望去,他在打電話,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淡漠地轉過身去。他雖然迫於我們的身份,不得不在表麵上配合,但骨子裡的敵意相信榮格他們也感覺得到。途徑警員辦公室的一路上,到處都是那種充滿探究和驚疑的目光,雖然談不上敵視,但也不能說是都友善。這些本地警員擰成一條繩,將我們排斥在外。我們被他們當作入侵自己桃花源的外鄉人了,這有我們使用的身份是情報局成員的緣故,但並不僅僅如此。警察局內部自成係統,不喜歡其他部門的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指手畫腳,就算他們自己犯錯了,也有自己的一套處罰方法,和軍隊一樣,為了同僚之情鑽法律漏洞是十分常見的事情。而情報部門很可能揪出許多他們意圖隱瞞的東西,一旦公開這些錯誤就會引起內部動蕩,這是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榮格雖然已經說明我們一行意不在此,但他們會相信多少還是個問題,不少人會往陰暗麵揣測,認為我們在使用聲東擊西之類的伎倆,而這也的確是情報局常用的手段。而且,這種小鎮本身的習俗也是自成體係。他們的確很好客,但有自己一套默認的規則,即便看似無理取鬨,弊病多多,但卻一代代傳承下來,變成如同儀式一樣的東西,一旦觸犯規則他們就會變得十分不好說話。本地的警員大多都是本地人,他們在小鎮和警局獨有的封閉係統中出生和成長,在長年的潛移默化中,已經習慣了用自己的規則去看待和處理事物,對於試圖插手本鎮事務的外來者,自然不會有太多的好感。似乎無論文明多麼進步,無論國家多麼富饒,這些東西都不會改變。無論在我的家鄉,還是在這個國家,要在一個陌生小鎮中行事,都必須采取謹慎的態度。我們在前台和潘彙合,來的時候兩手空空,走的時候多了一箱子罪案報告。談起對那些警察們的印象時,同樣出身鄉鎮的潘深有體會。“鄉下就是這樣子。你認識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認識你,你的事情就是大家的事情,你的利益也是大家的利益。如果你犯事了,他們會教育你,維護你,因為你是這個集體的孩子,是他們的手足。所以,當你長大了……”潘搖頭笑了笑,“在鄉下,你沒有隱私權,因為你永遠不是獨立的。這也是我為什麼離開故鄉的原因,我想成為我自己。”“這些檔案怎樣?”榮格問道。“我覺得沒什麼用,很多案件的結案過程都寫得十分草率,甚至沒有足夠的證據。”潘撇了撇嘴。“將不夠細致的找出來,讓巴赫找出涉案人的背景。”榮格不假思索地說。“我明白了。”潘立刻意會過來。恩格斯要隱瞞某些事情,自然不會將它們的檔案記錄得清清楚楚。這些不夠細致的檔案很可能就是線索。“恩格斯不會不了解這一點,他應該會魚目混珠,我們不可能全部都去驗證,我們要選出最有可能的作為突破口。正常的檔案也不能忽略,對照一下斷案過程和證物有什麼出入。”榮格說。“這可是個煩人的活兒。”潘抱怨地說:“為什麼不直接跟那個老家夥說明我們的身份呢?”“他不信任我們。”富江說。“所以我們必須給他更多信心。”榮格說著,轉過頭對我說:“為什麼你會知道當年大火發生的時候在下雨?”“我做了一個夢。”我回答道。榮格刻板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淡淡地點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他也許早就見怪不怪了吧。不過就目前的夢境來說,的確沒有什麼可談的。實際上,我們都已經確信了,無論當年的精神病男孩是不是先知,這個小鎮肯定發生了一些怪事。隻是它仍舊潛伏著,問題在於它會以怎樣的方式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們必須做好一切準備,以防措手不及。“今天就到這裡。”他說:“我需要你們在明天會議之前,就目前了解的情況和自己的判斷做一份報告。”“也就是說,現在下班了?”富江說。榮格看了富江一眼,說:“在這個任務完車前沒有休假。”富江聳聳肩。“那你呢?”潘問榮格。“我在這裡監視恩格斯。雖然目前沒有發現恩格斯身邊有什麼不妥,但我相信八景的判斷。”榮格說。“就你一個人行嗎?”潘懷疑地說,她知道盯梢可是一件體力活。“今晚我會叫其他人輪班。”榮格說著,掏出手機給總部打去電話,“巴赫,我在恩格斯的辦公室安置了監視器,你可以監聽他的電話,入侵他的電腦嗎?”“小意思。”巴赫爽快地說。“那就開始吧。”榮格說,“尤其要注意私人電話,我需要從現在開始和他進行私事溝通的人的資料。”就這樣,我們開始分頭行動。榮格一個人留下來,我和富江先送潘回到總部,再返回自己的住處。富江開車的時候,我和潘在車後研究那一箱子檔案。按照榮格的吩咐,先處理大火後這十年中發生的案件,將所有記錄草率的檔案找出來,將人名、罪行、可能存在的細節和證據全都寫進一個黑皮本子裡。隨著本子裡的名字增加,我和潘逐漸看出一些端倪,雖然刑事犯罪多種多樣,不過記入本子中的,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這些在這些案件中都有人失蹤和死亡,無一例外。“十年裡一共二十七人失蹤和死亡,平均每年接近三人,都是發生在小鎮上,這樣也算是犯罪率最低的地方?”我到抽口涼氣。“這個小鎮的人口在兩千左右,每年來旅遊的外來者也有幾千人次。”潘解釋道:“一年失蹤死亡三個人的確不是什麼大事,為了保護本鎮的利益,一般會秘而不宣。而且你看,這些案件沒有一個是在公開場合發生的,作案者似乎也不希望惹人注意。”“這倒是很有趣。”富江突然問道:“犯罪時間和模式有什麼規律嗎?”“我看看,犯罪時間很平均……”潘重新審視黑皮本子,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每年都不超過三起,而且集中在秋季。”“現在就是秋季,看來我們來得很巧,巧合本來就是神秘力量的體現。我們也許應該感到高興。”富江揶揄道。“罪犯手法沒有太詳細的記錄,失蹤者大都是在夜裡,於自己家中,有的甚至和家人朋友住在一塊,結果一早醒來就發現人不見了。死亡的一般是被利器刺傷、中毒和燒傷。三分之一是本地人,三分之二是外鄉人。”潘不可置信地說:“這裡真的沒有連環殺人犯嗎?”“不對,這不對啊!”富江喃喃自語。“怎麼了?”潘疑惑地問。“你說過罪犯不希望引人注意,作案地點和受害人背景都證明了這一點。可是你看看那些人死亡的方式,刺傷沒什麼問題,但如果不是意外的話,下毒和縱火……一般來說,隻有具備強烈衝動的犯人才會采取這種方式,他們想要展現自己的力量,並且希望他人認可這種力量,他們通過這種方式滿足支配感,這種恐懼越多,他們就越興奮,他們會回到現場或者帶走現場的一些東西,在日後反芻品味。這些犯人不是內斂型的,他們想引人注目。”“也就是說,作案手段展現的是截然不同的特征?”我想了想,也覺得這不太可能,無論作案者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組織,都展現出縝密的特征,他們的目的應該是十分明確的。“刺傷有什麼特征嗎?”富江問。“沒有記錄。”潘搖搖頭說。“我想,應該可以排除中毒和燒傷的人,他們不是目標。”我有了新的想法。榮格說過,恩格斯會在這些檔案中做些魚目混珠的手腳。不過,如果不止恩格斯在這麼做,罪犯本人也在這麼做又怎樣呢?他們是不是試圖通過這種手法來掩飾自己真正的目標呢?“我覺得,中毒和燒傷的人是為了混淆我們的思路,他們也許隻是殃及池魚。”我仔細看著黑皮本子上的記錄,試圖找出證據,不過細節實在是太少了。不過富江卻同意我的說法。她同樣認為失蹤者才是重點,但是對於中毒和燒傷事件卻有不同的看法。“雖然中毒和燒傷的死者不太可能是目標,但有可能是一種刻意留下的犯罪簽名,甚至刺傷也是,隻不過我們並不了解刺傷的細節,所以無法判斷。”富江說:“我覺得罪犯和恩格斯產生了某種默契,恩格斯抓不到對方,但卻能通過這種犯罪簽名認出對方。”“你的意思是,恩格斯和凶手認識?”潘說。“就算不認識,至少也知道是同一個人或組織在犯事。恩格斯也許並非沒有向外界求救,隻是因為某些原因,這種自救失敗了。警長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他意識到,就算自己不是同犯,為了小鎮的安寧,他也不得不為凶手的行為進行掩飾,以免人心惶惶,這也正和凶手的心意,所以對方在儘可能的情況下,隻對外鄉人下手。”富江斷言道:“這是個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我曾經聽說過,有一個連環殺人犯在做案後,屢次逃脫緝捕,警探沒有辦法之下,私下接受了對方的約定:隻要自己放棄追捕對方,對方就會停止殺人,直到警探死亡為止。”潘說。我聽到這個故事,不由得為那位警探歎息。殺人犯食髓知味,他絕對不會罷手的,他的衝動會在自我抑製中一次次增強,這個交易會變成他最好的護身符,隻要警察默認了,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殺下去。這不是什麼劃算的交易,就算他一時停止殺人了,但是被害者的增加隻是早晚的問題。既然無法逮捕凶手,那麼在他死亡前,被害者將會不斷增加。“真是飲鳩止渴。”我說:“恩格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我想他知道,但他認為這樣才是正確的。”富江說。我和潘都沉默下來。無言的沉重在車廂中如油膩擴散,車窗外陽光明媚,卻不能驅散這種壓抑的陰霾。回到住宅後,我將窗簾都拉開了。在滿室的光明中,迫不及待和富江糾纏在一起。我們瘋狂地做|愛,通過肉體的結合感受對方的靈魂。我抱著富江一|絲|不|掛地坐在落地窗前,揉握她碩大的胸部,感受她強烈的心跳。富江把玩我的欲望,為自己和我點燃香煙。我們眺望在日光下如同寶石一般的湖泊,凝結在我內心深處的某一塊黑澀的物體似乎在那湖水中悄然瓦解了。我將誇克放出來,它立刻張開翅膀飛向遠方。我從魔紋處獲得了控製使魔的方法,可是一直到此時才能閒下心來捉摸。經過認證後的使魔,能夠通過魔紋和宿主進行心靈溝通。誇克原本就聰慧,在成為使魔前就似乎能夠感應我的想法,這一點在變成使魔後更加清晰。它並非死物,而是有自己靈智的生命。對我來說,誇克不是可有可無的寵物,而是陪伴我度過無數時光的朋友。我覺得不應該用強硬的態度去控製它,當我用心去傳達自己的想法,誇克就會在空中做出相應的舉動。它在空中飛翔,它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會在我的心靈中呈現。我靜下心來去感受,天空無比遼闊,大地向四麵八方擴展,地上的風景曆曆在目,當風拂過羽毛,似乎每一個微粒都在陽光中雀躍,而我隻是滄海一粟,也仿佛融入這片藍色天海的水珠。每一個因素都會牽引另一個因素,我放開胸懷,可是卻比從前更清晰地感覺到它們相互間的連鎖。從一粒微塵到另一粒微塵,它們相互碰撞,碰到更巨大的物體上又彈開,每一次的碰撞都在勾勒一個點,無數的點組成線,無數的線組成麵,麵又組成輪廓。規則的,不規則的,無數的輪廓纖毫分明。我感受到自己被一個透明的圓球包圍著,而誇克也被另一個透明的圓球包圍著,圓球中的一切即便閉上眼睛也能在腦中浮現。兩個圓球被一條看不見的線連在一起,我靜靜地坐在窗邊,誇克在空中盤旋,就像是月亮繞著地球在旋轉。這種奇異的景象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巨大的演算量也是曾經無法做到的,可是此時卻自然而然感覺到了。我的情緒十分平靜,可是兩隻眼球卻劇烈地跳動,似乎被牽扯般,心臟也隨之劇烈跳動起來。鮮血在循環,發出洪亮的潮水聲,每一個細胞都突然煥發出無比的生機,緊湊而密集地顫動,肌肉就在這震動中偏移,一些被壓縮,一些被拉長,一些彼此間貼得更緊,一些彼此間拉開更大的距離。它們損傷,然後修補,變得更加堅韌有力。我聽到骨頭發出響聲,似乎全身的骨頭都在錯動。有一種刺痛,隨之而來的是無數的舒暢,似乎曾經擠塞在關節裡的東西被敲碎了,身體變得如同沒有了重量般輕盈。時隔多日,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體內不屬於自己的意誌,它控製我的身體,同時構成它的物質也是這個身體的一部分,它在成長,於是我也開始成長。一個藏在血中,一個藏在肉裡。一道閃電在我的腦海中炸裂,變成兩條根係向下紮根繁殖。斯蒂芬金說過,靈魂是存在的,惡魔也是存在的,它們就在我們的身體裡,它們不時也會獲得勝利。那是一種無言的驚悚,而我無比真實地感受到這種驚悚,那來自這個身體的深處,就好像被兩個惡客入侵的房東。可我始終沒有抗拒的情緒,因為我知道這兩個惡魔的身份。絲和江,失去了自己的身體,將這個身體當成自己最終的歸宿。我的身體因為生命的本能頑強抗拒,但我的情感和理智卻在瓦解這種抗拒。截然相反的行為讓我看到了自己的靈魂,它在這一刻和身體脫離。我聽到它們的呼喚。阿川……阿川……阿川!我的身體無比痛苦,而我的靈魂無比的歡愉,每一刻的分割和吞噬,都是我和她們的纏綿。我聽到她們的聲音,我們再也不分開。我在自我生命的海洋中細細品味這種恐懼、顫栗和愉悅,我和她們分享光明和黑影。啊!她們在蘇醒!魔紋變得灼熱,我感受到這隻因為驚懼、痛苦和愉悅而攥緊的拳頭在燃燒,它似乎在高呼著抓住所有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