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需要先知,還是需要敵對的先知,對於我們來說都不是好事情。我開始擔心八景,她現在就像是一頭掉進陷阱中兔子。從安全局得到索倫日記開始,整個事件都在看似偶然的情況下變成一起醞釀已久的陰謀。另外,在這本自己上並非隻有索倫一人的字跡,有許多用不同顏色的標注顯示曾經有不同的人得到過這本日記。這些標注和擁擠在行間的蠅頭小字都向我闡述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在這本日記上標注的人們一直遭遇和瑪索一樣的困境,但他們也相應地找到了將怪物封印的方法。“這些都是被恩格斯獻祭的人。”瑪索說起恩格斯這個名字,不可避免地帶著憎惡和冷淡,“我想,我被送到這個地方的理由和他們一樣,我必須將跑出來的怪物送回它們該在的地方。”就像她說的那樣,她被恩格斯獻祭進來,是為了增加索倫的戰鬥力,而我被扯入這個噩夢空間,純粹就是艾琳的陰謀而已。那張通過我抵達墓地噩夢世界的照片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雖然那隻奇怪的巨手在最後一刻挽救了我,也無法掩蓋這個事實——正因為那張照片的存在,那扇大門在一瞬間的確連通了兩個噩夢世界。我最特殊的地方就在於,我可以自由進出現實和噩夢中,並且不通過獻祭進入不同的噩夢世界。這同樣是瑪索現實處境不妙的一個佐證,她也許再也無法回到現實了。“高川是為了阻止天門計劃而來的吧?也就是說,要破壞這個噩夢。與此同時,也想挽救我,這點我明白。”瑪索對說:“可是,如果我隻能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話,高川,你打算怎麼辦呢?”她的話讓我深深感受到兩種使命的背道而馳,一個是身為安全局成員的使命,一個是希望成為瑪索的英雄的使命。同樣是為了拯救什麼,可是兩者卻在截然相反的道路上。瑪索的話不無道理,在現實中也許已經不存在的她,如果再失去這個世界,她或許真的會徹底死去。可是,如果放任這個噩夢世界繼續擴張鞏固,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無法預料。瑪索用能夠看穿人心的目光盯著我,片刻後露出坦然的笑容。“高川在為這種事情煩惱,我真的很高興,因為這證明高川的確將我放在和現實平等的位置上。”她撫摸著我的臉龐,“不過,高川,你和我不一樣,你在現實還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不得不去維護的人。你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沒必要為這種事情煩惱。不要再找我了,做你應該做的事情。我雖然存在於這裡,但是這裡不過是一個幻想,將幻想放在和現實同等的位置上,或者將幻想替代現實,這是精神病人才會出現的症狀。”無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無論這裡是如何真實,就算它似乎和現實混淆在一起,可它仍舊是一個夢境。瑪索一邊將索倫的日記拿走,一邊這麼說道。“你的職責,不正是讓夢和現實劃分開來嗎?”瑪索的話讓我生出無奈、悲傷和痛苦,我無法想象拋棄她的情形。我深明自己無法成為所有人的英雄,因此想到,至少可以成為某個人的英雄吧。如果我有拯救一個人的力量,就去拯救一個人,有拯救兩個人的力量,就去拯救兩個人。我這麼想,也這麼做,最後我拯救了咲夜,雖然期間遭遇了各種各樣的困境,但結果卻令我感到歡欣。就在兩天前,我決定要像拯救咲夜一樣拯救麵前這個女人,然而現實卻擊碎了我的理想。我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窒息得說不出話來。無論是這個噩夢,還是噩夢中的瑪索都是如此真實,可就像她說的,我是活在現實中的人。“不會的,一定有什麼辦法解決的。而且我的任務不是要破壞這個計劃,而是得到這個計劃的詳細資料。”我緊緊抓著瑪索的肩膀,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隻要有了資料,無論多少個夢境世界都能重新造出來,隻要解析了其中的原理,就能創造一個讓瑪索你活下去,卻不會對現實產生太大傷害的世界。說到底,這隻是一種技術,不是嗎?技術是不分善惡的,不是嗎?”可是,要做到那個程度,運氣和時間都是不可或缺的東西。先不提我們是否能夠安然從敵人手中獲得完整的資料,即便資料和經驗完整地保存下來,要在顧及現實影響的同時將天門計劃複刻出來,也需要花上很長的時間。可是,瑪索不可能活到那個時候。一旦現在這個噩夢世界瓦解,她說不定就會隨之灰飛煙滅。瑪索隻是凝視著我,宛如安慰我般說道:“沒關係,其實我並不擔心這些事情。因為,無論高川你多麼努力想要阻止天門計劃,也不會成功的,如果事情真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末日將注定到來。我不是不能理解高川你為什麼加入安全局,但是對我來說,黑巢才是正確的選擇,這大概因為我是個不甘平靜,卻又自私自利的女人吧。你有沒有想過呢?麵前這個女人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情,不過都是在利用你而已。”“我……”“高川,以後一定要記住。不要相信漂亮又聰明的女人,也不要相信妓|女的話。”瑪索的話讓我隻能用錯愕的視線看著她。“以後,希望我們不要再見麵了。我會在這個世界努力地活下去,也許會像之前來到這裡的人那樣封印那些怪物,也許不會那麼做,反而期盼天門計劃的成功。所以,高川你也要在現實中努力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瑪索為我整理了一家襯衣的領子,“作為餞彆禮,我告訴你一件或許有用的秘密吧。我之前說過,來這個鎮子旅遊是我的工作吧?那不是謊言,隻不過,不是全部的理由。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不過我的某位先祖曾經是這個鎮上的居民。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但是當你提到瑪爾瓊斯家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來,祖父去世前,曾經和我提起這件事情,瑪爾瓊斯家曾經是個高貴又放蕩的家族,在最鼎盛的時期,這個家族的血脈遍布這個鎮子。而我們家,似乎就是偏遠的血脈流失在外麵世界的一支,像我們這樣走出小鎮的人並不在少數。”我簡直被她的話給驚呆了,完全沒想過,瑪索的背後竟然有這樣的身世。這的確是一個突破口,之前,無論我們如何調查受害者的背景、身世、性格、心理、生活、籍貫、生日、星座、血液和遺傳因子,都沒有找出共同點,說實話,我們能想到的能夠扯上關係的關鍵字都已經用儘了,也覺得差不多可以將精力轉移到其它方向了。可是瑪索的話卻讓我們重新得到一個新的關鍵字——瑪爾瓊斯家的血脈——這種北京資料一般而言,時間越久就越難挖掘出來,直係的後代還好說,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旁係,是不會在個人檔案中記載的,也許連本人都已經不記得了也說不定。恩格斯曾經暗示過,被充當祭品的人選並不是他決定的,但是若什麼人都可以,就算可以用來後期培育來解釋,範圍也太大了。按照安全局處理類似事件的經驗來說,越是對現實影響力巨大的獻祭儀式,對祭品的要求就越是嚴格,祭品之間必定存在某種天然的共性,和連環殺手對獵物的選擇十分相似。可是至今以來,在眾人的調查、分析和推理中,都沒有找到這種天然共性的存在。這讓我們造成了一個錯覺——天門計劃的祭禮是一種超出常理的泛性獻祭儀式——然而瑪索的話讓我意識到,其實,過去的經驗仍舊是正確的,隻不過這個事件中的天然共性太過隱秘。瑪爾瓊斯家在中世紀時就已經存在了,而且還是本地的豪族,他們直係或旁係的子孫分散在小鎮之外的地方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麼說來,艾琳的十字架吊墜同樣是家族流傳下來的寶貴遺物。因此,考慮到其存在於瑪爾瓊斯家的時間,又是天門計劃取得成功最關鍵的物品,那麼,天門計劃並非是第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也並非不可能的事情。一個持續了數百年的陰謀——這種想法實在是太危險,太可怕了,以至於令我毛骨悚然。仿佛在這個壓抑靜謐的房間中,在凝固著暴虐的自然景觀的窗外,似乎有一個穿越了時空的惡魔之眼凝視著自己。原先,梅恩先知的闡述讓我產生一個錯覺,末日降臨的征兆是出現在五年前。然而索倫日記將這個時間推進到十年前,大家都覺得這個男孩可能是第一個先知。然而,瑪索的身世所展現出來的可能性,卻再一次拉長了時間的軸度,而且幅度之大,令人懷疑這是不是個惡意玩笑。沒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是永恒的,即便是孕育人類的星球,也會在幾十億年後抵達壽命的儘頭。在這個星球上所有生命種族中,人類的曆史並不是最短暫的,但是人類的發展和進化,以及人類世界的豐富和精彩,卻遠超其它族群,甚至可以說,就像是燃燒生命和未來那樣,不斷升華自己的存在。當人們想要稍微停下腳步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走得太遠了,並且產生了人類是一種擁有強烈自我毀滅傾向的生物的說法——這樣的感覺和說法在廣泛的知性階層中並不是小眾的顧慮。若末日的降臨是幾百年前就注定要發生的事情,是不是就是這一顧慮的佐證呢?來自我心中的,恍若不屬於自己的拷問,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變得清晰。——你在期待末日嗎?這個問題的根由,在這個噩夢中又再度變得複雜起來。“時間到了,高出。”瑪索打斷了我的沉思。“啊,什麼?”我回過神來,不禁有些黯然,我站起身來,對她說:“是的,我該走了。”“最後再問一句,不留在這裡陪我嗎?”瑪索直勾勾地盯著我。“……抱歉,瑪索。”我羞愧得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是如此想要實踐自己的諾言,可是,想起現實中的親人,咲夜,還有在我現實身體中的江,我就無法理直氣壯地回應她的挽留。我知道,這次離開之後,自己就會以更猛烈迅捷地攻勢針對天門計劃展開行動,這勢必讓瑪索失去最後的存身之地。“不過,我不會就這麼放棄的。”我下定決心後,鼓起勇氣和她對視,“瑪索就以保存自己為第一目標行動吧,就算要和我作對,不得不殺了我也沒有關係。我是不會死的,我會繼續尋找讓你回到正常生活的方法,在那個最終的時間到來之前。”“嗯,我相信你,高川。”瑪索說著,站起來抓住長矛,臉上嚴肅的神情,就像是準備出征的戰士。看著現在的她,兩天前的曾經看到過的那個白領麗人的形象已經漸漸模糊了。瑪索,她真的是個堅強的女人。“時間也差不多了。讓我送你一程吧。”她的話音還沒落下,長矛驟然貫穿了我的腹部。痛苦是如此清晰,不是錯覺,瑪索的刺槍又快又穩,雖然我沒有防備,但也是神經反射超乎常人的魔紋使者,可她仍舊得手了。她平靜地抽離長矛,從傷口湧出的巨量血液快速地帶走這個身體的溫度和氣力。對於這突然的攻擊,我的心中卻是一片寧靜,誇克也隻是用圓碌碌的眼睛靜靜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我想最後一次握住瑪索的手,可是她向後退開了。瑪索一直退到門口,將房門打開,不知何時已經聚集在走廊上的無數蟲子怪物頓時湧了進來。就像曾經看到過的那樣,這些蟲子沿著地板、牆壁和天花板攀爬,再過幾個呼吸,它們就會將我淹沒,而我也會再一次體會到被焚燒的感覺。不過,或許在那之前,我就會消失了吧?瑪索的身影已經變得模糊,她在蟲子怪物全部進入房間之後,就走出門去,這些蟲子仿佛根本就沒注意到這個女人一樣。我就像打瞌睡般,努力不讓眼睛闔上,不知何時,瑪索的身邊站著那個男孩。是索倫?男孩就如以往那樣,看著我,卻沒有再對我說話,反而是瑪索的嘴唇動了動,但是我已經聽不到她在說什麼了。在蟲子怪物爬上我的身體前,瑪索如同道晚安般,輕輕關上房門,將我和蟲子鎖在房間中。房間徹底變得黑暗寂靜,就像一間囚牢。肩膀上的誇克倏然化作一股灰霧鑽進我的身體中。雖然不知道她怎麼做到的,但是這充滿暗示性的景象,是否意味著她成功將這些怪物封印起來了呢?再會了,瑪索。我帶著微笑,意識朝著黑暗的深淵墜落。我再一次恢複意識,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明媚晴朗的天宇。不知道自己躺在什麼地方,但一定不是在墓地裡。藍色而潔淨的世界無垠深遠,宛如才剛剛洗滌過一般。噩夢中暗無天日又壓抑詭譎的景象仍曆曆在目,讓我由衷生出一種慶幸。我希望這個世界,這個現實的世界。背後傳來生硬的感覺,有什麼小東西頂在脊椎上,可是我被這晴朗靚麗的天景吸引住了,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傳來濃濃的疲憊,就算躺著不舒服也不願立刻爬起來。人聲從周圍不遠處嘰嘰喳喳地傳來,我將投向天空的目光收回來,朝四周望去。熟悉的景象讓我確認到,自己正躺在距離山頂公寓正門不遠的馬路上,不少行人正帶著詫異的神情朝我指指點點。若放在平時,肯定少不了尷尬和羞恥,可是在噩夢中經曆了那混亂的一切,我已經筋疲力儘,什麼都不在乎了。自己是怎麼從墓地來到這個地方的?不知道,可是,大概像托馬斯說的那樣,在那個時候,我和富江並非單純地在做夢。現在,托馬斯不在了,富江和瑪索也不在了。我就這麼躺在地上,感受著背後尖銳的硬物帶來的痛楚。突然間,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胃部擴散開來,迫使我不得不翻過身體,支起身體一陣作嘔。富江的眼球就這麼從我的嘴巴裡吐了出來,周圍頓時響起一陣騷動。“那,那是什麼東西?”“嗚哇,太惡心了,是整人的玩具嗎?”“不會是瘋子吧?聽說這裡曾經是精神病院。”我全然將之當作耳邊風,對我而言,這些懷著看熱鬨心情圍觀的路人,不過是無聲背景的一隅。隻有當自己將那顆眼球捧在手心時,那種打自心底的歡愉和溫馨才是最真切的情感。“我們回來了,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