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帶格雷婭離開。雖然被病毒感染,但是她仍舊保持著人類的心智。我不知道像她這樣的患者還有多少,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格雷婭很幸運。她沒有在第一波大規模爆發的暴亂中喪生,沒有完全喪失理智,還碰到了可以並願意和自己進行溝通的人。或許醫院還沒有來得及研製出針對這種病毒的抗體血清,但是我希望她的出現能夠告訴幸存者們,感染者並非全部都是喪失理智,無法溝通的瘋子。此外,如果格雷婭是我唯一發現幸存的患者,是一種特例的存在,那麼在她的配合下,對此種病毒以及病症現象的研究一定有所幫助。我相信,無論是為了樹立典型,還是充當研究對象,網絡球一定不會吝嗇在格雷婭身上花費精力和資金。格雷婭的氣力恢複得很快,被病毒感染後,她的體質明顯比普通成年男性要好上許多。但是她的臉色不怎麼好,精神也一直處於一種焦躁低落的狀態,她所遭遇的一切,理所當然會對她的心理構成嚴重影響。我希望自己可以幫助她,卻不知道該如何著手。如果富江在這裡就好了,她擁有豐富的心理學知識和簡單的醫療經驗,可以大派用場,而我所能想到的勸解蒼白而單薄,就連簡單幫固定她骨折的右臂,也生怕處理不好而留下後患。另外,儘管知道我是一個人類,但是在格雷婭的眼中,我的外觀、聲音和氣味都是惹人憎惡的怪物,就算明知道我沒有惡意,對我的靠近和接觸仍舊充滿抵觸和畏縮。感性和理性上的矛盾,讓她的雙眼失去銳氣和神采,我清晰感覺到在她心中不斷滋生的自我厭惡和愧疚。——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格雷婭這麼在紙上寫道,從她的喉嚨中發出難聽嘶啞的非人聲音,分不清是在按下接聽鍵。哭泣還是在叫喊,可這就是她唯一的宣泄渠道。自己所能感知到的世界無法被人理解,也無法被人認可,就連唯一嘗試接納自己的也是畸形可怖,無法在觀感上接受的“怪物”,這該是多麼恐怖和孤獨呀。一想到她在未來還要接受一群“怪物”的診療和觀察,我就無法對她的心理恢複報以太大的信心。對這個悲慘的女患者而言,無論是放任自流還是伸出援手,都無法坦然麵對,也許最好的做法,就是蒙上她的雙眼,將她像犯人一樣關押在單調無味的房間中。那樣孤僻寂靜的,於普通人而言是一種懲罰的世界,也許才是她唯一的樂土。——要堅強,格雷婭。我隻能寫下這般空洞的勸慰。格雷婭閉上眼睛,如果有可能,她也許寧願鼻子和耳朵都失常。我抓住她的手,她的身體立刻一陣顫抖,升起一層雞皮疙瘩,從她的皮膚和神經傳來的,並非是人類的手應有的觸感吧。在她對周遭環境的描述中,無論是人體,還是房間,桌椅,甚至是衣布,都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形態,覆蓋著一層紮根於材質中,肆意繁殖的血肉組織。可是她必須忍耐下去,直到我們找到治愈的方法。就在我們準備離開這家冷飲店時,突然響起一串手機鈴聲,在死寂的氛圍中格外嘹亮,但也讓我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暌違已久,手機突然出現信號固然令人欣喜,可是身處的環境不同尋常,令人無法不心生警惕。我一邊在心理責備自己竟然忘記,一邊掏出手機,信號在一格和兩格間反複,來電顯示是“榮格”。我按下接聽鍵,同時藏到破損的櫥窗旁,巡視街道上可能會出現的危險。“滋滋滋……嗚嗚……烏……烏鴉,聽……聽得到嗎……”傳進耳中的聲音不甚清晰,但仍舊可以聽出的確是榮格。“是我,榮格,你們在哪裡?”我反複說了好幾次,對方才聽懂了。因為信號不穩定的緣故,榮格長話短說,沒有做任何寒暄,地點是在湖邊碼頭區,似乎所有的幸存者都集合在那裡。碼頭區已經處於現實世界和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分界線上,我不得不猜測他們是否和黑巢的人達成了某些協議。不過現下的情況來看,也隻有占據那一帶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黑巢能夠施以援手了,畢竟黑巢和網絡球並沒有太多針對性的衝突,還有不少敵我概念模糊的熟人。我掛了電話,發現真江正用低幼孩童般單純好奇的目光看過來,她伸出手抓過手機,我沒有阻止,任憑她將之當作玩具般擺弄。格雷婭依舊緊閉著眼睛,從表麵上看,情緒似乎漸漸穩定下來,僅僅是對強忍著不看任何東西感到不適。我不想再多說話,因為我說的每一個字句在格雷婭聽來都是無法理解又難以忍耐的非人叫喊。我嘗試攜帶兩個成年人、一具木乃伊和一個人高的巨繭進行速掠,迎著初升的旭日前往聚集地。為了安全,我們在房頂和街燈上跳躍,每一次速掠的距離都不長,儘量在平坦的地方以平常的速度跑動,幸好無論我、真江還是格雷婭,身體素質都超出普通成年人,這一點運動量並不會落下任何人。我俯瞰著街道,一路上沒有遭遇到更多的狂暴者,也再也沒有發現哪怕一個幸存者,遍地都散發著末日的沉沉死氣,屍體累累,殘肢斷臂,爭執,搶奪,破壞,殺戮,幾乎每一寸土地,每一側牆壁都塗抹著乾涸的血跡。我無法描述自己目睹這一切時的心情,殘破的現場比任何昭示屠殺殘酷的印象派畫作都要震撼人心。我想象不出更加比之野蠻的景象,也想象不出比之更加邪惡的力量,這裡所發生的事情,所殘留的塵埃,所掩蓋的黑暗,已經是我聽過、看過和讀過的,人類所有關於慘劇的作品中最為濃烈的之一。末日在步步逼近嗎?是的,它的腳印就在這裡。願上帝保佑我們,阿門。臨近碼頭區時終於看到人影,撤離的人們在倉庫區建起一條臨時防線,通往鎮內的街口被他們用集裝箱、汽車以及各式各樣的大型物品阻塞,在旭日的照耀下反射出光滑的亮芒。隔著很遠就能嗅到充塞在血腥和焦味的空氣中,摻雜著濃烈的汽油味。我確信一旦有狂暴者試圖翻閱這條阻隔帶,就會被一場大火焚燒殆儘。要從兩側的建築物處侵入也要花上大氣力,那些房舍的裡邊有黑洞洞的槍眼,頂上更是難得地坐落著幾挺機槍和火箭筒。這些強大的武器不可能存儲在小鎮警局的武器庫裡,更不可能從槍店中拿出來,估計是從番犬部隊以及潛伏在現實小鎮中的瑪爾瓊斯家之人手中繳獲來的物資。番犬部隊和瑪爾瓊斯家勢成水火,安全局的同伴在我們進入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之前,也通過了一項針對瑪爾瓊斯家中潛伏者的釣魚計劃,加上突如其來的暴亂,幸存者漁翁得利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沒有看到安全局的同伴,於是隔著百米的距離停下來,想給榮格打一通電話,結果發現信號又消失得乾乾淨淨。我不想妄自靠近那條防線,恐怖的暴亂剛結束不久,這些人肯定還沒有從風聲鶴唳的緊張中恢複過來,一旦進入這些衛兵的射程可不會有什麼好事。雖然就算他們開槍,也無法擊中我,可我和這些人都已經很累了,不想再做這些挑釁神經的事情。我知道那些人瞧得見我們,隔著老遠就感覺到防線上的氣氛一度緊張起來,直到我停下腳步。那些衛兵表麵上似乎仍舊維持高度警戒的姿態,但私底下一定派人去報告上司了。很快就有人爬上屋頂,我盯著看了一陣,好像是洛克,他還活著真是太好了。他沒有喊話,隻是對我打了幾個手勢。我沒有在安全局受過專業訓練,隻是鎮上的安全局分部成立後,學了幾種常用的聯絡方式。手勢的意思很簡單——歡迎回來。我們和洛克在充當哨崗的房舍頂上彙合,他的氣色還不錯,但仍舊能夠清晰看到神態中的疲憊。“嗨,烏鴉,能夠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他快步走上來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用力拍著我的背脊。我也是心中激蕩,雖然曾經有過理念分歧,但我們終歸是同一條戰線,同一支隊伍的夥伴。在離開他們的時候,我想,這支隊伍完蛋了,也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他們重新彙合。事實證明,永遠都不能忽略未來的可能性。在沒有發生之前,誰又會想過,安全局、黑巢和末日真理會合作呢?結果,在山頂數據對衝空間的腫瘤區裡,我們的確麵臨著共同的敵人。番犬部隊的士兵全都死了,席森神父也遭到重創,隻能委托我將他扛回來。洛克的目光從我身後的諸人身上一一掃過,他不認識真江和格雷婭,也不知道那顆巨繭是什麼鬼東西,但一定能夠辨認出席森神父,即便這個神父已經變成了木乃伊一樣的玩意。但他並沒有就地問詢太多的事情,一邊寒暄著,一邊在前方領路。我們直接從房頂跳下去,除了阻隔帶之外,在倉庫區和街口的一片空曠區還臨時構築了幾條防線,好幾隊配槍的臨時治安小隊走來走去。這塊地十分平坦,沒有太多的建築,幾座起重器械孤零零地佇立一旁,倒是鏟車和鬥車之類的車輛不斷往來,和黑巢中人對戰時,臨界兵器留下的傷疤被挖掘成壕溝。我從洛克的口中了解到,平民聚集在倉庫中,也有一些人在倉庫外搭起帳篷,但是帳篷不多,大部分在當晚的暴亂中被燒掉了,就算還保留下來,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有興趣跑到鎮中取回來,大家都覺得那些狂暴者鐵定還在那一帶遊蕩。當前的情況不怎麼好,武器有些捉襟見肘,生活用品十分短缺,但更重要的問題在於,人們尚無法擺脫那個暴亂夜晚帶來的恐懼。除了安全局的人,以及當時不在場的恩格斯警長,幾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產生精神失常,就連警員也不例外,嚴重的已經無法自理生活。氣氛很壓抑,想要鼓勁兒都沒有合適的人選。當我們靠近聚集點時,不時能夠聽到從帳篷中傳出壓抑的啜泣聲,以及被悶起的尖叫,這些甚至不敢放聲宣泄心中的悲傷和恐懼。少數人從倉庫和帳篷中走出來,我們的目光對視在一起,然而對方的眼中茫然無神,就這麼安安靜靜地走開了,要不就是頹然坐在地上,抬頭眺望天空,亦或者抱著頭埋在膝蓋之間。當然,並非沒有擁有乾勁的人,不過這些人都在忙著梳理安置工作和戰時巡邏。這裡的黎明是如此悄然,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壓抑和疲憊,無形驅散了旭日的光芒和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