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宿舍樓的病人有老有小,但都是些與世無爭的人,他們已經不具備傷害他人的能力,甚至連自己都難以照顧。我不希望自己的行動打破他們的平靜,將他們卷入生死不知的漩渦。我還想過,在危機波及這裡之前,儘可能將他們救出去,尋找真正能夠接受他們的地方。從阮醫生和安德醫生的治療過程中,我嗅到了一些不好的氣息,也許這座病院正在利用這些可憐人做些不道德的事情,甚至是殘酷的人體實驗。鴨舌帽男人的到來就像給了我一個信號——無論我想做些什麼,都必須加快步伐了。鴨舌帽男人站在門口,我朝他招了招手。女孩的房間是個十分適合談話的地方。他拉了一張椅子,在我跟前坐下,又不自然地瞥了三個女孩一眼。“你好,我叫達拉斯,是一名記者。”他謹慎地說道。“記者?”“呃,這是我的名片。”鴨舌帽男人說著,從口袋裡翻了又翻,遞上一張皺巴巴的名片。我扯平了名片,對著陽光看到幾行字:XXXXX,達拉斯,電話:XXXXXX。除了姓名外都不是英文,而是我不認識的,用花體寫出來的其它文字,或許是德文、意大利文或拉丁文。“上麵寫的是什麼?”我有些錯愕地看向對方。自稱記者的達拉斯鴨舌帽搓了搓雙手,尷尬地笑了笑,說:“太陽報,我是太陽報的記者。該死的,我就說過應該用英文。”“等等,太陽報?”他似乎看懂了我的猜疑,匆匆解釋道:“不,不是你說的那個太陽報,隻是一家三流的小報社,記者都是兼職的,就像我。哦,該死的,我來這裡很長時間了,這張名片還是第一次拿出來。嘿,哥們,幫我個忙,我在這個鬼地方呆的時間夠長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無論他怎麼解釋,可疑的氣息都揮之不去。不過,就姑且當是這麼回事吧。“你說你在這裡呆了很長時間,你認識我?”我有些介意,這個人也是敵人故意麻痹我而派來的探子嗎?我很確定,在今天之前,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對對,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麵,不過我聽說過你的事情。”達拉斯解釋道,接著沉默了一下,像是回憶著什麼事情,“請相信我,我並沒有惡意,隻是想了解你是怎樣的人。我觀察你很久了,這次冒昧到訪,本來不想和你直接見麵,這同樣是那個人的要求,因為我的事兒有些危險……”“你說得我都糊塗了。”我緊盯著他,就像獵人瞄準了獵物,說道:“是誰讓你來的?你打算做什麼?我很樂意聽聽那個有些危險的事兒。似乎給你情報的人挺熟悉我,那個人應該有告訴你,我是個多危險的家夥,在這種時候最好彆打啞迷。”就像我預料的那樣,達拉斯的臉色有些蒼白,顯得十分緊張。“好吧,好吧。”達拉斯做了個深呼吸,視線朝女孩那邊瞥了一眼,“就在這裡?”“就在這裡。”我毫不猶豫地說:“沒有危險。”“你要知道,這是一件大事,這裡管事的沒人希望它被泄露出去,除了你之外,我不能和任何人談起。”達拉斯仿佛想起了什麼,緊張兮兮地又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這裡沒有竊聽器嗎?”看他的樣子,似乎真的有某些人不待見的圖謀,無論他是假裝還是來真的,倒是勾起了我的興趣。“沒有,你可以信任我的話。”我收起針鋒般的目光,將語氣溫和下來。“好吧,也許我真的可以相信你,那個人也是這麼說的,這個地方能夠幫助我的人,能夠信任的人隻有你一個。”達拉斯又沉默了一會,仿佛在組織語言,“你應該認識給我提供情報的那個人,她也是這裡的人,雖然我從沒見過她,不過在給我的來信中,她的署名是:係色。真是個少見的名字,如同代號一樣,不是嗎?”係色?這個名字在我的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我說不清這時心中情感的顏色,酸澀,痛苦,懷念,疑惑,好奇,激動……直覺告訴我,真正的故事開始了。這個男人口中的係色是哪個係色?不,既然自稱是這裡的人,那麼應該是那個已經離開病院的女孩。我不由得朝在房間中玩紙牌的三個女孩望去,她們中仍舊留出第四者的空位。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說:“給你寫信?你沒有見到她?”“沒有,要知道,我們隻是一家不知名的三流小報社。總之,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知道我的,不,她並不知道我這個人,或許在什麼地方看到了我們的廣告,所以將信件投遞過來,那是三個月前的事情了,而那時負責拆信的人正好是我。啊——”他用力歎了一口氣:“也隻有我才會理會這種令人懷疑是不是惡作劇的信件,還不可救藥地趟入這潭混水,早知道……不,再抱怨也晚了,現在我就想弄清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離開這個鬼地方!”接下來,達拉斯為我細細說明他所遭遇的一切,不得不說,他的確碰到了令人頭疼的難題。這裡所隱藏的秘密,讓我仿佛回到了一個月前,那個遍布陰謀的失落之鎮。在幾個月前,失業的達拉斯好不容易在太陽報找到了一份的工作——打雜兼職記者,對於學曆隻有初中,因為詐騙罪入獄,出獄後一直在工地搬磚的他來說,這算是一份輕鬆的工作,問題隻是沒有業績的話,老板不會開出太高的薪水。對達拉斯本人來說,暫時充當廉價人工並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關鍵在於,這份工作隻是一個跳板而已。在失業後立刻找到了一份棲身之所,並且隻要肯努力,有眼力,加上點運氣,就能搖身一變,成為一名文化人。當然,這其中也有報社老板的蠱惑,不過對於一個隻有初中學曆,還是個詐騙犯的中年男人來說,這也是個不錯的機會,不是嗎?在其他兼職記者得過且過,或是惡意編撰那些當廁紙都嫌油墨重的小道緋聞的時候,達拉斯開始追尋“真正擁有新聞價值的事物”。不過,他的運氣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好。直到三個月前,被老板叫去拆信的他,在一大堆摻雜著或真或假的線報,大部分是讀者謾罵的來信中,他翻出了署名為“係色”的女孩的來信。實際上,他當時並不知道寫信人隻是個十四歲的女孩,但是這封信本身就充滿了令人疑慮重重的味道。不僅字跡潦草,並非使用正規的信紙,而像是從什麼地方臨時弄來的廢紙,顏色泛黃還沾上了疑似血跡的紅色。他將這封信扣押下來,帶回家仔細。信中提起這座封閉病院的事情,但所在地卻隻有提示,女孩用潦草的字跡寫到,這座封閉病院使用種種鑽法律空子的手段,不知名於人世。他們和各國政府的一些野心家合作,不斷往病院中轉移精神病人和犯罪份子進行人體實驗,其中包括一些未成年人,而係色本人,正是被充當實驗體的未成年女孩。這封信的模樣和裡麵的內容不得不讓人猜想寫信人當時的情況:被監禁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身體和精神被摧殘得奄奄一息,卻憑借堅強的意誌,一邊吐血,一邊用顫抖的手在廢紙上寫下這封求救信,好不容易才從不讓人懷疑的渠道將這封信發到這家名叫太陽報的三流報社裡。達拉斯立刻被腦海中勾勒的景象震驚了。他是個詐騙犯,但並不代表他沒有良心,能夠坐視這種摧殘未成年人的不人道行為而不理。另一方麵,他也明白,如果這封信的內容是真實的,那麼要調查它就不可避免遇到大麻煩,甚至是喪命的危險。他徹夜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他一次又一次地這封信。雖然沒有見到名為“係色”的女孩,但是她的嘶叫聲卻在自己的耳邊繚繞不去,就像是屠宰場裡的羔羊。更嚴重的時候,這些令心臟絞痛的聲音在白天時也會充斥在腦海中,他看了幾次心理醫生都沒能解決,因為他無法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女孩“係色”不得不相信看到這封信的人,而看到這封信的人卻不能相信任何人。不,唯一能夠相信的,隻有信中提到的男孩,同樣是實驗體,曾經試圖拯救她卻最終失敗的精神病人“高川”。“係色”告訴達拉斯,或許“高川”已經吃儘了苦頭,但是如果真的有可以相信的人,那一定是他,她相信,無論他被怎麼折磨,精神怎麼惡化,那顆正義的英雄之心都不會被磨滅。達拉斯被“英雄”這個字眼蠱惑了,他不再猶豫,他覺得人生在世,與其渾渾噩噩地死亡,不如拚上一條老命,做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壯舉。他對自己說:我要讓羔羊沉默下來。於是,他想方設法打探到這座封閉病院的所在,並利用病人的身份混了進來。不過,或許是計劃出了問題,他漸漸發現,自己被事態弄得暈頭轉向,到頭來竟然無法恢複正常人的身份,也無法出去了。他始終沒能找到係色本人,不過,因為前不久的跳樓事件,才明白“高川”到底是何許人也,也才敢嘗試提起這件事情。這是因為在跳樓事件之前的高川,和現在坐在他身前的高川,是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我也被他的說法弄得十分頭疼,他似乎真的見過我,認為我的確是這家病院裡的老人,一個人格分裂症患者。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的世界,夢境和現實,都因為他的出現而變得混亂起來。當然,我沒有和他提起世界末日的事情,因為他是個普通人,在末日真的出現之前,大概隻會被他當成妄想症患者的囈語吧。不過,無論如何,既然事情開始了,就必須繼續下去。“他們告訴我,係色已經出院了。”我對他說。“不!這不可能!”達拉斯十分激動,“我調查過,雖然沒有十足的證據,但是這裡的確十分可疑,係色……哦,可憐的係色,她不可能走出這個鬼地方。我覺得自己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哪裡?天堂?”“不,在那座高塔裡。”他嚴肅地盯著我說。他說的高塔,自然是封閉病院的山包頂上那座防衛森嚴的塔形建築。直到現在,我仍舊沒能弄清那裡究竟是做什麼事情的地方。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陷入沉默。我在思考是否要相信他的話,然而那座高塔的確像是隱藏著什麼致命的秘密。不過,如果就這麼衝進去會否太過魯莽了?我雖然已經將自己武裝到了牙齒,但是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之前,那個地方的警備實在讓人棘手,而且也不清楚裡麵到底是什麼情況。“你曾經來過這裡?胖子為什麼不認識你?”我看向達拉斯問道。“不,我沒進來過,我隻是從信中得知這三個女孩,她們是係色的好舍友。”達拉斯猶豫了一下,說:“係色在信中說,她將‘坐標’藏在這裡,要得到坐標,就必須獲得你房間中的烏鴉。她寫得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線索沒錯。我猶豫了很久才過來,順道看望一下這三個女孩,結果……”他攤了攤手,我盯著他的眼睛,隻看到一片清澈。“也就是說,你打算拿了坐標自己乾?”我說。“我小的時候……曾經決定要為某個人上刀山下火海,不,應該說,我希望身邊能有讓我這麼做的人,所以現在我來了。”達拉斯唏噓地說:“當我確定你就是係色說的那個人時,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你了,所以,我覺得不應該把你牽扯進去。”男人用質疑的目光掃視我的全身,“你的身體……”在他將話說完前,我按下機關,一枚蜂針倏地擦過他的發鬢,釘在後方的木櫃上發出“咄”的一聲。當他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額頭立刻滲出冷汗。我微笑著讓他坐直了身軀,對他說:“彆眨眼。”他立刻惶恐地想要退後,在這一瞬間,我從輪椅扶手中拔出自製的鐵刀,刀鋒掠過他的額前,削落一根呆毛。我對這一刀感到滿意,不枉自己的一番鍛煉,雖然臂力隻恢複到同齡人的標準線,但是要斬殺什麼東西,並非是隻有臂力就能做到的。眼力,反應,和身體的協調能力,都已經抵達一個平衡狀態。平常鍛煉的時候麵對的隻是死物,不過現在看來,對付活物也沒有問題。而且這不僅是個警告,同樣也是個測試,從達拉斯的反應和神情來看,他的確是個普通人。在達拉斯驚恐的目光中,我又抽出第二把鐵刀,雙刀揮舞著挽了個刀花。肩膀OK,手腕很靈活,手指更沒問題,假想刀子和手臂融為一體,就像一條充滿韌性的鞭子,這就是富江教給我的刀術。很好,很好,戰鬥的感覺似乎正逐漸從神經和細胞中蘇醒。“我的身體有什麼問題嗎?”我對達拉斯說。“不……沒有……呃,你,你的輪椅……”達拉斯有些結巴說,畏怯地回頭看了一眼釘在木櫃上的鐵針。“我為這一刻準備好久了。”我發自內心地愉悅地微笑著,“你說過,係色的信中提起我曾經為她做了一些事情吧。雖然我並不記得有這回事,但是仍舊十分感謝她那般看待我。既然她認為我是個英雄,那麼我難道不應該將這個英雄扮演到底嗎?我也想知道,這裡,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而我,又到底是什麼人。”達拉斯愣了愣,我想,他一定無法理解我的話吧,因為我和他所在的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本質。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機會,一個可以大鬨一番,是死是活都沒有關係,但一定能夠找到真實的途徑。“那麼……接下來我們……”達拉斯沒能把話說完。“我想,我知道烏鴉是什麼。不過現在我並沒有打算和你聯手,說實話,我並不完全相信你。”我打斷他的話,十分直白地說:“係色也說過吧,在這裡,唯一能相信的人隻有自己。”達拉斯一臉呆滯的表情看著我,繼而醒悟過來,急匆匆地說:“可是係色委托的人是我,我好不容易才混進來,而且我有那封信,信裡有許多線索已經被我解讀出來了。”“達拉斯,達拉斯……聽著。”我操縱輪椅來到他的身旁,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耳朵壓到我的嘴邊,輕聲而殘酷地對他說:“我不需要累贅。你做你的,我做我的,OK?但是彆想我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你,想要做英雄?沒問題,靠自己,因為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可以說服任何人幫你的忙,沒關係,我沒意見。可是現在,你說服我失敗了,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