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睜開左眼,那種痛苦是如此清晰,眼角無法抑製地抽搐著。不知道是痛苦,還是更深切的某種情感,如同電流一般在脊椎和毛孔中竄動。我踉踉蹌蹌衝進洗手間,在鏡子前注視著自己的左眼。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看到了自己那隻左眼的深處有一張真江的臉。仿佛有聲音在耳邊說:我就在這裡……這個夢境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改變。首先,它讓我擁有了一個真正可以自由活動的身體。雖然不清楚體檢報告裡是如何看待這種變化,但是我真切感受到自己的體力和精力正迅速充沛起來,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回光返照。另外,它給我帶來了一種異常的能力,那是在虛幻的末日世界裡,身為魔紋使者的高川所擁有的才能——連鎖判定。當我在鏡子前回過神來的時候,當我的身體如高燒般灼熱的時候,那種無比熟悉又無比懷念的感覺正劇烈衝刷著我的神經。你能想象嗎?剛脫離末日世界時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平庸的殘疾人的失落,懷抱著疑惑、希望和敵意觀察陌生的世界,被告知自己曾經認為的真實隻是虛幻的世界,真與假的界限變得模糊。隱藏的陰謀、悲傷的過往、異常的事態、人體試驗、怪物、殺戮、呐喊、噩夢……在毫無真實感的“現實”和充滿真實感的“虛幻”所產生的大量矛盾資訊中,連自我都開始懷疑。堅持,是為了拯救的承諾,身體卻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虛弱。思考,是為了確定自我,認知卻在一次又一次的衝突中變得瘋狂。我所認識的人,真的是自己知道的那樣嗎?我所認識的世界,真的是自己所知道的那樣嗎?如同陌生人一般的記憶和記錄,記載的卻是“真實”的自己,而自己所了解的自己,卻是於虛幻之中誕生的新生兒,既看不到過去,也看不到未來。我是那麼孤獨,曾經看似熟悉的名字,卻是陌生的女孩,可是在記錄和記憶中,她們的確是“高川”的夥伴。那麼,她們是我的夥伴嗎?我不知道,也不願去思考這樣的問題。名為“高川”的這個我,到底經曆了多少次這樣可怕的試驗?還要經曆多少次這樣的試驗?再次試驗後的下一個“高川”還是如今的自己嗎?好可怕,好可怕。我不想死,也不想就這樣消失。也許能讓我活下去的,隻有那個名為“拯救”的承諾。我固執地認為,隻要恪守這個承諾,那麼“高川”就不會消失,因為,在追溯所有“高川”的記憶後,隻有這個承諾是唯一不會從“高川”的生命中消失的東西——無論是哪個高川。到處都是衝突,到處都是矛盾,可這個瘋狂的世界似乎真的是現實,屬於我的現實,好幾次,我覺得自己快要溺死於其中。然而,就在自己快要崩潰的時候,卻在一夜之間再次找回了某種意義上真正屬於如今的自己的東西——即便那是在被認為虛擬的世界裡冒險,戀愛和戰鬥,在這些被視為“劇情”的經曆中所獲得的力量。這種曾經是玩笑一樣,虛構的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的力量,如今卻真實地回到了我的身上。這就像是在絕境中峰回路轉,以為早已死去的夥伴在危難時刻突然現身,並伸出援手。如此措手不及,出人意料。才能,連鎖判定:萬事萬物在運行時都在相互影響,當使用者於目視範圍內確定一個目標物,就可以感知影響此目標物運動的因素,並對因素進行量化,計算,推測,得出的結論反饋回身體並進行動作協調,這個過程就是一種耗時極短的本能。並可能以目標物此為基礎,將這種感知和判定延伸至乾涉目標物的因素的自身運動。就像在那個末日世界裡一樣,我再一次體味到這個才能給自己帶來的與眾不同的感受。在我的感知中,世界就是一張巨大的網,隻要牽起一個結點,就能觀測到其它結點的運動。真是難以置信。真實的“虛幻”,變成了真實?又一個聲音輕輕在我耳邊訴說:醒來,我就在這裡……我放開掩住左眼的手掌,左眼自行滾動起來,猛然轉向鏡子。我看到鏡子裡不協調的自己,多麼熟悉呀,這個軀殼裡擁有兩個意誌。另一個是你嗎?江。你真的就在這裡,在我的身體,在我的血液,在我的DNA中。我的身體好熱,伴隨著鑽入骨髓深處的劇痛,就好似有無數根須觸手在神經上糾纏,又像是一顆種子強行在基因鏈紮根生長。我能感覺得到!我能感覺得到!那種異常的繁殖。多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這就像是在末日世界裡,江於我體內的蘇醒。好痛苦,可是好高興。我不要再吃藥了,這樣的痛楚,這樣的殖生感才讓我感到生命的真實,讓我不再感到孤獨,讓我知道自己有多麼強大。我聽到自己在歡笑,笑聲中有一個聲音不斷在我耳邊輕輕訴說:我就在這裡……是的,你就在這裡,你不再是虛幻的,你正借由我的身體在這個世界複蘇。今天,就在今天,我將要重生。身體越來越熱,我撐在洗手池邊,緊盯著鏡子裡那個五官因痛苦而扭曲的男孩。突然間,一團火焰自他的小腿上燃起,漸漸地蔓延至上半身,可他沒有掙紮,扭曲的五官正變得模糊,那張臉就好似麵團一樣膨脹,揉動,鼓起一個個包,好似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麵衝出來。臉頰處的皮膚如橡膠一樣凸起,看上去就像鑽出了另一張小小的臉,它嚎叫著,試圖衝破這具身體的束縛,卻被更深處的什麼東西扯了回去,而麵部其它位置鼓起的包也隨之迅速消失。就在這時,我一個恍惚,回過神來卻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仍舊是自己。沒有著火,沒有扭曲,沒有另一張臉,仿佛之前看到的都是幻覺。然而,卻能感覺到身體裡充滿了力量,那簡直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力量,雙腿似乎也一下子恢複到正常水平。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那個末日世界,重新成為了那個優等生高川。不過,當我退出衛生間,屋子裡雜亂的場景,窗外陰影搖曳的景色,還有那條安靜的沐浴在月光下的宿舍走廊,都在告訴我,自己仍舊呆在病院中。我仍舊感到灼熱和痛苦,但這些異常的感覺並沒有強烈到能夠乾擾我的行動,況且,我感到自己此時的精力是如此充沛,前些日子那種病危的感覺就像是泡沫一樣。我拉開桌子下方的抽屜,盯著裡麵的藥瓶發了一會呆,隨後將桌子上亂七八糟的藥物統統掃進這個抽屜裡。偶然間,一種久違的想法再次浮現在我的心底——這座封閉病院其實真的在末日世界裡,隻是我被隔離在高牆之中,之前那些人的說辭不過是一種迷惑人的偽裝,他們為我注射的藥劑是為了強化這種偽裝。但是,我很快就甩掉了這樣的想法,開始對自己此時的身體素質進行檢查。我可沒有忘記,今晚還有一個行動,正適合身體康複的自己大乾一場。我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以站立的姿態去執行今晚的計劃以及今後的計劃,隻要沒有被現場捉住,就能夠利用殘疾人的身份掩飾過去。即便那些人知道我的雙腿已經可以行動了,也絕對想不到我會康複得如此之快,而且這在某種程度來說已經不算是“康複”,而是異化,我能確信,之前的所有“高川”,都不曾如我現在這般擁有超常的力量。這是經曆無數嚴酷的考驗後所產生的奇跡,對於“人類補完計劃”來說,又是一種理所當然,又超乎想象的異變。如果從安德醫生處得知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人類補完計劃的成果正以一種比他預料中更凶猛的方式在我身上體現出來。我嘗試在不算寬敞的房間裡測試自己的反應、速度和力量。通過名為“連鎖判定”的才能,我毫不懷疑自己能夠躲開子彈,進行高精度的設計。速度和力量已經超出成年人,我甚至能夠如壁虎一樣在牆壁上遊行一段距離。雖然沒有實踐,但我覺得自己能夠直接跳上三米高的牆壁,從十米高的地方落下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覺得自己正逐漸恢複末日世界中一級魔紋使者的實力,如果異變一直持續下去,有可能在一個月之內上升到魔紋使者的第二階段,也是獲得超能力。儘管如此,我在左手腕的內側並沒有看到棱形的魔紋。我回想起過去幾個月,自己在病院中探險時遭遇的那些怪物,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也許那些真的是幻覺,但還是情不自禁去猜測,如果此時的自己殺死那些怪物,或者殺死末日症候群患者,能夠將它們變成灰石嗎?我壓抑著這種想要嘗試一下的心情,翻開桌上的資料。我很快就發現,不僅是身體,就連大腦也變得好使多了,記憶能力,邏輯能力,計算能力,已經開始超出尋常人等。在末日世界裡,所謂的“才能”本來就是某些肉體能力的極端體現,而第一階段魔紋的能力,就是讓魔紋的擁有者覺醒才能,強製變成“奇才”、“鬼才”和“天才”。現在的我正重新經曆這一切。當我利用手頭的材料製作武器和防具的時候,一種強烈的即視感讓我仿佛回到廁所怪談之時,末日幻境的那棟病院裡。在這一刻,那兩個不同的世界仿佛穿越時空重疊了。雖然在末日世界裡的時候,那些記憶一度被忘卻,隻剩下一本記錄冒險的日記為佐證,但如今我卻能點滴不漏的記起來。不,確切來說,是那些情景兀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手持斧頭行走在樓梯間。——殺死會隱身的黑犬。——遇到一個紅衣的奇怪男子。然後,這個自稱“末日代理人”的家夥給了我魔紋。是的,我想起來了,當時他說自己的名字是“卡門”。我停下手邊的工作,翻開擱在桌子上的劇本,找到關於“廁所怪談”的情節,裡麵並沒有詳細到記敘這一幕,隻是闡述“高川”在這一情節中得到了魔紋。我再一次琢磨“劇本”,和“末日代理人”一樣不存在於劇本中的人物和劇情還有不少,這足以證明,以“劇本”拓展出來的世界具備極大的彈性。我在末日世界裡一直弄不明白,這個自稱末日代理人的卡門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出現,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如今我跳出末日世界來看,仍然弄不明白。他是不存在於“劇本”中的人物,這是否意味著,他是那個控製虛擬世界的超級計算機以“劇本”為核心擴展出來的角色?那麼,他的存在在整個人類補完計劃中又代表了什麼?安德醫生知道這個情節嗎?作為“劇本”和“世界”的創造者之一,他能夠解讀這個角色嗎?安德醫生暗示過,所有角色的誕生和出現都有其意義,我所遭遇的一切,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可是,如果這個“末日代理人”的出現並不在安德醫生的劇本內,那麼又是誰導致了他的誕生?為什麼讓他主導讓我獲得魔紋的情節?也許是那個超級計算機乾的,但是計算機不應該具備這種主動性的思維,它是縝密的,邏輯的,它會很好地補完細節,卻不會思考事物存在的意義。如果“末日代理人”是有意義的,也許是某個計劃外的人利用超級計算機完善了這個意義。那麼,這個人到底是誰?我還記得卡門的樣子——身高超過兩公尺,紅色的風衣,紅色的寬簷帽,邪惡和典雅完美糅合。他的臉龐藏在帽簷的陰影中,輪廓消瘦,線條有力。他筆直地站在門前,一手壓著帽子,似乎從很久以前就一直站在那兒,被孤獨和桀驁溫柔地環抱著。按照安德醫生給予的設定規則,劇本角色的設定儘可能以熟人為模板,但他的身上沒有一處像是我曾經認識的人。我清晰記得自己問過的那些問題,他是這麼回答的。“這是什麼地方?”“末日幻境。”“為什麼要把我們送來這裡?”“為了拯救世界。”是的,這就是關於我這個“高川”的冒險的開端。而這個開端一定不會是隨便設置,毫無意義的。我看向窗外,澄澈而皎潔的夜色中,玻璃倒影著自己的臉,那張臉什麼表情都沒有,但我知道那並不代表平靜。——這是什麼地方?——末日的幻境。——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了拯救世界。我多麼希望,這真的是這一切的意義。夜幕在我的、思考、製作和鍛煉中慢慢散去,陽光再一次穿透雲層,從窗簾的縫隙處漏進來的光,宛如天國之門正向我開啟。我在這光明的照耀中,舒展自己的身體,體味來自病痛儘頭的無窮力量。我想哭泣,我想呐喊,我想立刻向這個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我看向掛在衣架上的黑色大衣,它的下擺分割開,就像翅膀般左右伸展,在衣架頂上撐起一張烏鴉頭般的麵罩,烏鴉誇克站在大衣的肩膀上,用那雙幽深發亮的眼睛和我對視。我將手中的長刀係在大衣腰間,再將手弩、箭筒、手甲和土質炸彈擱在大衣的腳下。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會讓所有的人知道,“烏鴉”不單單是在他們認為虛幻的世界裡才存在。接下來的白天,我除了接受例行的體檢之外,沒有再做任何多餘的事情。我沒再理會那些醫生會通過體檢報告看出些什麼,也沒有造訪隔壁的房間。我好好吃了三頓飯,弄來一包駱駝牌香煙,翻開在圖書館裡借到的《時間簡史》。深夜,我穿上黑色的大衣,戴上烏鴉麵罩,套上手甲,活動手甲上的勾爪和反刃,將手弩和土質炸彈掛進衣擺中,將腰間的長刀係好,箭筒背上。當我做好這一切,猶如心有靈犀般,房門被敲響了。從門縫下方延伸進來的影子有些焦躁,這個鬼鬼祟祟的人自然是達拉斯。“我已經準備好了。”我說。“是嗎?那就快點行動吧。”達拉斯在門外壓低聲線道。“你先走,我在後麵跟著你。”我說,“這樣比較安全。”達拉斯沒有做聲,即便隔著門,也能感覺到他心中的猶豫不安。但他似乎能夠理解我的說法,很快就咕噥地應了一聲,“一定要跟上來呀。”說罷就轉身離開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走下樓梯,便打開臥室的窗戶朝外望了一眼,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出窗外,在半空回身將飛爪射向樓頂,借助雙腳和繩索的力量攀上房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