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野對席森神父的高大身材發出嘖嘖的感歎聲,就好似恢複了平時的活潑,不過在熟人眼中,仍會發現一些刻意的痕跡。自己的男朋友受了重傷,雖然醒來了,但也不可能讓心情立刻就愉悅起來,大概還是不想讓白井擔心的緣故吧。每當森野發生麻煩,或者有了憂心的事情,白井總會將這些心事攬在自己身上,我覺得不能單純說這樣的態度好還是不好,隻是對森野來說也是一種負擔吧。我曾經以閒聊的口吻和白井提起過這一點,白井平時對這一點也非常注意,不過現在他倒下了,壓力便一下子跑到了森野身上。我有些擔心森野,想要和她多聊聊,可是她已經遠遠跑開,向我們招招手,就消失在人群中。我連她的問題都還沒回答呢。也許森野並不在乎答案,她僅僅是下意識找個話題,減緩自己的壓力,實際上對席森神父並不太感興趣吧。“這個女孩的心情不太好。”席森神父說:“她也是耳語者的成員嗎?”我點點頭,說:“白井是她的男朋友。神父,如果你能治好白井,就等於救了兩個人。”席森神父露出溫和的笑容,搖搖頭說:“在沒看到病人之前,我可不敢打包票。其實灰霧也能產生治愈性的力量,隻是能掌握這種力量的人太少了。我和瑪爾瓊斯家打交道的時候,見過有使用治愈法術的巫師。”我和席森神父走進電梯,不一會,又有更多的人進來了。大概是在醫院中的緣故,這裡的人對陌生人並不上心,並不像走在外麵時,許多人有意無意向神父行注目禮。儘管電梯裡比較擁擠,但我仍舊向神父谘詢了關於灰霧力量的事情。“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掌握灰霧力量,這種力量直接進入人體,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有害的,如何將之轉換成每個人都能接受的泛用能源還是一個難題。就算是能夠量產巫師的瑪爾瓊斯家,也隻能維持百分之一的比例,也就是說,在調製過程中,每一百人隻能成功一人,其餘九十九人的死亡幾率高達六成,剩餘四成會留下後遺症。”雖然闡述著令人發指的傷亡比例,勾勒一幕幕殘忍的景象,席森神父仍舊神色平靜,看不出半點仁愛、憤怒、痛苦。我和他接觸的時間並不長,不知道該如何評述他的形象。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對世上所有的黑暗、殘忍、獵奇和不公報以漠視,更甚者進一步細細品味,可是他們絕對不會去製造這樣的事情。而另一些人會對這類黑暗、殘忍、獵奇和不公的事情發出悲歎,甚至打心地悲傷,覺得它們是不正確,不應該出現的東西,然而卻無法克製自己去做這類事情。正是存在這種知行不合一,態度與行為截然相反的現象,才讓人變得難以捉摸。譬如,八景就是第一類人,看似冷漠,卻打心底不忍傷害他人,雖然喜歡收集一些成人、血腥、異常又詭秘的東西,但僅僅是興趣罷了,要讓她成為一個殺人狂是絕對不可能的,她甚至連意識到自己捏死了一隻螞蟻時,都會感到些許不安。而我呢,大概是第二類吧,我對那些恐怖的景象和行為感到不適,有正常的審美觀,並對人道和非人道,正義與邪惡的界限有明確的認知,因為本業是心理學,所以每當碰到令人揪心和發指的案例,都會忍不住停下來休息一會,然而,這樣的我卻能夠冷靜地殺死他人,對他人施加暴力,用各種手段打擊他人的心理和精神,讓他在惶惶不安中死去。每當我這麼做時,心中一點都不覺得興奮,有時甚至覺得作嘔,然而,我卻壓抑了這種不快去做這類事情。正因為了解八景和自己在這點上的截然不同,所以我才自甘當一介副社長。我直覺在席森神父身上,應該也同樣存在這種差異性,但在觀察到足夠的證例前,我無法判斷席森神父到底是那一類人。“大部分人在接受灰霧的改造後,會因為諸多因素而誕生出不同的力量,雖然本質都是灰霧力量,但在外在性質上卻存在差彆。大部分人會呈現強烈的攻擊性,而小部分則隻能做一些輔助性的事情,其中治療能力又是輔助類能力中最罕見的一種。”神父說到這裡,頓了頓,又說,“我覺得一個沒有治療者的組織是十分脆弱的。”儘管他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話中所指就是我們“耳語者”。他說得很對,如果我們之中有一個治療能力者的話,戰鬥的結果就不會是這麼慘不忍睹,這還僅僅是應付一隻惡魔和一名巫師而已,今後我們還要麵對更大龐大和強大的敵人。神父是我們的盟約者,但他也並不是治療者。“神父,在你認識的人中,在其他神秘組織裡,不存在治療者的朋友嗎?”我問。神父露出無奈的神色,告訴我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除了你們,我從來沒有遇到末日真理之外的組織。”這怎麼可能!我驚呆了,直到所有人都走出電梯,才回過神來走出去。“你到過多少地方?就連這座城市都有我們耳語者,為什麼會沒有在其他城市裡發現類似的人?”“大概有零散的灰霧力量使用者吧。不過,隻要在非洲、歐洲和美洲,無論是哪座城市,一旦他們走漏消息,就要麵對瑪爾瓊斯家直屬部隊的捕獵。”神父凝重地說,“瑪爾瓊斯家在中世紀時就存在了,是歐洲存在曆史最為久遠的家族之一,無論是大航海是時代還是開發美洲新大陸都有他們活動的跡象,雖然在一戰和二戰時沉寂了一段時間,可是在侵蝕了末日真理教之後,為了迅速獲得大量實驗人口,又刻意加大了對非洲的控製,他們的情報體係幾乎擴散到除了亞洲之外的每個角落。這也是我之所以來到這個國家的緣故。瑪爾瓊斯家的觸手暫時還伸不到這裡來,不過他們已經在打日本的主意了。無論我們要做什麼,都必須趕快。”沒想到主導末日真理教的瑪爾瓊斯家竟然是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原本我已經儘量去高估他們了,但總因為“邪教”的念頭而覺得他們上不得台麵,然而神父的一席話卻將真正殘酷的未來展示在我的麵前。隻有區區五六人的耳語者,該怎麼做才能抵擋住如此可怕的邪教力量呢?我低頭沉思,來到白井的病房前,突然有這樣一種想法在腦海中隱約浮現:隻有戰爭才能讓我們得到喘息。就像是傳聞中,美國的金融寡頭為了削弱更強大的寡頭的實力,聯合起來發動了兩次世界大戰,結果他們在消耗了全球十分之一的人口後勝利了,成功取代了對方的位置。如果要遏製占領了非洲、歐洲和美洲的末日真理教,就必須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想要達到和前兩次世界大戰同樣的效果,在灰霧力量的影響下,至少會死亡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不!不對!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一個會消耗全球四分之一人口的大戰,絕對會在抵達這個數量之前,將人類拖入末日。在這一刻,八景的末日預言在我的腦海中回蕩。這個世界的未來,會沿著我的想像發展嗎?我的思維是不是太過瘋狂了呢?我在不斷詰問自己的同時,又忍不住想到,會不會有更多的人產生和我類似的想法呢?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如何特殊的人,也不認為自己的思維方式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所以,有其他人思考並得到和我相同的結論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然而,這種普遍性比特殊性更令人毛骨悚然。雖然神父說自己從沒見過其他組織,可是既然末日真理教仍舊在狩獵落單的灰霧力量使用者,那就證明其他組織必然存在,即便現在不存在,未來也會存在,就像是星星之火,眾多的灰霧力量使用者會覺悟,掙紮,發動革命。沒有人會在高壓之下束手就擒,這一曆程在曆史上從未出錯過。我試圖找出種種理由來說服自己無視這個可能性,但是這個思考方向反而更加的根深蒂固了,讓自己愈發相信未來一定會向這個方向發展。我在病房門外站了好一會,用儘全力讓向著可怕未來狂奔的思維和情緒平息下來,這才推門而入。白井的病房中沒有外人,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將薄紗一樣細膩透明的窗簾掀起。白井的床鋪被推到窗戶邊,他將枕頭墊在腰後,靠在床頭板上,視線越過窗簾揚起時的空隙投向遠方。這個男生是如此安靜,臉上沒有半分懊悔和遺憾,讓人覺得他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過,我知道這樣的感覺一定是錯覺。白井不是聖人,就算受傷是因為保護自己的女友,沒有任何值得懊悔的地方,但是這個傷勢嚴重到影響自己的未來,在他的心中又怎會沒有一絲遺憾、憤怒和不安呢?白井是個不出彩的人,無論相貌、學習還是身體上都沒有過人之處,是許多人口中的平庸之輩,但我想,正是因為沒有獨特的地方,所以才不會在任何時候走上極端。在個性上,他和咲夜是截然相反的類型。但不能因此就覺得他會老老實實的認命。從看到白井的表情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認為,白井如今表現出來的平靜,是一種在壓抑了負麵情緒的情況下,對未來的思考,說不定已經得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卻又在預料之中的結果。所以,在白井意識到我的存在後,想要說點什麼前,我製止了他。“神父,麻煩你了。”我對身後的席森神父說。白井自然早就看到席森神父了,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森野或其他路人那種一驚一咋的神態,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平凡的陌生人一樣,就這麼平淡地笑著,朝對方點點頭。“你好,神父。”“你好,白井。”席森神父走到床前,居高臨下看著他,說:“你的身體用普通的療法已經無可挽救了。不過,我知道一些不普通的方法,你要試試看嗎?”倆人對視了半晌,誰都沒有開口。我想要詢問神父,到底是怎樣不普通的方法,但答案其實我是知道的,不外乎是利用灰霧的力量吧,然而,神父之前也提起過,灰霧會給普通人的身體帶來巨大的負荷與侵蝕,活下去的幾率不足百分之一。如今白井的傷勢雖然嚴重,但不致命,一旦接觸灰霧力量,那麼死亡幾率就會和其他人相同,甚至更高。“該做決定的是白井本人,我不覺得你可以乾涉他的想法。”席森神父對我說。這點我當然知道,我不想也不會去為白井做出選擇,可是……“至少他應該知道自己要承受多大的危險。”“你又怎麼知道他不知道?他又不是腦袋燒壞了的蠢蛋。”席森神父不客氣地對我說。席森神父的態度和語氣銳利逼人,完全沒有之前的溫和。我知道這種變化一定和白井有關,可我猜不出他想在白井身上打什麼主意。不過,他的話並沒有錯誤,白井雖然普通,但不是笨蛋,與之相反,正因為清楚自己的平凡,所以總是會用比其他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思考,對他來說,向前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清晰的。白井絕對不會做出讓自己無法承受結果的冒險。“如果你成功了,不僅會讓你的傷病痊愈,更會獲得強大的力量。”席森神父推了推眼鏡,“我是得到你們組織的負責人承認的盟約者,治愈你和另一位女孩是我們之間合作的開始,我不會貿然做出判斷。本來我打算將這個機會給那位叫做係色的女孩,可是在看到你之後,我覺得你比她更需要,也更適合這個力量。那麼……”他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白井:“現在就告訴我答案吧,白井,你願意以生命為賭注,下注你的未來嗎?”白井並沒有受到這種逼迫性氣勢的乾擾,他的臉上仍舊掛著平靜,甚至可以稱之為平淡的笑容。他轉而問我:“高川,你覺得我需要這麼做嗎?你知道,我隻想和森野在一起,讓她快快樂樂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不想讓她遭遇太多危險,八景的預言太準確,太異常了,就像是本不該發生的事情,因為預言到了所以才會發生一樣,讓人感到不安……”他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頓,我沒有回答,我知道,他想說這些話已經很久了。這個男生除了森野之外誰都不怎麼在乎,除了森野之外,沒有感興趣的東西,除了森野之外,不會做出更多的行動。他不是因為我和八景的邀請,因為感到有趣或興味相投之類的理由而加入耳語者的,他之所以和我們一起呆了四年,隻是因為森野在這裡罷了。現在,他終於將心裡話說了出來——八景的預言讓人無法承受。可是,預言本該就是這樣的,注定會發生的未來一旦被人提前知道,就會產生巨大的壓力,因為你知道,無論自己做什麼,無論事情本身看起來有多不可能發生,無論結果是好與壞,該發生的仍舊會發生。“本來昨晚應該是她的最後一次,也是最危險的一次活動。預言裡沒說她會出事,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做一些事情,她一定會出事。”白井繼續說道:“能夠以這種傷勢換得她的平安,我已經很滿足了。我不想在讓八景的預言困擾我們,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八景不把預言說出來,這些事情會不會發生呢?就像薛定鄂的貓一樣。”薛定鄂之貓——一種量子力學理想實驗——利用鈾衰變將毒氣注射進裝貓的箱子裡,當箱子沒被打開,貓的生死沒有被觀測到之前,箱中之貓處於“死—活疊加態”。白井覺得,八景的預言就是這樣的東西:那些看似被注定的“未來”在被八景這個先知說出來,被其他人“觀測到”之前,同樣處於“發生-未發生疊加的狀態”。我不知道白井的猜想是否正確。按照神父的說法,八景的預知也是灰霧力量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而灰霧是一種“同時具備物質性和非物質性狀態,並能在這兩種狀態間自由轉換的極小微粒”,量子力學則涉及研究微觀粒子的運動規律,那麼灰霧的活動和變化,以及它所帶來的影響,是否同樣符合薛定鄂貓的理論呢?但是,有一點他已經明確告訴我了,他在不了解八景預言的本質的情況下,選擇相信這樣的猜測。就算我對他說明“灰霧”因素,大概也無法找出讓他回心轉意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