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七天中,席森神父如約為我和白井進行特訓,他並沒有什麼妙招,隻是教授各種近身戰的技巧而已,可是他的近身技巧在我的感覺中存在破綻。如果這就是他的近身戰就是這點本事,在不使用超能力的情況下,我覺得自己一定能夠殺死他。期間有幾次讓我們去射擊訓練場,讓專業的射擊教練指導我們使用槍械。實際上,我在軍訓時都已經掌握了最基礎的射擊方式,所以這些訓練並也沒有太大的成效。席森神父的訓練並沒有讓我感到實質性的提高,倒是白井通過這些特訓開始學會發揮自己的身體優勢。在日常的鍛煉中,白井來自身體方麵的特質也逐漸顯露出來,那是在彈跳力方麵的增強。他的雙腳就像是一根彈簧,每一次彎曲都會產生強大的爆發力,這種爆發力和我的爆發力不一樣,並沒有任何後遺症。在長距離的運動中,他具備十分明顯的優勢。除此之外,他意外的也同樣擁有操使短刀的才能,和我一樣依靠本能而非格鬥技巧進行攻擊。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白井和我就像是同一個模子裡鑄出來似的。觀察著每天都在蛻變的白井,既視感又開始困擾著我,我覺得他似乎正變得和“過去”一樣,可是,我又什麼時候了解過白井的過去呢?我晚上做了一個怪夢,夢裡的自己身處在某個家屬區的門口,不遠的地方是熊熊燃燒的居民樓。我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可是身體卻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枷鎖禁錮,動彈不得。有人突然拍我的肩膀。我的身體自行轉過去,就看到一個穿著連帽運動裝,還刻意將帽子戴起來的家夥。其他存在,人也好,樹木也好,汽車也好,全是毫無意義的布景。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仿佛布景的漏風聲。這人的身高比我矮了一些,顯得瘦弱,像是個少年。他的帽簷壓得很低,還稍微垂著頭,似乎有氣無力的模樣,依稀能看到藏在陰影中的下巴。然而我知道他在盯著我,那雙絕望和憎惡的視線穿透陰影和帽簷,一直落在我的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令人寒毛直豎的熟悉感覺。他左手中的菜刀正在滴血,刀刃看上去已經用了很久,而且從沒洗過,滿是血肉的汙漬。我不知道他是誰,可是嘴巴卻不由自主地說出一個名字:“白井。”麵前之人微微抬起頭,可視的部位從下巴延伸到鼻尖。我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人了,這哪裡是我記憶中白井的樣子?他肌膚如同垂暮老人,又像是在棺材裡呆得很久的死者,滿是皺褶和斑點,有些地方的皮膚甚至剝落下來,僅一絲皮肉掛在身上。他用手輕輕搔了搔,外皮就掉下來,露出慘白的血肉。這個被夢中的我稱為“白井”的人猛然揮了一下菜刀,身體好似脫線的玩偶,搖晃了幾下向前跌倒。他沒有完全跌在地上,當他的身體距離地麵隻剩下十多公分的時候,我眨了一下眼睛就駭然發現他竟然出現在我的身前。我們之間將近十米的距離宛如消失了一般。好快!這個詞語剛在腦海成形,他已經以低過腰部的角度向上挑起刀刃。我想要掙紮,身體也的確動起來了,但這個動作並不受我的大腦控製。我就像是一個吊線木偶,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這個夢境中操縱著我的身體。結果,我隻來得及將匕首抬起來,半月型的刃光已經掠過我的胸腹之間。我後退一步,眼角餘光看到鮮血立刻傷口噴濺出來。同樣叫做“白井”,可實際上絕對是一個非人怪物的家夥再一次揮起滴血的菜刀。而我就在此時從噩夢中驚醒了,那種冰涼刺骨,瀕臨死亡的驚悚情緒好一陣子才平息下去。真是個奇怪又可怕的怪夢,就好似某種不詳的預兆。我連續用冷水敷臉,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顯得蒼白。我告訴自己,夢境裡叫做“白井”的東西和我所認識的白井截然不同,可是,又有一種來自身體深處,顯得根深蒂固的感覺在對我說:那就是白井。自從螺旋階梯之夢結束後,我的現實就一直和諸如既視感,以及夢境之類的非現實之物糾纏不定。雖然從剛開始時就覺得困擾,但是我一直認為這種現象一定會在某天消失不見。可是,這天的怪夢讓我產生了另一個想法:如果這種幻覺錯覺不消失的話,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天變成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瘋子呢?我呆愣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稍微回過神的時候,大概因為不眨眼睛太久的緣故,視野變得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睛,拿起放在洗手池台邊裝飾用的無度數眼鏡想要戴上,抬起頭卻發現鏡子裡的自己好似有些不妥。下一刻我就發現了不妥的地方:我的明明正在將眼鏡戴上,然而鏡子裡的我卻還是雙手垂在胸前,捏著眼鏡架的姿勢。然後,鏡子裡的我朝這邊微微一笑。霎時間,一種陰森詭異的氣氛將我包圍起來。明明是很普通的笑容,可是在昏黃的節能燈光下,充滿了異常的味道。我的身體完全僵住了。看到鏡子裡的我的詭異行為,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認為這是幻覺。我既不覺得自己是會為這種事情嚇住的人,也不認為區區幻覺會比幾天前的死亡體驗更讓人恐懼,但是身體卻不由自主,讓我幾乎以為自己還沒有從之前噩夢中醒來。據說,人類會在夢境之中以夢中人的身份再做第二個夢。好萊塢有一位導演利用這種夢中夢的說法製作了一部優秀的電影,那部電影我沒有看過,但大概知道內容和我現在的遭遇十分相似。這麼一想,就更加覺得自己是在夢境中了。也許自己根本就沒醒來,或者在洗手間又睡著了。我被迫一直和鏡子裡的自己對視。鏡子裡,我的臉正在發生一種肉眼可見的變化,先是扭出成仿佛畢加索抽象畫的怪模樣,又漸漸變成一個五官模糊的少年,少年的左眼呈現血紅色,而右眼則是翠綠色。在我想要看得更仔細的時候,鏡子裡我的頭顱又變成了某種鳥類的頭部輪廓,黑色的絨羽宛如煙霧一般虛幻。緊接著又變成了一個年幼的女孩,這個女孩的形象一閃而過,就好像是被最後一個形象硬生生擠了出去。最後的鏡中人同樣是個女性,五官顯得十分清晰,但同樣並不穩定,五官的輪廓沒有變化,可是臉型和頭發都在不斷變動,令這個女性的氣質一下子沉靜,一下溫馨,一下強硬,一下陰柔……這種變幻越來越快,一開始像是走馬燈,隨後就如同快放的影像。大約隻是短短的十幾秒鐘吧,我已經分不清這個女人的臉到底變幻多少次了,然而,她那宛如被固定住的眼睛卻越來越明亮。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誰,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可是卻叫不出她的名字。我無法將目光從這個詭異的女人頭部上挪開,在她身上有一種強大的磁力在吸引著我,這是無論在咲夜還是八景身上都未曾有過的感覺。說來也奇怪,我竟然對這種詭異的場景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女人突然朝我這兒傾斜身子,似乎在透過鏡子端詳這一邊的我,又像是想要穿透鏡子,來到我這邊的世界。就在這一瞬間,我發覺自己的身體居然可以動彈了。我抬起手想要觸摸鏡子,結果剛有所動作,眼前的景象就變得恍惚。當視野恢複清明的時候,我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仍舊是自己——一個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青年。我抬起手,他也抬起手,我扯了一下嘴巴,他也扯自己的嘴巴。這下可好,我似乎又回到現實中了。我後退幾步,打量這個房間,的確是租屋的洗手間沒錯。我想起那片關於夢境的電影,匆匆趕回廳室裡,沒有理會仍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席森神父,從工具箱裡翻出一個可以充當陀螺的螺帽。據說,如果自己仍舊在夢境中,那麼旋轉的陀螺就不會停下來。於是,我將螺帽用力一擰,讓它旋轉起來,僅僅兩個呼吸之後,它就停下來了。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坐在地板上,有一種精疲力儘的感覺。“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在亂搞什麼?”沙發處傳來席森神父抱怨的聲音。“精力太旺盛了,睡不著,所以運動了一下。”我隨口亂說著。“是不是太緊張了?明天訓練就結束了。”席森神父坐起來,在陰暗的房間裡豎起一個黑影,他抓過扇子用力扇了扇。真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種大熱天,還要在家裡穿那套深色的教服。我保持沉默,於是他又說:“我從八景那裡聽說了關於你們的事情。她是先知吧,嗯,姑且算是吧,我總覺得她和我見過的先知有些不同。”席森神父是見識多廣的人,既然他覺得不對勁,就一定不會是無的放矢。我有些緊張,八景真的和其他先知不同嗎?在他嗑叨下去前,我打斷他的話,追問道:“哪裡不同?”“哪裡?”席森神父喃喃地重複這個詞語,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說:“你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統治局,也沒有去過和那種一看就知道不是現實風景的地方吧?我所知道的先知至少擁有三種力量。”他豎起一根手指,“第一,能夠預知未來。”然後豎起第二根,“第二,能夠預知通往統治局遺跡的節點。”又豎起第三根,“第三,能夠打開統治局節點。”“很明顯,你們既不知道統治局,也不知道如何進入統治局遺址。但是,八景的確擁有預知的能力……”席森神父托住下巴,用一種意味深長的口吻說:“我認為,八景身為先知的能力有所缺陷。”原來如此,我第一次對席森神父認知中的先知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我的確從來沒有見過八景做過預知未來之外的超常識事情,但這也不意味她不能做到。也許她就像大多數人那樣,對自己的能力和天賦沒有深入去了解,或者因為太過專注於預知,反而忽略了其它方麵的挖掘。想想看,自己於某天發現自己突然獲得了預知的超能力,那麼還會刻意去尋找第二種超能力嗎?按照普通人的想法,能夠擁有一種超能力就是天大的慶事了吧。不過,席森神父對我這樣的想法表示不讚同,理由很簡單:先知的能力一旦擁有就會知道,就像人一誕生下來就知道舉手投足一樣。如果八景沒有掩飾自己的能力,也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存在這些能力,那她一定沒有這些能力。聽起來就像是早產兒或是天生殘疾一樣,天生就缺失了某些必備的東西。我不由得如此想到。“這樣的缺陷會給她帶來麻煩嗎?還是會產生什麼後遺症?”我謹慎地問道。“不清楚,大概不會吧。”席森神父也不太確定,因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不完全的先知。對這種事情我也沒法可想。在過去的交往中,八景也很少生病,該參加的體育活動也會參加,成績不好也不壞,身體檢查時也沒有發現任何毛病。既然過去沒有問題,那麼未來應該也不會突然出現問題。話談到這裡,突然失去了興致。我和席森神父保持了好一會沉默,然後他扔開扇子,重新躺回沙發上,好半會都沒聲息,像是漸漸睡著了。我看了一下熒光刻度的時鐘,連淩晨三點都沒到。空調已經停了,房間裡稍微有些悶熱,若是睡著了的話一定感覺不出來吧。不過,吵醒席森神父的歉意讓我重新打開空調。我回到床上,摘下眼鏡放在床頭,重新涼爽下來的空氣讓我在合上眼睛之後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仍舊是早早起床,去公園的僻靜池塘邊鍛煉身體。天氣有些陰沉,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雨,吸入空氣的時候能夠感受到濃重的水氣味道。雖然天際已經開始發亮,但是街燈還亮著,走到下麵的時候還是能夠看到長長的有些黯淡的影子,偶爾有晨跑的人經過身邊,不時傳來清潔工掃地的聲音。我回想著昨晚的噩夢和幻覺,這個時候能夠理智地去分析這些事情了,我卻反倒什麼都沒想,隻是任憑那個可怕的“白井”怪物和鏡中人不斷變幻的臉在腦海中沉浮。身後傳來的狗叫聲讓我回頭看去,一個身穿運動裝的上班族女郎正牽著狗朝這邊小跑而來。我很快就認出她是在同一個小區租房的房客,雖然不住在同一個單元,但有過好幾次交道的經曆,勉強也算是熟人吧。不太清楚她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她做什麼工作,沒有見過她和男性有來往。她似乎也認出我來,露出個善意的笑容打了招呼,腳也不停地向前跑去。超過我大概有五十多米的時候,她的狗突然狂吠了幾聲,突然朝一旁的垃圾桶衝去。她沒能抓住繩子,顯得有些驚詫和鬱悶,頓了頓連忙追了上去。“快回來,那裡臟。”她這麼喊道。狗沒有聽她的話,猛然朝垃圾桶一撲,一隻黑色的影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飛騰起來。這時我才發覺那竟然是一隻黑色的鳥。大約是毛色深沉的緣故,在影子中不起眼,所以之前才沒有注意到。我盯著那隻鳥,直到它落在街燈上,那身黑色的羽毛和尖銳的嘴好似泛起光。我記起來了,這是一隻烏鴉。這可真是個稀罕事,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烏鴉,而且還是在城市中。烏鴉也盯著我,偶爾眨下眼睛,韻律感好像能令人聽到相機的快門聲。距離如此之遠,可我卻產生錯覺,覺得自己能夠看到那玻璃珠一樣清澈的眼珠子裡倒影著自己的身影。上班族女郎也被烏鴉的飛起嚇了一跳,在街燈下愣著眺望了好一會,才被狗發出的叫聲驚醒。她看向垃圾桶,狗已經將垃圾桶推倒了,把還沒被清潔工收拾掉的垃圾弄得到處都是,還在其中劃拉著什麼,左嗅嗅右嗅嗅。女郎臉上露出遲疑的表情,若我沒看錯,她的心情十分不好,在意識到那隻鳥是烏鴉後,變得有些陰沉。這大概是因為烏鴉代表不詳的緣故吧,加上不聽話的狗,讓她把剛出門時的好心情都消耗掉了。女郎最終沒有走進垃圾堆,隻是在外圍喊了幾聲,狗沒有理會。我原本以為這隻狗是因為烏鴉的存在才被驚動,但現在看上去又不太像。也許垃圾堆裡有吸引它的東西,我不由得有些好奇,它到底在尋找什麼。我又看了烏鴉一眼,它就像木雕一樣佇立在街燈上,仍舊盯著我。若是普通人也許會心中發毛,可我卻對這隻不詳之鳥生出莫名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