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近江一直有一種熟悉感,若是用世界線的理論來解釋,那麼她一定是在上一個世界線裡和我關係十分親密的人,也許就是我的女朋友或妻子。所以我們會再一次相遇,再一次成為夫妻。不過,我其實並不了解近江。她和我在一起時也很少透露內心的想法,我能夠從她的行事風格和表情這類外在的表現來猜測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但我知道,其實這麼做並不完全靠譜。我想要了解她,但從這些天的相處來看,她似乎並不想讓我了解,或者說,並不在意我是否了解。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是那些沉迷於自己的研究而不管外界如何的研究狂人——是的,她已經自稱自己是“瘋狂科學家”了。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能夠和她多聊一會。近江說了一句“有點奇怪”就不再理會,開啟行李箱的側部,有筆記本電腦彈出,她就用這台筆記本電腦開始自己的工作。我扭頭去看她的筆記本屏幕,卻隻看到無數扭曲的曲線和變形的斑點,如果看的時間長了,就會出現惡心感。右上角的一個小窗口裡,隨著近江的飛速鍵入,一排排看不懂的如同亂碼一樣的字符向上翻滾。“這是世界線曲線。”她突然開口了:“以一個具體的點為參照物計算變動率,有些點發生改變,會根據實際情況產生或大或小的變動率數值,但僅僅一個點是不夠的,要發生足夠大的變動率,必須找到更多的點。通過改變這些點,我們可以改變未來,卻無法回到過去,因為這個點在變動的時候就變成了過去。在現有的時光回溯理論裡,最為常人所知的所謂光速造成時間倒流的論斷其實並不正確,那隻是一種相對性的錯覺而已。那麼,到底怎樣才能在實質上回到過去呢,回到某個點未曾變動的那個時間呢?”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好似在期望我有什麼參考性的答案。不過我對這種理論上的東西完全沒有足夠的了解。我擅長的不是理論物理,而是動力學和心理學。儘管如此,我仍舊絞儘腦汁,說了一個自己也不明白是否靠譜的猜測:“這關係到‘時間’究竟是什麼樣子。”“嗯,有人也做過相關方麵的理論研究。”近江並沒有表示讚同或反對,也沒有失望或開心的情緒,“過去很多人認為,時間是一張連續的線,後來,有人覺得時間是一張膜,近年來,有人提出弦理論,認為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包括時間和空間在內,都是由一根根不連續的‘弦’構成的。”“你覺得呢?”“我嗎?”近江頓了頓,沉默了一會,說:“我原來讚同弦理論,至少它能解釋大部分的現象。不過……”不過什麼,她並沒有說出來。她表現得十分遲疑,並不想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她現在的研究理論基礎,一定不再是弦理論了,而是她自己的某個理論。她之所以在演算所謂的“變動率”,或許就是為了找到更多能夠證明自己理論正確的證據。她說過,自己已經完成了一個部分理論上的論證,並成功進行了某些實驗,證實依靠這個理論能夠製造出一個時間機器的樣機。我對她的理論有些好奇,然而,卻一點都不想去了解,因為那一定是很難理解的東西,畢竟我連弦理論也隻是聽過有這麼一種理論而已。又過了一會,近江又說道:“世界線理論隻是一個提供世界發展的模型的理論,它試圖讓人了解這個世界到底是如何發展成如今的樣子,又可能會變成怎樣。它以產生‘變動率’的點為基礎,然後以在未來收束的線為結尾。你可以通過改變尚未改變的點來改變未來,但並不提供回到已經改變的那個點的方法。”她用一種深邃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這個理論是不能讓人回到過去的,阿川。”近江的解說讓我感到詫異,可是我從頭到尾思考了關於世界線的理論,的確如她所說的那樣,並不存在回到過去的基礎理論。仔細研究一下就會發現,在世界線理論中,世界線隨著代表“選擇”和“結果”的點不斷增長,但實際上,我們永遠都站在某條世界線的端點處,名為“未來”的世界線在這一刻作出選擇之前其實並不存在,隻是擁有存在的可能性而已。看似線段繁多,如同樹枝分叉一樣的世界線描述圖,其實隻有一條是真正存在的實線,其餘都是代表“可能性”的虛線。所謂世界線收束,也隻是在論證,就算將某條“虛線”變成“實線”,也會經過某個相同的但尚不存在的點,亦即,必然會作出某個選擇或得到某個結果而已。進一步來說,所謂能夠跳躍世界線,回到過去的“命運石之門”其實並不是世界線理論的產物。可是,係色同學為什麼唯獨提醒我這種理論,讓我覺得自己可以回到過去……或者說,回到上一個世界線呢?既然已經存在的世界線代表的是“過去”,那麼,結合“世界線旅人”的說法,就可以得出一個奇怪的結論——世界並非來自某一個過去,而是同時擁有好幾個“過去”。這意味著在世界線結構圖中,本應是“虛線”的地方變成了“實線”。如果我是“世界線旅人”這一點導致了這種現象,那麼,我已經不在了的“實線”,又會產生怎樣的變化?它到底是在我離開的那個“點”處中斷,不再增長,還是在我離開的一刻,整條世界線就就重新變成“虛線”?無法理解。我用力甩了甩頭,讓自己從迷宮一樣的思考中清醒過來。“我做過的所有實驗,其數據都在顯示世界線將會在不久的將來收束為一個名為‘世界末日’的終點。那麼,你是想要改變這個未來,還是不要改變呢?我覺得你的那位已經消失的係色同學,之所以用世界線理論的說法來提醒你,其實並不想你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嘗試去改變未來,因為,所有的點都已經不足以提供抵抗收束力的變動率了。這也意味著,接下來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法改變最終的結果。”近江的這番話著實讓我目瞪口呆。我從來都沒想過會出現的結論。無論是八景的預言,還是係色同學模糊的暗示,都讓我如近江所說的,試圖去拯救未來。正因為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就能擁有製止末日的可能性,所以人格異常也好,違法犯紀也好,殺人也沒關係,如果能夠拯救某些人的話,能夠阻止末日的話,都能夠做下去。可是,近江卻對我說:已經不存在這個可能性了。其實,八景的預言也早就給出的相同的結論:世界末日必將到來。可是,無論是八景自己,還是包括我在內的耳語者的其他成員,都認為預言並不是這麼頑固且必定實現的東西——儘管八景的預言一直都是準確的,她所預言的事情,都已經發生,可是我們仍舊相信,一定存在某個突破點。也正因為相信八景的預言,認為她的預言能夠引導我們獲得一個可能性,所以耳語者才誕生,並一直存在下來。那麼,我們如今的努力,過去的付出,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第一時間就想反駁她的說法,可是,當我看到近江眼睛中的平靜時,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因為,我就算能夠說出各種理由,卻根本找不到證明自己理由正確的證據。而近江卻通過無數次超乎想象的理論實驗得出了和八景的預言相同的結論。儘管,這並不意味著我十分相信近江的理論,實際上,我對她的理論並不了解,更不知道她究竟做了哪些實驗,這些實驗數據又是否具有足夠的代表性。找到代表變動率的點並進行計算和推演——這在我看來根本是永遠無法完成的實驗。近江大概隻是通過自己的公式,計算了自己選定的,認為最具有影響力和代表性的典型,從而得到讓她信服的數據吧。即便如此,她的論據也比空有信念的我們更充足,更有說服力。我已經回想不起來,自己在聽到近江的結論後,到底又思考了什麼。這個結論給我的打擊超乎想象,幾乎毀滅了我的夢想和期望。如果我相信她,那就代表自己的過去毫無意義,自己的未來也看似會變得毫無意義,如果我不相信她——可我為什麼不相信她呢?“高川先生……高川先生!”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呼聲讓我回過神來。有人抓住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抬起視線,發現是格雷格婭在跟我說話。我看到自己腳邊落滿了煙頭,而香煙包已經空了一半。時間才過去了十五分鐘而已。“怎麼了?高川先生,你的臉色不太好。”格雷格婭疑惑地問,“身體不舒服?”“不,沒什麼。”我用力揉了揉臉頰,儘量露出溫和的笑容,問她有什麼事情。她說隻是看到我的臉色不好,所以過來招呼一聲,看看有沒有自己可以幫忙的地方。“他沒事。”近江說話的時候,仍舊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隻是事情和他想象的不同,被稍微打擊了一下。”“事情和想象不同?什麼事情?”格雷格婭有點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她的積極性讓我有些尷尬,但對於自己正在思考的問題卻無法告訴她,我又不願隨便用借口來搪塞她。在我微笑的沉默中,格雷格婭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崔蒂也向我投來關切的視線,不過,除了她們兩人,其他人都對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沒有興趣。“我不會放棄的。”近江突然轉過頭對我說:“我相信我的研究才是正確的道路。你呢?阿川,對你來說,什麼才是正確的道路?”她的問題讓我不由得再一次反芻和“世界末日”有關的記憶。耳語者正在進行的事業,乃至於末日真理教和其他組織的狀態,甚至是統治局和灰霧事件的出現,毫無疑問都是以“世界末日”為核心。然後,我似乎找到了重點。我覺得,自己也許理解錯了係色同學所說的話之間的邏輯關係。係色同學提出世界線理論,是為了讓我相信自己擁有拯救世界的可能性,可是,僅僅通過這個理論是不可能拯救世界的。因為在如今的這個時間點上,已經不存在這種可能性了。所以,她才會讓我去尋找“精神統合裝置”、“人格保存裝置”和“命運石之門”。僅僅通過稱呼就能大致想象它們的用處,大概隻有利用這三件東西,才能夠在保存記憶的情況下,跳躍回過去的某個選擇點上。她希望我能夠回複所謂的“過去世界線的記憶”,說不定正是因為造成那段記憶的世界線才存在能夠提供足夠變動率,抗拒世界線向“末日”收束的選擇點。沒錯,一定是這樣。我的心中幾乎變成冷灰,可是漸漸的,在追憶係色同學的那段記憶,反複咀嚼她的暗示時,又重新迸出希望的火星。當我沿著這條脈絡進行歸納時,得出了一個驚訝的結論:自己根本就不需要理會末日真理教,也不用去考慮這個世界會發生怎樣的變化,看似會導致世界大戰,將成為末日降臨的重要環節的末日真理教和其他組織的鬥爭也和自己沒有關係。如果想要拯救世界,拯救他人,成為英雄,自己隻需要做兩件事情:找到係色同學提示的事物,協助近江製造出時間機器——命運石之門。隻要能夠回到過去的那條世界線,那麼將會死去的人,所失去的一切,那些讓人悲傷和痛苦的事情,都將獲得改變的可能性。近江從選定我為助手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明示或暗示我,應該將協助她放在所有事情的最優先位置。我覺得自己大概明白她了。也許在她眼中,席森也好,我們耳語者也好,其他冒險者和末日真理教也好,一直都自以為是地做著無聊透頂的事情。無論是想要改變未來的人,還是試圖不讓未來改變的人,都完全沒有抓住一切的重心——假設時間機器存在,或者,必將會製造出來。不管統治局科技有多強大,灰霧力量有多神秘,世界末日有多麼可怕,一旦時間機器被製造出來,就必然會成為壓倒一切的終結之物。這就是時間機器的力量,也是大多數人期望回到過去的原因。與之比較起來,耳語者以前的活動,現在的活動,和之前確定的未來計劃,什麼巫師、惡魔和統治局,灰霧事件,洲際局勢,都是不值一提的東西。也許,我雖然告訴自己,要相信近江的研究,但實際上仍舊並不十分確定吧。我以為自己會與眾不同,但實際上,仍舊無法避免和其他人進入同樣的思維軌道。比起已經出現在眼前的統治局科技和灰霧力量,尚處於朦朧狀態的時間機器又有什麼競爭力呢?包括我在內,所有支持近江研究的人,對她的成功又抱有多大的信心呢?雖然現在我仍然無法堅信近江的研究必定會成功,但是,如果末日如八景的預言,近江的實驗數據那樣,終究無法避免,那麼時間機器就是唯一能夠拯救大家的東西。時間機器被研製出來的幾率,和八景預言加上近江實驗被證實的幾率,哪一個會更大?這就是做出選擇的關鍵。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頓時明白自己正站在一個會導致變動率大幅度波動的關鍵點上。“阿江,你說過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選擇能夠產生抗拒世界線收束的力量吧?”我吸著香煙,問道:“這些選擇是否包括你的研究在內?”“無法確定。”近江的回答是:“我沒有對自己的研究進行變動率測試,不是不做,而是沒辦法做到,在時間線上對自己進行定位和測試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論範疇。”這真是個如同大旱甘霖一樣的好消息。“我感到很抱歉,因為對於我們來說,不,對大多數人來說,理解時間機器研究的重要性仍舊太過困難。但是從現在開始,我,還有耳語者的大家,會將支持你的研究放在首要位置。”我慎重地對近江收:“阿江,就靠你了。”近江聽了這番話,便將筆記本電腦合上。當她轉過頭來和我對視時,我看到了從她的眼眸深處如同原子彈爆炸般強烈放射的光芒。“這是我最希望聽到的話。”近江說:“我當初選你為助手,正是因為我覺得你是能夠理解我的人。我們是同類。那麼,現在就讓我告訴你如何才能製造出這台時間機器吧。我將之稱為‘命運石之門’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