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桃樂絲傳來的資料全部刪除,如果不是從沒使用過這個電腦係統,不了解其命令,我甚至想要將整個磁盤都格式化。儘管可以想象,桃樂絲理所當然會對資料和傳輸進行加密,但是這並不確保百分之百的安全,如果我們的交流被病院方察覺,究竟會對今後的生活和她們的行動帶來怎樣的變數?往深一點想,桃樂絲她們會預料到出現泄密的情況,已經做好應對方案了吧?亦或者,她們是在沒有選擇的餘地下,必須冒險和我進行秘密通訊?在無從了解她們此時處境的情況下,我無法進行準確判斷。因為身體已經好轉,我開始思考泄密的可能性會帶來的變化,以及針對這些變化製作具備可行性的計劃。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多此一舉,但是,即便人格意識已經發生變化——這從保存在腦硬體中的信息和如今心理狀態的分析加以對比,就能輕易判斷出來——但是,也許就如桃樂絲的人格理論所說,最初的構架沒有改變,所以,儘管我如今性格似乎稍微軟弱了一些,但仍舊會保持相似的習性和習慣。雖然會做同樣的事情,例如思考可能性和製定計劃,但和在末日幻境中的自己不一樣,我感覺現在的自己就像是一個因為弱小而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小動物,而並非是常規意義上的謹慎。的確,現在的我,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狀態,都無法稱之為強壯。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長進。先不提心理狀態,至少身體方麵,經過不久前的奇怪異變而恢複到一個相對健康的程度,然而,那種繚繞不去的危險感和螺旋階梯之夢中看到的一切,以及那些令人瘋狂的幻聽,都讓我深信,這絕對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現象”。我不斷用自己所擁有的知識解剖自己,分析狀況,猜測緣由。有時會將注意力放在腦硬體顯示的人格資訊融合度上,更會升出一種孤擲一注,甚至更像是自暴自棄的想法——乾脆主動融合吧,放棄現在的人格,這個人格的心理實在太過脆弱了,融合那個深層資訊的話,記憶會恢複,心靈也會變得強大起來吧,現在的狀態,什麼都做不了。況且,就算不主動融合,不也被動融合了許多,才導致如今的心理脆弱嗎?可是,另一個聲音就會告訴自己,我想要倚靠自己的力量變得強大起來。並非說無法接受深層人格資訊也同樣是自己,隻是,要讓自己就這麼認可它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乃至於放棄現在的自我,也是一個十分難以接受的事情。甚至,有點難以理解。即便是末日幻境中的“高川”,不也沒有做到這一點嗎?他的猶豫被現在的我繼承下來,並且在半吊子的過去記憶的影響下,似乎更加放大了。好好想想,我所恢複的記憶,幾乎都是災變之前和災變發生後不久所發生的事情,那個時候仍舊是孩子的自己,按照心理學來判斷,正處於一種不得不經受痛苦、恐懼和壓迫的環境中,產生的也必然是一種相當極端而脆弱的人格,那麼融合了那段時間所產生的人格資訊和記憶資訊的自己會變成如今的狀態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就這麼坐在電腦前的椅子上思考著,電腦屏幕的光似乎開始有些刺眼起來。我愈發感受到心理學具備多麼強大的力量,但同樣也深感到其無能為力的地方。我能夠以一種相當清醒的狀態來分析自己的心理和性格,讓自己明白自己到底和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可是,越是如此,就越發覺得要改變自己的心理和性格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許知道許多知識,能夠對自己的行為和情態加以解釋,但是,這種解釋並不能直接轉化為行動力,甚至,反而阻礙著心靈的進一步蛻變——因為,若你能解釋它,就往往會以一種釋然和理解的態度去原諒它,默許它,乃至於願意承擔其帶來的不幸和痛苦。——因為這不是沒辦法的事情嗎?——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這樣就好,我不打算改變自己。——明白事理和去做事情並不能劃上等號,難道這種道理都不懂嗎?——我能夠承載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後果。這些林林總總,表麵上看上去十分現實又帥氣的想法,總會在決定改造自己之前,就會跳出來阻止。越是明白自己是怎樣的人,就越無法去辯駁這些看似十分有道理的想法。執著於現在的自己,執著於以現在的自己去做一些事情,以及執著於現在的自己去承受一些事情。仿佛一旦改變了就不會再是自己,產生一種類似“死亡”的感覺,又或是覺得自己會變成另外一種難以接受,也難以想象生物。對自我的了解、體諒、肯定和執著,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變化都會產生強烈的抗性。是的,就像現在,我明明知道這一切,也對如何行動起來去改變自己而感到棘手和無力,這也是始終無法主動融合深層人格資訊的重要原因。曾經覺得是帥氣的那些想法,如今看上去,其本質似乎正在扭曲,似乎變成了某種可笑而負麵的東西,讓人覺得是一種脆弱和詭辯,變得愚蠢和令人痛恨起來,這讓我有好一陣陷入一種自我厭惡的情緒當中。如果是另一個高川的話,我不由得想起在螺旋階梯之夢裡,一直在注視著我,鼓勵著我的那個與眾不同的“高川”。那些經聽到的那些應該是在提醒我和幫助我的幻聽,也是來自於他吧。而且,從他身上傳承而來的魔紋,幫了我很大的忙。甚至可以說,若沒有他的幫助,即便是末日環境中的自己,也無法衝破那些可怕又詭異的障礙,處理好各種事情吧。也許早就死了也說不定。在末日幻境中死亡的話,會變得怎樣呢?——人格會死亡吧。啊,幻聽又出現了,真的很像是他的聲音。如果是他的話,麵對這種自我的執著,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當遇到還沒確定必須要放棄自己才能取得勝利,而且放棄自己也並不一定能夠獲得勝利的情況下,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在放棄了自己,就能讓自己所愛的人們得以拯救的可能性提高,僅僅是提高,而並非確定的情況下,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是的,他一定是我所沒有繼承的人格資訊,可我並不了解他。在他身上發生了許多事情,即便隻是看到,就能感受到他所散發出來的強大。即便是麵對那麼可怕,宛如天敵一般的那個怪物江,他也完全沒有半點害怕。他一直都存在於這個身體裡,明明在某種意義上還活著,卻放棄了重新複活的可能性,沒有選擇擊潰我,而將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交給我。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那一定不是因為無法承認自己的失敗,無法承載自己的責任,無法踏出重頭再來的一步,才做出的放棄。即便對他不怎麼了解,但是,他仍舊是某個時期的高川,他和我擁有共性,我知道,他一定不是那樣的人格。隻是看到他的樣子,隻是聽到他說話,就能感受到他的心靈有多麼強大。他的身體似乎隨時環繞著一股如同鋼筋水泥般強韌的氣息。那個高川,在某種意義上,讓人感到不亞於江因子的恐怖感。無論是在他笑的時候,還是在他沉默的時候,都讓人感受到一股壓倒性的存在感。仿佛他儘管毫不作聲,但他能承載任何東西,能夠為了某些東西,放棄曾經的自己,隻要他行動起來,就會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我羨慕他,同時也害怕他。如果完全繼承了深層人格資訊,或許就能變成他了吧,但是,也正因此,讓人在期待之餘,擁有一種格外強烈的不甘心和恐懼感。同樣是“高川”,他能做到的事情,而自己無法做到。這樣的認知實在太令人咬牙切齒了。奔湧的思維和複雜的情緒讓我不久後就感到饑餓。已經過了多久了?不知道,就算是電腦中也沒有時間。在這個封閉的建築中,時間感很快就已經變得模糊了。雖然有在估算時間,但是,準確性幾乎不讓人抱有期望,人的感知一向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東西。這個房間裡幾乎什麼都沒有。除了思考,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除了將所有的東西都裝在腦子裡,我也不敢隨便在電腦裡記下自己的想法,而這個房間裡連一張廁紙都沒有,更彆提筆了。再等下去也沒用,似乎不用期待會有人送來夥食了,我必須外出尋找食物。真令人難以置信,明明是珍貴的“特例體”,卻這麼隨便地就放置py了。無法不讓人懷疑這裡的人彆有用心,說不定一直有攝像頭監視著這個房間。不過,無論怎麼找都是徒勞,真希望監視的人沒有看到我和桃樂絲的交流。理論上,讓監視器的對麵看到“正常的影像”在技術手段上並不是十分難行,所以,我也隻能寄望桃樂絲本人能處理好手尾了。我調整好表情,開門出去,沿著長長的弧線走廊一直向前走。我不知道這裡是否有食堂,又或是食堂在什麼地方,隻能密切關注可能像是室內入口的地方。大多數“門”沒有銘牌,所以,雖然猜測後麵是一個房間,但卻無法確定居住者是不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在之前桃樂絲傳來的影像資料中,我沒有在全島畫麵中找到記憶中那棟“重病室”,若要說有什麼特彆的地方,那就是這棟封閉建築上方的建在山丘上的高塔了。它的位置和造型實在太過突出,一眼就給人孤僻的禁止靠近的感覺,所以我不得不去猜測,病院將“重病室”改造了。如果這裡是“重病室”,也和記憶中的景象截然不同。過去的“重病室”充滿患者們痛苦而瘋狂的嚎叫聲,隨時都有可能看到殘忍行為:也許是某個助手被病人殺死,也許是病人們在自相殘殺,也許病人們正不顧自己的身體,硬生生要將自己從監禁中扯出來,也許是某個研究員,在用相對簡陋原始的手段在利用晚期患者進行人體研究。哭喊聲,叫罵聲,哀嚎聲,電鑽聲,電流聲,血液噴出的聲音,鋸片卡在骨頭裡咯吱作響的聲音,抽風機的聲音,沉重的呼吸聲,乃至於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聲的聲音,更讓人害怕的是,這些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聲音,是由“人形”發出來的——那些患者在變成LCL液之前,就已經變成了無法挽回的東西。每一天都能嗅到血腥的味道,後來,似乎覺得血並不是腥的,反而散發出淡淡的如同夜來香一般香甜的氣息。一開始覺得很多地方太過陰暗,似乎隨時會有怪物跳出來,而那些瘋狂的聲音更加劇了腦海裡的幻想,但久而久之,就變得習慣了,甚至覺得那些聲音好似鄉下人演奏的,蹩腳卻獨具魅力的交響曲,擁有讓人想要跳躍的節奏。如果,在這個封閉的建築裡,也發出類似的聲響,出現類似的場景,我也必然不會感到畏怯和奇怪,但是,這些東西都沒有出現。好似所有人都離開了般,長長的走廊,仿佛就算走到儘頭也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這實在太奇怪了,反而令人感到有些緊張。我嘗試將手掌按在“門”上,什麼效果都沒有,即便是最有可能的壞結果都沒有出現。這些“門”仿佛僅僅是一個裝飾。可是,當我把耳朵貼上去的時候,隱約中,似乎能聽到從裡麵傳來的聲音。我麵前的這扇門後是有人的,可是,房間的隔音性太好了,而對方似乎也不打算出來。因為走廊上可以看到的地方就隻有自己的緣故,讓我說不清是想要惡作劇,還是想要發泄一下,於是用力踹了一腳大門。發出了“咚”的好大一聲,有點嚇了我一跳。我有些做賊心虛地左右張望,卻好歹都沒有人過來查看是怎麼一回事。房間裡的人也不打算出來罵我。這樣的結果令人煩躁,讓我的肚子愈發饑餓了。我想吃點什麼東西,例如帶點血絲的肉……我從來沒吃過這種半生不熟的肉,據說外國十分推崇,可一次都沒試過,突然間,我突然十分想吃這樣的肉,大塊大塊地吃個暢快。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對這樣的想法感到疑惑,但是,並不感到可怕,似乎這就是我心中真正的想法,我真的想吃那樣的肉。“你在做什麼?”有聲音從身後傳來。是阮黎醫生。我轉頭時,她已經站在那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突然就蹦了出來。在這種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她的聲音響起得十分突兀,讓我的心臟的跳動不由得有些急促。“我想問一下,吃飯的地方在哪。”我板起正經的臉色,調節著語氣和節奏,緩緩說道。“嗯,你似乎一個白天都沒有吃飯?”阮黎醫生一邊走過來,一邊打量著我說,“不過,你看起來要比白天精神許多……氣色不錯!”“白天?”我有些詫異,因為我總覺得從醒來時算起,到現在也不過幾個小時的時間,“醫生,我們上一次碰麵是什麼時候?”“上午九點左右,正好是我的值班時間。”沒想到我竟然在房間裡呆了那麼長的時間,期間自己一直在思考事情麼?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有點難以置信。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大腦突然有一種空白的感覺,就像是突然忘記了什麼東西,又像是激烈思考後,突然暫停時的空轉感。阮黎醫生抬起手臂,這時我才察覺,她的手裡端著紙杯,裡麵裝滿了熱騰騰的咖啡。阮黎醫生喝了一口咖啡,我不由得舔了舔嘴唇,覺得有些口渴。當然不是因為阮黎醫生的身材很好,充滿成熟而理智的氣質風情之類的原因,我覺得應該是她的動作加強了自己的食欲,迫不及待想要吃喝點什麼。“嗯?你的眼神讓人不太舒服。”阮黎醫生的目光筆直和我對上,這麼說道。“是嗎?那真是很抱歉,我實在太餓了。”我有些尷尬。“饑餓?”阮黎醫生頓了頓,又說:“也許。”我不太明白這個女醫生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和安德醫生一樣,擁有豐富的心理學知識和經驗。“我現在帶你去餐廳,等你吃完後,我們要做一次身體檢查。”阮黎醫生仿佛特彆強調般說:“不要擔心,僅僅是例行檢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