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想,在末日幻境裡寄存在腦硬體中的桃樂絲,在現實裡,是否也有一部分寄宿在這塊腦內硬物中。冰冷的感覺正漸漸褪去,也許調製液已經被抽乾了,於是有一群人進來,將我放在病床上推著向某處疾走。身體在搖晃,門被打開的聲音,應該是手術室吧,我被放在了手術台上,一個光源從正上方照射下來,它的亮度連以腦硬體的方式存在感知的我都感到了。就像上一次被從接入艙裡取出來後,他們對我做的那樣,解剖、觀測、注射、調整再縫合。但是,這一次隻曆時了一小時,我就被送了出去。不一會,我被安置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應該是接入艙吧,有液體灌進來,卻並不冰冷,就像是泡在溫水裡。這些大概都是LCL液吧,就像那個時候一樣,液體從嘴巴和鼻腔灌入,一時間充滿窒息感,但是,身體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感覺,並開始依賴LCL液產生的氧氣,於是,窒息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一瞬間,我突然產生一種下墜的感覺,就像是自己置身的極為狹小的房間地板突然開了一個洞,自己就這麼撲通一下掉了下去,來到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裡。我抬起頭——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身體,但卻能做出抬頭的動作——於是,我看到了自己原來所在的地方,那隻是一個小小的光點,甚至無法讓人確定,那到底是自己於現實中的肉體,還是腦硬體。原本依靠寄宿在腦硬體才能保持的自我,在這一刻迅速恢複原狀,我感到自己正在放大,思維的轉動也開始變得流暢起來,這種順暢的感覺是呆在肉體中時無法比擬的,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現在的狀態才是真正的完全的自我。雖然無法看到自己的身體,似乎完全就是意識的存在,但我仍舊能夠感受到自己的四肢,隻是它們如同透明。因此,我也同樣能夠感到自己的五官所在的位置,以及它們所起的作用。左眼的跳動仍舊在持續,而且隨著我在黑暗中的下沉,速度和強度的增幅開始讓人感到恐懼,似乎它隨時都會爆炸開來。“要小心,有東西要出來了!”突然,有聲音從我的右眼中傳來。一個半透明的屏幕開始從眼角自行移動到顯眼的位置——顯然,腦硬體仍舊在運作——屏幕上出現一個女孩的頭像,我猜她是桃樂絲。不過,她此時的形象和我記憶裡的那些形象全然不同,原本有一頭亮麗的金發,然而此時卻變成了黑直的長發,劉海垂落到眼簾處,一片陰影籠罩著臉蛋的上半部,給人一種陰沉的感覺。而且,年齡也變大了,無論是過去的記憶,還是在末日環境中的記憶,她都停留在孩子的階段,現在則長成了少女。為此,我仍舊確認了一下。“桃樂絲?”“是我。”她回答道。“幾乎完全認不出來了。”“你現在看到的隻是代理構造體的相貌而已。”她不怎麼介意,“人類的模樣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是,似乎還有過去的影子。”“因為誰都無法放棄自己的過去呀。”她說:“這具軀體的相貌也是,雖然是為了行動便利創造出來的倒影,但是基本輪廓還是會受到還是人類時的記憶和情緒的影響。”她用一種毫無起伏的音色描述著自己此時的狀態,我聽不出來她對於自身狀態的徹底改變到底報以怎樣的想法,但是,我仍舊真誠地對她說:“我很喜歡。”“笨、笨蛋!”桃樂絲的頭像一瞬間好似信號不好般閃爍了一下,清晰過來後用一種惱怒的眼神用力瞪我,“彆儘說好話了,該格式化的時候,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左眼的掙紮越來越劇烈了,似乎要把整片視覺神經都扯出來一般。我下意識想用手按住眼眶,阻止它會在什麼時候跳出來,不過,雖然能感覺到,但事實上並不存在的左手連接觸頭部的感覺都沒有。即便在這種無法抗拒的劇烈痛苦中,我仍舊用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語氣告訴她:“不需要,我們約定過,不是嗎?現在的我也仍舊是‘高川’。”這其中那些無比強烈的感情,已經複雜到讓我分不清到底有哪些,但是,它們如同浪濤般拍打著我的心岸,以至於讓我在短短的一瞬間,連左眼球處傳來的痛楚都遺忘了。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桃樂絲述說自己如今的心情,也不知道開口的話,自己會說點什麼。於是,我在那麼告訴她之後就沉默下來。隻有一點是無比確認的,我從來都沒有為自己的處境和未來而抱怨或怨恨她們。我甚至確認,如果自己的犧牲能夠換來她們的幸福,那麼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這個想法早在我誕生之前,就已經在靈魂中根深蒂固了。我並不覺得這個想法是可怕又悲哀的東西,反而覺得自己因此獲得了幸福。在自己身邊,擁有能讓自己竭儘全力去愛、去付出、去拯救的人,並且自己也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並在行動著,這難道不是幸福的一種嗎?這是過去的高川傳遞給現在的高川,並將傳給未來的高川的禮物。是超越了自我、人生和生命的最珍貴的寶物。是和“力量”並不一致,但卻能夠產生“力量”的種子。這一定是所有“高川”的感情和想法吧,能夠在說不清次數的自我失格的煉獄中將這些情感和想法傳承下來,一定是因為它們早就在無數次輪回中沉積下來,牢牢銘刻在有形的肉體基因,乃至於無形的人格模式中了吧。我如此幸福地想著,桃樂絲突然沉聲道:“來了!”突然,無形的左手掌傳來濕潤的感覺。在這之前,雖然做出了按住眼眶的動作,但一直連觸感都無法產生的臉部,這一刻,開始變得具體起來——我用力壓住了眼球,但這沒用,濕潤又炙熱的液體從眼眶中淌出,從指縫間溢出,這些液體的粘稠感正是讓沾染了它們的手和臉變得具體起來的原因。就像是它們澆注出了原本無形卻存在的輪廓。從眼眶裡用處的液體越來越多了,從一滴滴地滴露變成了從水龍頭流淌出來的水流——它是這個黑暗的世界中,唯一擁有顏色和實體的東西,這讓我看得無比清楚,這些液體是深紅色的!如同血一般顏色,仿佛是無數的血液在蒸發了大量的水分之後所剩下的最精華的濃縮物,如同上色的奶油那般,被從眼眶和指縫中擠出來,一灘緊接一灘地在腳下淤積起來。原本沒有道路的黑暗空間裡,由這些深紅液體的構成了一條平坦的台階,又隨著液體的流動,向遠方延伸為一條道路。一條鋪上了華麗的深紅色地毯的道路。我落在深紅色的道路上,落足處傳來某種深陷泥沼的感覺。緊接著,被深紅色濃稠物掩蓋的腳踝被勾勒出來。如今我全身上下,隻有被血色勾勒出來的半張臉、手掌和腳踝能夠看得清楚,其餘部位都隻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想象著這個模樣,隻覺得就像恐怖和電影中描繪的惡靈,如果有正常人看到我的樣子,一定會發出驚懼的尖叫聲吧。“啊,這樣子挺帥氣的。”桃樂絲的頭像飄到視野的另一邊,如同在打量我般說道。相對她麵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不覺得她是在揶揄我。“這是怎麼回事?”我的手掌用力往臉上按,試圖堵住這些深紅色液體的淌出,但這完全沒有用處。而且這些液體的數量實在太驚人了,早就超出一個人類的體積,仿佛我的體內接駁著一個巨大的湖泊。伴隨著深紅色液體的流淌,我覺得自己的某些部分正在消失,心中好似也隨之產生一個巨大的空洞,而之前所產生的那些炙熱和痛楚仿佛也伴隨著流失了。“超級係色的同步資訊——江因子在末日幻境的防火牆上開了個洞,將自己的觸手伸進來了。”桃樂絲如此說道,她漂浮到我的肩膀上,以頭像的形態,表情凝重地注視著向前方的無儘黑暗虛空蔓延的血色道路。“開了個洞?”我重複著。“無論對於正常人類還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來說,甚至是我和係色這種形式的存在,江因子都是極為危險的東西,它不僅會吃掉肉體,也會吃掉人格意識……很難理解吧,但它就是這樣的東西。對它而言,末日幻境就是一個巨大的免費美食店。”桃樂絲緊張地說:“如果被它吃掉就徹底完了。理論上,如果在末日幻境中死亡,如果能夠打開命運石之門,進行世界線調整,那麼還有活過來的可能,因為它們存在本身的‘基理’還保留著。但是,如果被江吃掉的話,一點殘渣都不會剩下來,無論物質也好、能量也好,有形的或無形的,都不會剩下。為了以防萬一,我和超級係色共同搭建了專用的防火牆,在上一次的末日幻境中,成功阻止了它的深度介入。可是這一次……”她的頭像臉上如同漫畫般流下汗滴,有點艱澀地說:“也許沒辦法了。”在她長篇大論的時候,深紅色液體仍舊源源不絕流出,但也僅僅是液體而已,我並沒有看到“江”。即便如此,我仍舊產生了一種體力正被抽乾的感覺,手掌已經無力在放在臉部的位置,這也讓深紅色液體流淌得更快了。就像是被從水槍中噴出那般,被一股力量從裡麵壓出去,急湧而出的深紅色液體讓我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後坐力,我的身體虛弱無力,無法抗拒這股力量向後仰去,差一點就要栽倒在地麵上。我踉蹌後退幾步,直到半跪下身體,用手撐住,才堪堪扶穩了身體。深紅色的地毯變成了深紅色的湖泊,以我的腳下為中心向四周迅速漫開,發出泂泂的聲響。“可惡!”我的腦袋有些暈眩,但是桃樂絲的話仍舊回蕩在耳邊——如果被“江”吃掉的話,就再也不存在可能性了——可是,它為什麼這一次能夠突破專門對付它的防火牆呢?“它找到了一個幫手,不,不算是幫手,隻是一個橋接的工具,因為這個工具是的一部分,所以……我們不可能阻攔這個橋接,除非一開始就將你的那部分分割開來,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你會徹底崩潰。”桃樂絲皺起眉頭,麵帶不甘地說:“可惡,我們根本就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它竟然早就盤算好了,在接入末日幻境的緩衝帶進行這樣的陰謀!”“在這裡剝離的話,我就不會崩潰了嗎?”我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是的,因為在這個地方,你的存在僅僅是一個倒影而已。你可以這麼認為,常規意義上的人格意識是無法和虛擬現實程式結合的,但是在末日幻境裡,任何存在都被轉換成‘數據資訊’的格式,所以才存在融合的可能性。經過格式轉換後,所產生的東西已經不是原物,而是以更具體的形態象征和代表著原物的屬性和狀態,所以被稱為倒影。”“原來如此,這就是‘數據對衝’的含義所在嗎?”我突然覺得,雖然自己仍舊無法說清楚所謂的數據對衝空間、才能、超能力、法術、惡魔和那些超出常理的武器,它們的本質到底是什麼,但是總覺得可以理解它們的存在了。“你現在就處於被轉換的過程中,一般情況下,你是無法保持清醒的,但是腦硬體讓你得到了這種能力。在這種並非完全成為倒影,也並非全然原物的形態下,你就算失去了一部分,理論上可以及時用其它數據資訊填充,即便那本來不是屬於自己的數據……”說到這裡,桃樂絲仿佛想到了什麼令人在意的事情,她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罵道:“該死!它不會就打著這樣一箭雙雕的主意吧?”“你的意思是,它剝離了我的一部分,通過這部分介入末日幻境,順便再拿一些不知道會是什麼的資訊重新填滿我?你們竟然在一周目喚醒了這麼可怕的東西。”大概真的是在失去什麼吧,我已經連半跪的姿勢都無法支撐了,一屁股坐在深紅色的湖泊中。皺褶以漣漪的形態向外擴散,因為這些液體太過粘稠了,稱為沼澤也許更加恰當,而我就在這片沼澤中緩緩下陷。如果,被這片深紅色吞沒,會變成怎樣的情況?伴隨著這個問題,我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了上一次末日幻境中,自己在意識深處所看到的那片如同燃燒著的,流淌著的,深紅色的天地,以及那片黃色湖泊和無數人手被深紅浪潮淹沒的下場。根據腦硬體中保存的資訊,我在現實中醒來後,研究人員對我進行解剖和觀察的時候,發現我體內的一些東西,例如LCL液和調製液,被徹底“淨化”了。似乎,凡是進入我體內的LCL都沒有再排放出來的樣子……也許,都被“江”吃掉了吧,即便沒有進入末日幻境,它仍舊會吃掉一些東西的。但是,現在的情況看來,似乎末日幻境中的東西對它來說更加可口一些。不知道還需要多久才能下沉到末日幻境中,時間在這個黑暗的虛空中似乎完全失去了意義。深紅色的湖泊或沼澤已經擴散成半徑一百米的不規整圓麵。我的身體裡的可以流動的東西似乎都被抽乾了,而那股力量還在用力拉扯著已經深深紮根的東西。這讓我覺得就像是將神經或血管之類的東西活生生拔|出|來般痛苦,即便如此痛苦,也無法昏迷過去,而且,連聲音都無力發出了。隻聽到桃樂絲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並不是我和係色喚醒它的喲。那個可怕的東西,是被高川你,被一周目的你喚醒的……它一直都存在於你的身體裡,喚醒它本來就是超級高川計劃的一部分,一周目的你實在太優秀了,無論是實力、意誌還是運氣都……”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左眼的視野已經完全消失,就像是已經瞎了一般。我覺得自己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是,這反倒讓我發現,其實在這個世界裡,呼吸也是能感覺到但實際不存在的東西。雖然桃樂絲解釋了許多東西,可是她看上去對我現在的情況也束手無措,或者說,打算靜觀其變。也許“江”會在這個時候從我的體內以倒影的形式出現,想必她對此大感興趣吧。說起來,我還沒見過真正的“江”長的是什麼模樣——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樣子吧,畢竟那是讓人無法理解,也無法用現存理論去解釋的存在。另外,我也忘記了向桃樂絲詢問,近江和江到底是什麼關係。她是“江”的倒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