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沒有電氣化設備,沒有電視,沒有電腦網絡,沒有電燈和電冰箱,但是卻有一個十分陰涼寬敞的地下室,儲備了基礎生活所需要的物資和工具。崔蒂和格雷格婭等幸存者在木屋中的生活就像是回到了中世紀。他們用木材生活做飯,保存在地下室裡的肉食和素食種類不多,但卻十分新鮮,讓人覺得是他們到來前不久才預備好的。正如同整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給人一種時間停止的感覺,在幸存者們抵達此處的幾天中,黑夜從來都沒有來臨過,但是當我和崔蒂一起進入地下室的時候,卻發現了煤油和油燈,還有不是日常生活用的武器——匕首、刀劍、盾牌和鎧甲,還有六把老式獵槍和土製的散彈槍,以及一個木桶的子彈。“所以,我覺得有點糟糕,其他人大概也有這個感覺吧,這裡的東西並不是隨便放在這裡的,遲早都要用上。”崔蒂皺著眉頭,臉上露出微微的不安,“席森神父不在這裡,不少人認為,這是因為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隻能依靠我們自己,之前的戰鬥隻是教學,而這一次則是考試……”她轉過頭對我說,“原本應試者隻有我們,現在或許還要加上你們。高川先生,你覺得呢?”“如果我們也在應試者的範圍內,那麼布置這場考試的人肯定不是席森神父。”我這麼回答她,因為,即便是三級半魔紋使者的席森神父,也沒有資格測試我和銼刀的隊伍,不,應該說,他根本就不會這樣的想法——隻有在無法確認對方實力的情況下,才不得不去測試對方,而席森神父了解我們的實力。崔蒂仔細想了想,失去的統治局的記憶,隻是了相關資料的她,自然也無法對我們抱有完全的信心,雖然她說自己相信席森神父,而席森神父相信我們,所以她相信我們,但我仍舊覺得,她的這個信心並沒有她自己想象的那麼強烈。她之前的一舉一動,在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的細節中不無向我證明了這一點。也許,主管意願和客觀處境上的因素讓她不得不信任我們,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潛藏的焦慮,就像強烈的潛流,在激蕩時會在湖麵泛起漣漪。這些漣漪,是她沒有正眼,或者說,不想正眼去看的。“他們到底想要我們做什麼?”崔蒂口中的“他們”,並沒有確切的正體,但是,無論她還是我都明白,一定存在這個“他們”,而席森神父也一定是“他們”中的一員,卻無法代表“他們”這個群體。“無法判斷,你們知道的情報太少了,不過,一定很危險,需要席森神父那樣的人插手的事情一定十分棘手,何況,現在看來隻有他還不足夠。”即便不用腦硬體進行分析,我也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出,這一係列事件背後潛藏的危險,“他們在用一係列危險的行為,去塑造能夠麵對更危險情況的戰士,雖然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我覺得和那些出現在拉斯維加斯的納粹們有關。”“你的意思是……”崔蒂有些遲疑,“我們要去和那些納粹們打仗?”“大概吧,其實,也許他們需要的是納粹手中的一些東西,所以,必須有人去奪取那些東西。”我回答著,拿起一盞手提油燈,裡麵已經注入了煤油,被熏得發黃的燈罩中,飄出一股濃濃的煤油味,連提柄都有些油膩。腦硬體高速運轉著,試圖從發生在我們和崔蒂等人身上的事情中,找出證明這個想法的線索——並不是將線索找出來,然後推測可能性,而是先確定可能性,再試圖找出線索去支持它。這種做法當然充滿風險,但是確認結果的速度卻足夠快,如果不是線索太少,拚不出完整的形象,而且時間也不充足,我也不會使用這樣的思維邏輯。崔蒂對我們述說的一切,都讓我強烈感覺到,拉斯維加斯事件並沒有因為納粹們摧腐拉朽的攻擊告一段落,反而,戰爭才剛剛開始,真正的反擊一直都在醞釀。正常世界中的美利堅政府在民眾眼前做的一切,包括那個臨時作戰指揮總部的布置,都不過是掩人耳目的煙霧——麵對一個早已經確定會歸來的敵人,從各方麵了解過這個敵人所嘗試做的一些“神秘”,又怎麼可能毫無準備呢?我聽說過,走火所隸屬的組織,那個在西方僅次於末日真理教的第二大組織,和政府有所勾連,或者說,正因為和政府有所勾連,所以才能在末日真理教的打壓下發展成這樣的規模。這本就證明,國家政府並不是對“神秘”全然無知,既然各國政府在關於納粹幽靈的問題上有藕斷絲連的默契,那麼,一個政府所知道的東西,就不可能全部封鎖在本國之內。命運之子的出現,明明身處人類社會中,卻好似玻璃瓶中的小白鼠。遭遇了末日真理教鍥而不舍的追殺,卻還有七個普通人能夠活下來——崔蒂等人在大逃殺的感覺,和她所描述的境況都在說明,一定有某種強大的力量在壓製美利堅政府部門和末日真理教,這個力量是殘酷的,是縝密的,深入人類社會的方方麵麵。所以,末日真理教的確是西方最強大的神秘組織,但是,這個支撐著崔蒂等人的力量,也不是末日真理教可以輕易拿下來的。符合這些特點的力量,除了政府部門,以及和政府部門有關係的神秘組織,我無法再想出更合適的角色。我沒有將這個推斷詳細告知崔蒂,一個普通人能夠承受的重量是有限的,崔蒂的狀態並不適合讓她知道詳細的情況。雖然不知道籠罩在自己身上的陰影有多大,讓她不免感到焦慮和恐懼,但是,她顯然也無法將之想象得太嚴重,因為她活了下來,而且沒有足夠的情報——僅僅是一個艱苦卻無法致死的惡劣環境,是無法讓人產生超過自己承受壓力的想象的,崔蒂的麵前並非死路一條。崔蒂焦慮,恐懼,但並非完全絕望,我覺得這可以讓她進一步激發出自己的潛力,讓她在接下來必將到來的恐怖中,獲得更大的生存幾率。崔蒂沒有再問太多,也許她在潛意識中,也明白知道太多反而對自己不好吧。她已經好幾次從各個角度試探,是否真的會得到我們的幫助,我沒有不耐煩,這一點,我可以確定,即便沒有腦硬體,也不會產生那樣的感覺。因為,我覺得自己喜歡崔蒂這類人,甚至,她的一切,資質也好,處境也好,都足以讓我產生一種強烈的代入感——現實中的我,不也和這裡的崔蒂一樣嗎?不是特彆聰明,也不特彆強壯,麵對的也是一個人讓焦慮,恐懼,看不到深處的黑幕。甚至處境還要更加惡劣,身為一個隨時都會死掉的病人,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不堪重荷,還必須將希望寄托在一些飄渺的,幾乎就是妄想的理論中。無論在這個世界裡多麼活潑亂跳,能力強大,也都是隻有在這個世界才擁有的東西,卻幻想著能夠將這個強大的自己帶到現實中,去戰勝那些不知道有多麼強大的敵人,成為某些重要的人的英雄。明明知道,這簡直就像是孩子一樣幼稚,可是,除了堅持這個幼稚的夢想,我還能怎麼做呢?包括現在的我在內,“高川”都如燃氣機一樣,在沉默中將自己壓縮,燃燒,最終在排放時,才能發出尖銳的聲音,但是,在那之後,除了數據之外,什麼都不會剩下。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這一切,也想象著,期盼著,這一次的計劃,真的可以結束一切——不,我想,這一次之後,的確會結束一些東西吧,因為,現實中的身體已經到了徹底崩潰的臨界點。我看到的崔蒂,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個倒映在哈哈鏡中的倒影。我不知道該不該幫助她,該幫助她多少,但是,我知道,自己希望看到她能夠成功地活下去,完成她想做的事情——無論她想做什麼,又或者,其實沒有太多的想法,隻是希望能夠回到正常而已。我回過神來時,才察覺自己又失神了。崔蒂背對著我,吃力地搬開疊放起來的木箱,對我說:“麻煩遞一下。”她指的是放在一旁的撬棍,進一步從我這裡確認危險即將到來後,她決定將所有的武器發放下去,讓大家吃上一頓好的。她此時明顯已經不再確信席森神父所說的“這裡很安全”的話了,不,應該說,她知道,安全的假期在和我們相遇之後就結束了。可是,她對我說了“不確定其他人會不會認同”這樣的話。最好的武器,最好的夥食,全都留在地下室中,並不是偶然,也不是出了什麼差錯,沒有找到,隻是幸存者們做出的選擇——這就像是一個暗示,他們已經受夠了,寧願放棄思考,一味去相信席森神父的話。“真是糟糕的隊伍,不是嗎?”崔蒂不讓我幫忙,發泄般用力將撬棍插|進木箱的上蓋裡,踩著箱體,碰地一下將蓋子撬起來,“我又好幾次都覺得自己不行了,不過,看到他們那些人更窩囊的樣子,就覺得自己還能做得更好。”“格雷格婭呢?”我靠在一旁的木柱上,看著她忙活,一邊問道。“哈,格雷格婭嗎?”崔蒂將撬棍佇在地上,轉過視線,看著我說:“我覺得她比我更不需要彆人擔心。”雖然口吻有點像是開玩笑,但是眼神卻很認真,“我覺得她喜歡這樣的生活。”這個回答並不出乎我的意料,在統治局中,她就有了這樣的傾向。“那麼,你呢?崔蒂,想加入耳語者嗎?”我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問道。“我可能是命運之子哦。”崔蒂笑起來,“如果我是,那大概就是重要的大人物了吧,命運之子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像是那麼一回事。”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如果她就是被預言的命運之子,那些人不可能輕易就放她離開。不過,我覺得她太小看了耳語者,所以,在腦硬體的控製下,我刻意發出冷笑聲。“在這個世界,也許真有什麼阻擋我的意誌,但那一定不是那些人,包括席森神父在內。”崔蒂有些吃驚,她似乎覺得我在說什麼狂妄的事情,反複打量了我半晌,才用玩笑般的語氣說:“好啊,如果我能活下來,而你又把席森神父……”她頓了頓,又加了一句:“還有讓我們變得這樣的那些人狠狠揍一頓的話。”“席森神父、他們和納粹?”我認真地確認道。崔蒂沒有看我,聳聳肩,將一包包密封好的醃肉從木箱中取出來,背著我說:“彆那麼認真,高川先生,隻是個玩笑而已。”“我是認真的。”我緩緩地這麼說完,起身提著煤油燈朝樓梯走去。我感覺到,崔蒂在背後望過來,但是,我沒有回頭去確認,也沒有再聽到她的聲音。我不知道她的承諾到底有多少是認真的,不過,我已經決定了,要將那些家夥都狠狠地揍一頓,以耳語者的名義。我走進大廳裡,正忙著布置防禦的銼刀正指揮雇傭兵們忙活,雖然雇傭兵們都明白,麵對正常的敵人時,哪些打擊最有效,但是我們要麵對的敵人,應該不會用正常的手段來攻擊我們。加入“神秘”的成份後,就再沒有一個固定的理論去構築防禦。就算銼刀親自布置,也隻是憑借經驗和資曆,提升眾人的信心而已,包括新加入的清潔工和契卡在內,雇傭兵們都知道這一點,卻也願意用這些看似並不會起到多大用處的行動,來穩定自己的臨戰心理。格雷格婭和咲夜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看著我走進來,格雷格婭望我身後眺望了一下,奇怪地問道:“崔蒂呢?”“還在地下室。”我回答道,然後讓咲夜去地下室幫崔蒂的忙,咲夜本身是沒有異議的,不過現場的其他女性都朝我盯過來,銼刀說:“你不是自願去幫忙了嗎?”“我突然發覺,我並不是最好的那個。”我擺出無辜的表情回答道,結果換來一大堆沒添加怎麼好料的視線。不過,即便她們冷嘲熱諷幾句,也不可能做出什麼改變,咲夜更不可能理會她們,自從她維持在灰色變身狀態後,就越來越我行我素了。我不太明白,她為什麼還不變回正常的樣子,但是,在她表示沒有任何問題後,我也無法勸服她解除變身。留在客廳中的諸人又恢複到他們原本的行動軌道,我將煤油燈放在茶幾上,格雷格婭把玩了一下,對我說:“他們還是不願意出來。”他們自然指的是將自己關在各自房間中的其他幸運者,他們在我們抵達之前,還在這個茶幾上玩牌,但現在卻怎麼也不肯從房間中出來,仿佛很不願意看到我們似的。“他們在逃避。”年輕人從廚房中走出來,重新將我的咖啡杯倒滿,“他們真的不怎麼信任我和格雷格婭。”他的臉上帶著苦笑,“我覺得,還是得麻煩崔蒂,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也許真的隻有崔蒂才能說服他們。”頓了頓,抱怨般輕聲說道:“明明一起活著抵達了這裡……”“正是因為活著抵達了這裡。”格雷格婭卻有力地說道,雖然語句相似,但意義卻截然相反。“……是啊,而且席森神父說過,這裡很安全。”年輕人捏了捏鼻梁,說:“我不擅長應付這些人。”“那就暴力執行吧。”我說:“放任他們自己獨處的話,真的有麻煩來的時候,不止他們,我們也會有麻煩。”通過落單的人,從內部瓦解一支隊伍,是“神秘”出現時最常見的手段。有太多的“神秘”,可以將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臨時強化到可以給灰石強化者造成麻煩的程度。最近的一個例子,就是用“白色克勞迪亞”製造的迷|幻|藥“樂園”,我可是親眼見到“樂園”的服食者到底可以有多麼強力。年輕人愕然地停住拿到嘴邊的咖啡杯,格雷格婭倒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說:“好呀,我帶你過去。”年輕人似乎想說些什麼,眼神有些憂慮,但遲疑了一會,終究還是沒有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你叫什麼名字?”我站起來,朝年輕人問道。年輕人有些心神不寧,但聽到我的問話,立刻回答道:“我叫諾夫斯基。”和他的名字一樣,他的五官帶有濃鬱的俄羅斯人特征。“俄羅斯人?”我確認道。“美裔。”他說。我點點頭,帶上格雷格婭朝其他四位幸存者的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