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網絡球的車隊陸續離開這片荒野,旅館隻剩下一片殘桓,戰鬥摧毀了一部分建築結構,而網絡球的拆解隊伍則毀滅了另一部分。風從遠處吹來,細細的聲音好似要沉入陰影中般,顯得格外蕭瑟。路燈已經全部熄滅,隻剩下星光灑落,一個人影披著星光站在這一大片陰影中,眺望著這片廢墟。他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感,就如同意外來到此地的旅客,但是,在這片荒野中,卻沒有更多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這片範圍當然不止隻有他一個人,意識場事件雖然暫告一段落,但在對異常格外敏銳的專業人士心中,還有著一些未解的問題,守株待兔式的後繼跟進雖然老套,但卻不妨是個行之有效的方法。隻是,即便真有人藏在四周的黑暗中,這個突如其來的身影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他似乎在觀察什麼,他的目標,就在這棟廢棄的旅館中。意識場已經被破壞,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他要找的東西,卻是一種隻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東西。對他而言,這樣的“回收行動”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過了好一會,他才邁步向前行,直到進入旅館廢墟中,這裡的世界仍舊保持著安寧。他十分清楚這種安寧的緣由,隻是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名強大的意識行走者。隱藏在黑暗中的其他人,在他眼中的世界裡,就如同燭光一樣顯眼,而這些燭光,卻是絕對不會照在他身上的。一名強大的意識行走者,除非碰上另一名相當的意識行走者,才會被識破自己的小伎倆,但是,這裡顯然沒有這樣的強力專業人士。至少,他相信,在這片區域內,沒有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強到徹底淩駕於自己之上,以壓倒性的實力,讓自己陷入無法察覺狀態的同行人。即便是網絡球的輪椅人,也不可能擁有那種程度的力量。所以,自己能夠觀測到的那些,便是所有存在的。而觀測到的強弱,也反映著最真實的情況。這個人並不在意隱藏在四周的家夥到底來自哪裡,網絡球也好,火炬之光也好,都無所謂,因為,他有足夠的力量,去無視他們。他也能想到,潛伏在這裡的這些人,帶著怎樣的用意,但同樣的,他們的盤算,不過是在撞那隻在百分之一以下的可能性而已。而可能性並不代表一定會成為事實。“果然必須從高川那裡打開缺口嗎?”人影將拳頭放在嘴邊,輕輕嗬了一下。就如同冷天的嗬氣般,有一些霧氣從嘴邊泄了出來,但這片霧氣卻不是白色的,而是灰色的。灰霧如有生命般,一漂浮起來就開始膨脹,蠕動,迅速勾勒出一扇門的形狀。這個人穿過這扇霧門,來到灰霧旅館的世界。這個世界,並沒有隨著意識場的被拆解而徹底毀滅,這一點,大概是很多專業人士都很難猜測到的吧。死亡筆記的力量,即便隻是一張頁麵的力量,也比那些專家設想的要詭異得多。對於集體意識的利用率,也遠比那些人認為的更加高效。意識場雖然是支撐死亡筆記獨立頁麵產生效用的工具,但其作用,僅僅是在開始作為一種助推劑,在過程中起到一種錦上添花的功用,卻絕對不是核心構架。對於死亡筆記的了解和使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這個人更深入了,因為,這個力量就是他與生俱來的神秘,就如同手足一般。外界對死亡筆記的揣測和理解有著極大的缺陷,而這種缺陷,正是他長時間來的特異布置。死亡筆記的力量,在兩個世紀裡換過不少主人,但是,那些人不過是他拋出去的棋子,多重的布置,不僅僅是為了隱藏自己,也是為了積蓄力量,彙聚著,每一代主人從生到死的人生中,興風作雨的行動中所積蓄起來的力量。死亡筆記的重現,並非是它恢複了力量,而是,它積蓄了足夠多的力量。這種程度的力量,讓它的本質主人覺得,已經足以執行等待了許久的計劃,去奪回自己的人生。“而且,也沒有時間了……劇本……”這個人喃喃自語,在灰霧旅館的世界裡又站了許久,仿佛在回想著自己的過去,咀嚼著傷痛,期許著未來。他有些失神,但沒有人打擾他,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再一次堅定自己的信心。其實,即便有著死亡筆記這樣的神秘,他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沒有太多的選擇。毫無選擇的計劃,總算是開始了。不得不開始。希望一切順利。他走進灰霧旅館,再次環顧左右,一路行至房頂,通路上的一切異常,仿佛一個緊接著一個簇擁到他的身邊。那異常是看不到的,卻可以清晰感覺到,那並非是“一場”、“一片”或“一個”來形容,而是有著明確的數量——正好等同於被迫構成那片意識場的旅客們的數量。在他前進的方向,所有的障礙都為他讓道,就如同正常上樓般,他來到房頂上,而從這個地點向下俯瞰,仍舊是那副旅館被灰霧漩渦吞沒的景象。就在這個地方,達郎和義體高川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鋒。然後,毫無疑問地,達郎失敗了,正是因為他的失敗,才能留下如此多的線索。或許他人看不到,但是,在這個死亡筆記持有者的眼中,這些線索雖然隱晦,卻有著可以追尋的痕跡。他抬起食指,被灰霧充斥的空間中,泛起一陣陣的漣漪,一點點的灰燼,從無到有,仿佛撲火的飛蛾般,聚集到這根指尖上。這是達郎身上的,那張死亡筆記頁麵燃燒殆儘後剩下的灰,然而,燃儘成灰,卻不是死亡筆記的終點。死亡筆記,本質是一個針對這個世界運作機製的駭客工具,也是那名製作者駭客刻意留下的,在最壞情況下仍舊可以使用的保險接口。正是那名製作者通過異常的手段,將這個可怕的東西,植入他的體內,成為他的本質力量。這個人十分清楚,死亡筆記雖然是他最強力的手段,也是最本質的神秘,卻不是他最初最自然的神秘。自己本該擁有怎樣的神秘?他已經很久不去想這個問題了,因為,在死亡筆記的排他性麵前,這個問題擁有都不會得到答案。灰燼纏繞在他的指尖,如同遊魚親吻他的指尖,攜帶的信息,不斷流淌到死亡筆記中,再從死亡筆記中反饋回他的腦海。他親眼目睹了達郎和義體高川的戰鬥,從每一個角度,觀測了戰鬥中的每一個變化。更多的推斷,由此延伸,整合……他沿著義體高川走過的路線走動,沿著達郎被拖走的路線走動,現場在死亡筆記的力量下,一點點地重現。突然,他的身體變得僵硬,一下子就沿著達郎摔落的路線上,摔落下去,重重砸在地板上,如果不是身體得到過神秘的強化,這一下可就摔得去了半條命。更讓他難受的是,對身體傷害最大的,並不是高空摔落,而是讓他身體僵硬的東西——他沒看清,甚至不清楚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不過,可以在死亡筆記的保護下,仍舊給了他悶頭一記的這東西,絕對就是讓達郎心智崩潰的東西。“隻需要消耗一頁,就能引出那東西?”這人坐在地上,仿佛精神病人一般喃喃自語,“兩頁的話……不……或許隻是被食物的味道吸引了,下一次就……至少需要三頁。問題在於,看見了之後會發生什麼。”和自己剛才經受的餘波威力做對比,他捫心自問,死亡筆記的力量,真的足夠了嗎?“不,不應該親自去做這件事。”他苦惱地想了又想,自己所要麵對的敵人,是何種的可怖,即便沒有死亡筆記製作者的預先警告,單憑自己作為意識行走者,又是死亡筆記的持有者的身份,也能直接從之前的受創中察覺到。這個敵人,如果有可能,就不要去碰,他所要執行的計劃,並不包括正麵對抗那樣的怪物。“那個怪物,既然都有了這麼可怕的力量,為什麼不一次性解決所有的問題?”他又開始自問起來,但是,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答案。“總之,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從地上站起來,有些無奈,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知道,這是為了自己,所必須要去麵對的困難,既然如此,無論心情是好是壞,都是沒有意義的。那麼,為了保險起見,今晚還是再激活一個棋子吧。這人想著,用著和來時一樣的速度,離開了灰霧旅館,離開了旅館廢墟,消失在遠方的夜影中。※※※“我聽說了,死亡筆記又出現了。”貓女披著浴巾,梳理著自己的頭發,一屁股坐在自己舒適的大床上。和她通話的一方,來自於網絡球總部中,一個和她職位平級的朋友。不列顛女王私人宅邸裡發生的事情,以及不久前於倫敦郊外發生的事情,都成為了兩人的談資,不過,對於貓女來說,這些事情的發生,都並不是什麼出乎意料的情況。“我做了什麼?當然,我做了一點事,不過,你也知道,這沒什麼好說的。”貓女十分爽快地回答道,不過,聽筒對麵卻不怎麼滿意這個回答。“你也明白超級係的特性,這可不是我能控製的東西,要不換你來負責?”貓女不客氣地說道,“是是,我知道,但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而且現在的情況,也沒那麼壞,不是嗎?火炬之光不是答應我們不做多餘的事情了嗎?那些亞洲人也無法搞風搞雨了。死亡筆記?那又怎樣?你覺得那東西可以殺光所有的與會者嗎?這個世界上,可以和它抗衡的意識力量,雖然不多,但也不是沒有。上個世紀不就證明過了嗎?”聽著話筒對麵的咆哮聲,貓女沉默了半晌,十分嚴肅地回答道:“你的想法,我十分明白,但是,我回答始終隻有一個——超級係的運作,是有其意義的,而且,也不會以我們的想法為重心。你真的覺得,是我的意願,促成了這樣的變化嗎?這一點我已經強調過很多次,不想再多說了。如果你覺得不妥,我可以放棄這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你明天過來拿走好了。”話筒那邊的聲音終於沉默下去,貓女捏了捏鼻梁,這樣的對話,在過去也發生過許多次,但是,這一次的行動至關重要,所以每個人都十分敏感,也比過去更加在意不受控製的因素。貓女身為“聆聽世界之聲的人”,在這個時候,也格外的遭人注意,她的神秘——那台看似平板電腦的‘超級係’——正巧就是這麼一種,連主人貓女都無法控製的因素。過去,這個力量的使用,可以作為“意料中的意外因素”放入考量中,但這一次,網絡球所要麵對的環境,已經足夠複雜了,就算是“意料中的意外”,也會遭人詬病。不過,貓女並不對自己動用“超級係”,針對耳語者和義體高川的行為感到後悔,她始終覺得,義體高川的改變,似乎是某個十分關鍵的情況。作為“超級係”的擁有者和使用者,她對“世界命運的軌跡”比其他人更加敏感,雖然並不是先知那樣,可以確定未來的一個階段性變化,但是,對於將會促動這種變化的因素,卻有著十分敏銳的直覺。耳語者的義體高川,作為個體放到整個世界的格局上來看待,雖然有其影響力,卻不能說不可或缺——這是正常而主流的看法,在人類的世界裡,很難去想象個體淩駕於集體之上的情況。然而,貓女卻從義體高川的身上,嗅到了那麼一點違背常理的味道。至今為止,仍舊不怎麼明顯,仿佛對方也是在隨波逐流,但是,在貓女的直覺中,卻不僅僅是隨波逐流這麼簡單。就蝴蝶效應來說,總有一個起點是至關重要的,而義體高川,仿佛就是這個至關重要的起點。然而,這種感覺是如此晦澀,就連貓女自己也無法確定,所以,才不得不使用“超級係”的力量。她在結束通話後,好似全身乏力般合起眼睛,其實,在這個時候,她也對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感到懷疑了。仿佛,正是因為自己的行動,才讓義體高川變成了那雙蝴蝶的翅膀——有這樣的感覺,卻無法判斷,是不是一種錯覺。她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校園裡,聽哲學課的老師闡述命運的悖論——究竟是跳出命運,還是跳出命運本身就是一種命運。她感到困乏,很快就沉沉進入睡夢中。※※※瓦爾普吉斯之夜,永遠都是不變的景色。這裡的光,仿佛是黎明之初,又像是即將落幕的晚夕。時間在這裡,並沒有確切的刻度,我和真江在一望無際的鐘樓廢墟中漫步。這裡的廢墟,不斷被毀滅,又不斷重新構建,黑色巨人,機械地重複著自己的行動。最初的一切,看似鮮活而靈動,但是,在這裡的時間久了,才會發現,其實都是一些死板的東西。就如同遊戲中那看似漫長,卻實質在不斷反複的場景,這裡的“無限”,或許在更深意義上,隻是一個內部封閉的“圓球”罷了。隻是風格一致的景狀,掩飾了它曾經已經循環過許多次。在不久之前,真江似乎被什麼不可見的情況驚動了,呆在她的身邊,我似乎可以看到一些朦朧的幻象。而在我辨識出這個幻象之前,一切便又重新恢複了平靜。然後,真江不再呆在原地,漫無目的般向前跋涉,也許她有著明確的目標,隻是,在我的眼前,卻看不到。不過,不管她到底是不是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是不是又一個明確的想做的事情,我都會一如既往地陪伴在她的身邊。如果她消失在我的視野裡,就會發生一些麻煩的狀況,而這種麻煩,很可能會直接決定結果——回想過去的經曆,我已經逐漸生出這樣的概念。如果把“江”和“病毒”區分開來的話,“病毒”很少會和“江”同時出現,但是,要進行一場了結的話,兩者卻必須同時出現不可。我已經十分清楚,自己在這個時候該做些什麼,不是和什麼人戰鬥,也不是和什麼人爭執,而是“保證江在自己的觀測下”。這樣的情況,和量子力學中的“觀察者效應十分相似”。我有時會覺得,其實,“江”的存在,就是從“我”的角度,觀察“病毒”所產生的結果。如果我不再以“相同的自己”的角度進行觀測,“江”就有可能會消失。那麼,“江”到底是不是存在的呢?也許,對我而言,它是必然的存在,而對他人來說,卻僅僅是一個“病毒”的幻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