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視著這名聲稱破解了我的神秘的意識行走者,我從一開始就不覺得他真的可以破解我的神秘,甚至於,他連這種神秘的本質和由本質產生的可怖都不明白。他將我拖入意識態世界中,大概是想要在自己的地盤上和我分出勝負吧,他似乎真的覺得,我就是一名意識行走者。的確,在意識態世界中決勝負,是對付意識行走者最好的選擇,隻有在意識態世界中的戰鬥,才能在真正意義上鎖定、捕捉乃至於獵殺意識行走者,如果,沒有意識力量的牽製,想要在正常世界中解決一名意識行走者,在過往並沒有什麼先例。即便我可以想出這名意識行走者如此做法的種種理由,但是,我仍舊覺得,他錯了,大錯特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不是意識行走者,在意識態世界中最如魚得水的,其實是“江”呀!我的左眼在跳動,在抽搐,在不可抑製地胡亂翻滾,就像是孩子般雀躍,卻又給我帶來一種深深的恐懼感。“江”可不是什麼好孩子,它甚至不能用“孩子”來形容,它在這個世界,天生就是人格意識的獵食者。一名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末路,如果僅僅是身體崩潰自燃,徹底從生理上死亡,或許應該算是幸運的吧。然而,一旦變成LCL,儘管在理論上,人格仍舊持續的可能,也能在這個注定末日的世界中生活,但是,等待這些人格意識的,卻不再是自然死亡那麼簡單的下場——“病毒”,或者“江”,會吃掉他們,徹徹底底地,不再有輪回地,徹底吞噬。然後,LCL就會變成一灘清水。同樣是死亡,被怪物吃掉,和病變死亡,在感性上並不是等價的。尤其對於人類這樣的,已經可以思考自身存在的智慧生命來說,被當成是食物,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呀。“病毒”在“現實”層麵上無法被直接觀測,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從來都沒有被直接觀測到正體的情況,所有對它的了解,僅僅是通過它的活動所產生的各種數據推斷出來,有這麼一種東西引發了末日症候群的各種病症。但是,在末日幻境中,它的活動,卻會以更加直觀的“現象”來描述,尤其是在意識態的世界中。我相信,這名意識行走者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做了許多分析工作,依靠自己的經驗,才對環繞在我身上的神秘做下定論,也許,他在過去,從來都沒有判斷錯誤,但是這一次,除了說他自作聰明之外,沒有其它更好的形容了。我的左眼,同時也是“江”的左眼,往深處說,更是“病毒”的左眼,此時,它正蠢蠢欲動。不,已經開始行動了。無法抑製的感覺,從內心深處迅速攀升,又化作更加實質的力量,沿著血管湧向左眼。我感覺到了,左眼眶就如同一道閘門,被這股無法抑製的力量打開了。我放開按住它的手——已經無法製止了。“你隻是通過意識乾涉,在他人的意識中製造雜訊而已。”眼前的意識行走者如此說道。我沉默著,左眼在翻滾,跳動,左衝右撞,就好似要掙脫我的眼眶,下一刻,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真的破眶湧出——那是如同從消防栓中激射而出的血液。腥紅色的液體,好似洪流一般,在我的視野中迅速膨脹。那並不是一條血線或血柱可以形容的景象,噴出眼眶的鮮血,在短短的一尺距離內,就擴張到徹底遮擋一個人身體的麵積,充滿了從高壓水槍中噴射出去的力量感,眨眼間就吞沒了眼前的一切。我的前方,隻剩下一片血紅。意識行走者的聲音宛如定格般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躲開了,是否死亡了,我真正可以確信的是,他已經不可能獲得這場戰鬥的勝利。腦後有一種被襲擊的感覺,我沒有任何閃避,直接轉過身去,就看到許多刺狀的物體停滯在眼前,再多前進半米,這些仿佛從虛空中鑽出來的刺狀物就會貫穿我的腦袋,但現在,它們卻被大量稠滯的鮮血阻擋下來,懸掛在半空。意識行走者還沒有打算放棄,我身周的景狀,好似被一雙無形的手,如擰抹布般扭曲,連帶著,我的身體也開始扭曲。然而,我沒有感到痛苦,我看向自己被扭曲的身體,仿佛那隻是一種欺騙眼睛的幻覺。而在這扭曲的通道中,唯一沒有受到影響的,便是那一片血紅色——它本就沒有形狀,可以侵染任何景物。紅色好似墨水滴落在宣紙上那般,徐徐向四麵八方彌漫。很快,扭曲的景狀再一次變回正常,隻是,整個通道已經變成了單調的紅色。我沒有再看到那名意識行走者,也沒有聽到他發出的任何聲音,他就這麼消失了,我不覺得他能逃走,又有多少人,可以從“江”的境界線中逃走呢?我的意識回到身體中,通道中的狀況,似乎在這一刻,才緊接著原來的部分,繼續演繹著。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於這個基地中的位置。沒有那種莫名其妙的記憶灌輸,就是十分奇妙的,突然就知道了。具體坐標是說不出來的,但是,卻直覺知道該如何走,該如何進入。這一刻,我明白了,那名意識行走者的下場,並沒有超乎自己的預料。左眼,已經平息下來。前方,試驗場的閘門已經升起,武裝百人隊正魚貫而出,通道的麵積,在我察覺的時候,已經陡然擴大到了足以容納那麼多人的麵積。五名魔紋使者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沉重,他們也聽到了,更多的支援部隊從通道前後轉入的身影。“誇克!”我呼喚著使魔的名字,我恍惚看到了,那天從公園中撿回它,喂養它,直到它蛻變成使魔的那段時光。明明是站在基地通道,卻又仿佛置身在公園那陰森的小道中,在我的前方,魔紋使者和武裝部隊士兵的身影,正在模糊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顆茂盛的大樹。這棵樹是如此高大,讓我覺得自己太過瘦小。我仿佛又回到了十歲,獨自去附近的公園玩耍。一群同齡的孩子歡呼雀躍,他們的身影是如此虛幻,如同一群時隱時現的幽靈。他們在喧鬨,擊掌,雀躍。我知道,他們用彈弓打傷了一隻倒黴烏鴉的翅膀。我的目光移動著,凝視著,撲騰的烏鴉不知什麼時候,就已經在那裡,緊緊叼著一顆眼球。這顆眼球的細節是如此分明,就像是鏡頭特地聚焦在它的身上——血液已經凝結,萎縮神經組織還連在眼球後端,我似乎嗅到了陣陣腐臭味。清晰的細節,連帶著叼著眼球的烏鴉,也變得格外分明起來,除了它和眼球之外的一切,就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誇克。”我喊著它的名字,其實這個名字並沒有太重要的意義,重要的,隻是這隻烏鴉和這顆眼球,所象征的意義。我記起來了,在那個如夢似幻的“現實”中,誇克是不存在的,這幅場景,隻是掛在“高川”病房中的一副栩栩如生又陰慘森森的油畫。那是,從“現實”的視角觀測自己,才能看到的,在我之前的“高川”所畫下的,內心的地獄。其實,我一直都不能確定,“現實”是不是真的就是“現實”。對我來說,“醒來後所看到的現實”,也不過隻是一個叫做“現實”的世界而已。“現實”這個詞彙,隻是為了區彆兩個世界才使用的名字,而不具備它本該擁有的意義。很多時候,我的心中,兩個世界的交錯,是如此的緊密,而無法徹底將它們區分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哪個是主要,哪個是次要。我其實也有迷茫過,試圖去區分哪一個世界,對自己來說,才是真正的真實。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種迷茫就消失了。我不由得去想,是因為,自己已經徹底接受了,兩個世界之間的關係嗎?現在,在我眼前重現的幻象,讓我一瞬間,宛如又站在了兩個世界的交界上。然後,世界的邊緣,於我的腳下重合。隻是一恍神的時間,那些話語、記憶、幻象,全都消失了,仿佛它們的浮現,本就是一種幻覺,而唯一區彆之前和現在的東西,就是陡然從通道前後卷來的大片黑色羽毛。那簡直就像是在兩道相互衝突的黑色龍卷風,從我的前後方席卷而來,許多人在驚呼,閃避,但是,他們完全無法阻擋這些羽毛的侵襲。因為太過突然,他們下意識作出的反應,不是攻擊,也無法閃躲,隻能毫無準備地,徒勞地遮住自己的臉。嘩啦啦——黑色的羽毛在我的頭頂上方碰撞,又嘩然灑落,整個通道,就好似下著一場黑色的鵝毛大雪。“冷靜!冷靜!”武裝部隊的指揮官們厲聲急呼。在我的連鎖判定中,這些人並沒有因為這場異變受到傷害,他們僅僅是虛驚了一場罷了。隻有一隻烏鴉,在飄然灑下的黑羽中振翅而落,雙爪緊扣在我抬起的手臂上。“好久不見了,誇克。”我對它說。它隻是歪斜著腦袋,用那玻璃般沒有任何雜質,也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珠子凝視著我。我可以從那通透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該死的!這是什麼?”有人罵罵咧咧。“使,是使魔!?”強化肉體的魔紋使者,注視著誇克,發出愕然的叫聲。潛藏在他聲音中的情緒,讓我似乎捕捉到了什麼——使魔在這個末日幻境裡,似乎同樣是十分稀有的,可以在一定意義上,代表著某種地位的東西。“散開!全都散開!”擁有冰霜超能的魔紋使者叫起來:“不許攻擊!聽我命令,不許攻擊!我是三級特戰指揮官!這是我的命令,通通都不許主動攻擊!”人數多達四百多名的武裝人員出現短暫的混亂,但是,確認情況和命令隻花費了不到十秒,之後迅速排布出一個鬆散的陣型,將所有的重武器都架了起來。這個時候,通道已經拓展成了一個巨大的廣場,所有的房間,早已經螺旋下降到地麵之下。我已經被徹底包圍了,長長短短的槍口炮口,將我的前後左右圍堵得水泄不通。網絡球的人們,在這個時候才有了一些鬆口氣的影子,儘管沒有立刻攻擊,但是,僵持的氣氛完全沒有彈性,仿佛任何一個會讓人誤會的動作,都會引爆慘烈的戰鬥。“使魔!真的是使魔!”速度型的魔紋使者終於開口了,“但是,感覺有點微妙。那隻鳥,真的是惡魔嗎?而且……沒有灰石,灰霧,沒有魔法陣,他的身上什麼都沒有,怎麼召喚出來的?”“大概又是什麼特殊技術吧?神秘之所以是神秘,不就意味著,它並不代表客觀規律,也不會按照既定模式嗎?”擁有反射超能的魔紋使者凝聲說:“都在這個圈子混了那麼久,彆在大驚小怪了,真是丟臉。”被駁斥的魔紋使者臭著臉,卻沒有反駁。“那麼,現在該怎麼辦?三級魔紋使者加上使魔……”火焰超能的魔紋使者皺著眉頭說道。他的聲音很輕,但我的連鎖判定,一直鎖定著範圍五十米內,聲音在空氣中傳遞時,引起的波動狀況。隻要他發出聲音,引發微粒的動蕩,就不可能逃過我的監測——就像是音叉的震動實驗,會在薄薄的沙層中留下清晰可視的圖案。不過,他們其實並不需要這麼費神。誇克的能力,決定了他們必然無法捕捉我,除非,他們擁有針對性封鎖空間能力的人在此,亦或著,他們可以徹底掌控這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否則,根本就不可能阻擋——陰影中的跳躍。的確,這裡是網絡球的基地,是一處巨大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但是,我並不覺得,他們可以真正掌握這種神秘的本質。因為,他們的S機關——本質上是一種縮小化激活型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才剛剛進入實驗性製造的階段,比起我曾經在過去的世界所認識的他們,在技術能力上要落後了一大截。“那麼——”我打斷了他們充滿煩惱和焦慮的低聲磋商。在他們愕然的注視中,誇克化作一件黑色的披風,包裹在我的身上。然後,我開始於影子中下沉。“就此告辭。”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網絡球的士兵們幾乎按耐不住要發起攻擊,但還是被五名魔紋使者和指揮官們壓製了。“不許開槍!不許開槍!讓他走!”他們高聲厲喝。雖然不清楚他們的決定是出於怎樣的原因,是真的覺得超出自己等人的能力,深深顧忌,還是遵從規章製度中的特殊情況,不去為了一個不確定的可能性,而將無謂的傷亡擴大化。但是,在我看來,他們的決定毫無疑問是正確的。我聽不到他們在我離開之後的決定,但是基地的警戒等級並沒有降低。我從陰影世界中脫離的時候,和之前類似的通道中,刺眼又意味深長的深紅光芒,仍舊在不停地旋轉,急促的警報聲,有規律地重複著。我不知道自己此時的位置,到底位於這座基地的哪個位置,但是,那名在境界線中死去的意識行走者所留下的,最後的信息,化作一種清晰的感覺,在我的耳邊低語著:就是這裡,這裡,就是我要找的地方。這個網絡球基地的實驗武器庫。通道中有許多門,每一扇門在外觀上完全一致,然而,我就是知道,哪一扇門才是正確的。我走上前,推開它。又一個巨大的試驗場空間,在我的眼前展開。一層透明的防護玻璃後,密集又劇烈的火力試射正在進行著。玻璃隔離了硝煙和巨大的聲響,我站在門口,隻能聽到實驗儀器運作的嗡嗡聲。眾多研究人員和安保警衛們,交織著一幕幕繁忙的景象。我開啟大門的動靜,讓一部分人的目光朝這邊轉來。其實,我也挺意外的,竟然如此輕易就打開了這扇門,也沒有感覺到,觸發了什麼安保檢測。此處的安全防禦配置,就真的如此鬆懈,覺得這裡百敵不侵?雖然,不斷有人正在將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安保警衛們已經開始拉開那些研究人員,並分派人手,一臉警惕地朝這邊趕來。但是,我的注意力,卻莫名被某處無法觀測到的地方吸引了。那是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好似有什麼聲音在呼喚,又好似隻是一種錯覺。我眺望的方向,被重重的障礙所遮蔽。如果真的存在某種東西在呼喚我,那麼,它必然在連鎖判定的觀測範圍之外。我下意識的,對這種呼喚有一種警惕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