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空氣已經漸漸微涼,我沿著大街一路向前走。如今我身無分文,也沒有身份證,衣服也隻有一件研究人員的白大褂,連鞋子都沒有,看起來一定相當落魄吧,路上的行人不時朝我投來異樣的眼神。每當我路過通行指示燈的時候,總覺得安置在上方的攝像頭後,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我,不過,我不以為意。這個城市看起來還是相當平靜,網絡球既然在這裡布置有那樣一座基地,那麼,很有可能整座城市都在網絡球的監控下,不僅僅是遍布在城市中的攝像頭,就連天空之上的衛星,都有可能為他們所用。網絡球是一個十分龐大的組織,儘管,這個世界的網絡球比起我過去認知的,在一些方麵有所差異,但是,它在這個世界所占據的位置,以及它將會在未來達到的高度,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區彆。他們可以監控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地方,尤其是倫敦這樣的重要城市,想要擺脫這種監控,除非徹底癱瘓龐大的監視係統,或者奪取這個係統的控製權,亦或著進入臨時數據對衝空間,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對我來說,這些方法都做不到,那麼想要擺脫監控本就是一種妄想。隻是,監控本身,並不代表著可以限製我的行動。他們不可能在這個城市中圍堵我,我的速掠,在越是廣闊的空間,就越是自由。他們一定會詳細分析我在基地中的活動,進而得出相同的結論。況且,我們各退一步,那便不是彼此之間最緊要的敵人。我不知道網絡球如今在做什麼事情,但是,我覺得他們可沒有時間來處理我這個不是最緊急的外來者。網絡球這個組織太龐大了,需要顧慮的事情太多,也有著更加棘手的敵人在暗中窺視,雖然這座城市暫時還十分平靜,但是,網絡球可不僅僅隻是在這個城市活動而已。我思考著自己該何去何從,網絡球沒有在第一時間為我準備活動的身份和資金,這本就體現出一種態度。我也還不了解這個世界的具體情況,需要一些時間,為接下來的計劃做一些籌備。“江”的行動雖然一直都有些神經質般的不著調,而我也無法理解,它的行為模式,並不單純是從人類行為的角度可以解釋的,我也不再試圖去分析。我唯一確定的是,它其實有著十分明確的目標,而這個目標,我多少知道一些。我不清楚它最終的目標是什麼,我可以想象,但是,這些想象的正確性又有多少呢?畢竟,我無法站在它的角度和高度,去看待撲麵而來的種種問題。就算在我半死不活的時候,在我也覺得自己開始“異化”的時候,我仍舊隻能站在“人類”的角度上,去思考關於人類的事情。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一輩子都無法了解“江”的,可我愛她,愛著一個自己無法了解的存在,甚至無法從各種理論上去確定對方是否也如此這般深愛著自己,隻能盲目地,充滿了覺悟般去相信,這是怎樣的滋味,直到今天,我仍舊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然而,既然我深愛她,相信她,認為她也定然如此,擁有這種並非出於理性,而純粹由感性驅動的覺悟,那麼,無論多麼不明白,我還是會替她完成,她想要的那一個個目標——在通往終點的路上,計劃就是一條線,而每一個目標,就是係在這條線上的珍珠,我早就已經決定,為她摘取這些珍珠,儘管,我真的不清楚,這些珍珠到底有多麼名貴。我可以想象這些珍珠的貴重,但是,我一直都不覺得,自己的想象,可以切實衡量這些珍珠對於“江”的真正價值。“江”的態度,反應在攫取珍珠的種種行為上,都是十分曖昧的,至少,我不覺得,必須依靠我的行動,她才能得到那些東西。但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她還真的需要我主動起來。我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戀的考驗。這場戲劇,似乎轉眼間,就從詭異而殘酷的科幻劇,變成了一出古怪的言情劇。即便如此,我對於自己的冒險,竟然會有這樣的轉折,並且最終還能夠持續下去,還是感到很開心的。做自己想做,覺悟要去做的事情,無論有多少壓力撲麵而來,有多少痛苦等待著自己,但是,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命運,又有多少人擁有呢?我仰望著天空,深深呼吸著入夜而冰涼的空氣,這種切切實實的感覺,讓我的心中充滿了感動。就連用異樣眼神瞥過來的路人,也變得可愛起來。我真的不在乎,他們用怎樣的目光來看待我。我提著巨大的行李箱,扛著用黑色垃圾塑料袋層層包裹起來的釘錘,就這麼踏實地沿著不知道通向何處的大街儘頭走去。我知道,自己現在需要什麼,但是,心中卻沒有一點急切,一個人行走在霓虹燈和萬家燈火交相輝映的街頭,是多久沒有過的事情了?我記不起來了,或許,隻是我不想去記起,即便空氣的味道,城市的氣氛,人們的模樣,都是如此陌生,但是,我仍舊可以從中嗅出熟悉的味道——濃鬱的即視感,包裹著我,溫暖著我的身體。十字路口的高樓牆壁上鑲嵌著巨大的放映屏,往返播放著廣告,這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這個世界的科技,在外觀和樣式上,並沒有徹底的改頭換麵,隻是,多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就連街道和車輛的模樣,也和我過去在電視上看到的,倫敦的街景有所區彆。人們的穿著,大抵也有著和我過去的認識不儘相同的,極為鮮明的風格。風景雖然不同,但是,也有許多東西,並沒有質的變化。當我坐在廣場一角的椅子上時,坐在椅子另一端的情侶立刻皺著眉頭,帶著嫌棄的臉色匆匆離開了,緊接著,又有一個年輕的,充滿了學生味道的女生揣著一袋漢堡和可樂坐下,旁若無人地吃喝起來。說她年輕,但也是二十歲上下,比我年長得多,可是,我仍舊不由得用年長的眼光去注視她。“什麼味道?”我突然問道。充滿了歐洲風情的女生似乎有些意外,她轉過頭打量了我幾秒,才略微有些警惕地說:“和你有什麼關係?”“隻是問問。”我笑了笑,的確,我僅僅是隨口問了一句罷了,在很多事情上,我隻能沉默以對,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需要交流,不喜歡交談,討厭去接觸陌生的事物——一名優等生,是不會抗拒改變的,而是要學會承受和適應改變。這裡,是我不了解的城市,這裡的人,都是陌生人,甚至於整個世界,都散發出一種格格不入的味道,所以,才需要去交談,去觀察,去了解,去融入。如果隻是單純地戰鬥再戰鬥,利用自身的強大,去摧毀每一個抗拒自己的障礙,那自然不需要做這些事情。然而,我雖然也是個戰士,但是,我卻不希望,廝殺和戰鬥就是自己生命中唯一。倫敦,是我從來都沒到過的城市,為什麼,不在大戰來臨之前,珍惜這小小的平靜時光呢?哪怕,這樣的時光,對於我想要做的事情,需要麵對的狀況,是多麼的微不足道。眼前的女孩,有著不錯的外表和身材,即便隻是注視,賞心悅目的女性也會讓心情愉悅起來。我的心情,一直都像是被什麼追趕著,我的覺悟,也如同巨山一般,讓自己感到無比沉重,我接受這些,但我並不覺得,自己應該時刻都凝視著這些。身旁的女生投來白眼,抗拒著進一步的交流,我也沒有生氣,也不覺得尷尬。她的反應,也不算出乎預料,我本來就沒有期待,對方是一個對落魄的陌生人抱有熱情的怪人。但是,當我站起身,準備找地方渡過這一夜的時候,女生用力將袋子和紙杯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對我說:“你不回家?”“我沒有家。”我有些意外,但還是回答道。是的,在這個世界,沒有我的家。在遙遠的大洋彼端,八景的耳語者也是存在的,還有咲夜,也一定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吧,但是,這一切,是屬於另一個我的。我隻是一個因為意外,而多餘誕生的“高川”罷了。單純以末日幻境的角度來說,我的家,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都已經伴隨著那個世界消失了。唯一陪伴在我身邊的,就隻有無論從哪種角度,哪種層麵上,都和我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江”而已。我如果想要回到過去,想要挽救自己所愛著的一切,就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從“現實”中打破束縛在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的枷鎖。是的,唯一獲得拯救,以及要去拯救什麼的渠道,就隻剩下“現實”而已,就算我不承認那就是“現實”,也必須接受它,以它的角度,去思考,去戰鬥。我還記得,最初才進入“現實”的時候,自己一直覺得,那定然是敵人陰謀製造的幻境,時刻想著回到對於自己更加“真實”的末日幻境之中。然而,那個對自己來說才是“真實”的世界,已經隻在回憶中,才會出現了。我有些傷感,想要哭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心中多麼痛苦,也無法流下眼淚。也許,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淚了吧。“你是孤兒?被趕出來了?”女生盯著我問,她又再一次露出那種打量的眼神,仔細看了我一陣,“你多大?十六?”“十六。”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沒有琢磨她在想什麼。交談本身,就已經是很令我感到充實而愉悅了。在意識態的世界中,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平和時光中,與人交流了。我不由得想到,在境界線裡,有那麼一段時間,和被意外卷入的倒黴蛋們交流的時光,但是,那樣的交流,和現在的交流,仍舊是有著很大不同的。“學校呢?為什麼穿成這樣跑出來?被人欺負了嗎?”女生的嘴巴像是機關槍一樣,“你打算當乞丐嗎?這個國家可沒有這麼年輕的乞丐。你是哪裡人?來自亞洲的偷渡客?你的英語還挺不錯的,至少可以聽出來在說些什麼。”我能說什麼呢?就算找借口,也會很快就會覺察出來吧,我剛來到這個世界,和這裡的一切都不怎麼融洽,有太多的問題,會暴露我的謊言。我覺得,自己還是彆編造什麼悲慘的身世故事比較好。我隻能攤開手,對她說:“我隻是一個神秘的來客。”“從星星來的?”她瞪著眼睛問道,但我沉默了半晌後,她就自己撲哧一聲笑出來,就好似最初的那個白眼和抗拒的態度,根本就不存在一般,對我說:“我要回去了,你要去警察局嗎?知道警察局在什麼地方嗎?如果你沒地方去,沒東西吃,他們可以幫你。”“我不會去那個地方。”我搖搖頭,對她說:“很高興和你交談,現在我要找地方休息了。”“你身上有錢?身份證帶出來了?”女生抱著胳膊說:“還是你想像那些流浪漢一樣,隨便找個旮旯躺著?或者像是野狗一樣翻垃圾堆?”“總會有辦法的。”我笑了笑,“就算睡在長椅上也沒什麼。我也可以去問好心人借點錢,有錢就不會有問題。”“借錢?”女生不以為然地說:“看你這幅弱不經風的樣子,也想學人家‘借’錢?”她的“借”字說得彆有韻味,“你還是祈禱一下,彆讓我在第二天的報紙上,看到十六歲男孩被碎屍扔進泰晤士河的新聞吧。”“好吧。”我大概知道這個女生的意思了,“你覺得,我該怎麼做?我身上分文都沒有,也沒有身份證,這個世界上,根本查不到我的檔案。我是絕對不會找警察的,除非他們願意立刻無條件給我辦理一張臨時身份證。”“哈,你覺得可能嗎?”女生撇了撇嘴,沉默了片刻,說:“我有住的地方,可以暫時讓你住著,然後給你找份臨時工,當然,不是什麼正經的環境,但也不是什麼危險的地方,至少可以讓你有個吃住的地方。如果你接受了,薪水的三分之二要給我。”“我能拒絕嗎?”我聳聳肩膀。她的描述,有許多曖昧模糊的地方,大概她也覺得不怎麼可信吧,但她還是努力做出一副強勢的態度,對我說:“反正不會比你現在的情況更糟糕了。”“那麼——”我扛起釘錘,提起行李箱,對她說:“還等什麼呢?”她的目光掃過被遮掩得密實的釘錘,又在一看就覺得相當沉重的巨大行李箱上停留了片刻。嘴裡模糊不清地咕噥了幾句,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好奇,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詢問。就這樣,她帶著我朝廣場的另一邊走去:“我可沒錢坐車,那地方也沒有公車站,不過,走到那邊隻需要二十分鐘。我說,你提著這麼大的行李箱,不累嗎?”“還好。與其關心這個,還不如關心一下,你邀請的這個陌生人對自己有沒有危險吧。”我說。“那你是殺人狂還是強|奸犯?”女生回了一句:“我們那裡,隻會害怕殺人狂。”“……你那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雖然在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但還是禁不住問道。“紅燈區。”女生說:“我是個妓|女。”說罷,她又轉頭看了我一眼,好似要從我的眼睛中看出什麼。我卻因為她的話,想起了瑪索。雖然不清楚這個世界的瑪索,到底在做些什麼,但是,我認識的她,也曾經從事著類似的工作。我很想念她,我還記得,最後一次在末日幻境中見到她時,她已經不再是人類了,雖然這樣的命運對於許多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殘酷,但是,她卻接受了。而“現實”中的瑪索,隻是一個人格破碎,連自我都失去了的末日症候群患者而已。我說過要拯救她,但是,無論在那個末日幻境,還是在“現實”裡,我都沒有成功做到。即便如此,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對眼前的女生竟然是一名“妓|女”,還無所顧忌地說了出來,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感覺。甚至於,和這個世界的隔閡,似乎因此緩解了一些。“你看起來不大。”我說。“這行本來就是吃青春飯。”她鄙視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十九歲了,再做個五六年,就可以退休,有一大把錢去做點彆的。現在隻是在挖第一桶金,懂不懂?這個世界上,像我這種學曆不高,又不是特彆好運的女人,有什麼比張開腿就能得到第一桶金更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