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寫下的描述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的故事不出所料被阮黎醫生當作是“妄想”的證據。不過,正因為進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所以對這樣的情況沒有抗拒。我不僅僅是阮黎醫生的養子,同時也是她的病人,這個身份將會一直延續到我離開這裡為止。儘管,我並沒有找到回歸末日幻境拉斯維加斯的途徑。不過,“江”的存在感越是強烈,就越是讓我有一種自己即將離開這裡的緊迫感,這個世界是平凡的,我不打算在這裡久待,生怕招來扭曲這個平凡世界的異變。我給自己訂製了一個回歸的時間,以及一係列嘗試回歸的方法,事實證明,僅僅是集中精力去“妄想”末日幻境的事情,是無法讓自己回到末日幻境的,那僅僅是立足於這個世界的妄想而已。至於徹底否定這個世界的存在,我也無法辦到,因為,我喜歡這個世界。不否定這個世界,卻又想回歸末日幻境之中,似乎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即便,我的身份是經常陷入妄想世界,弄混妄想和現實的精神病人也做不到——大概正因為做不到,所以我的表現在阮黎醫生的解讀中,是精神病症狀有所好轉的證明。“妄想並不是壞事。”這一天,阮黎醫生對我說:“每個人,從孩童到成年,多多少少都會對一些正常或不正常的東西產生幻想,尤其是孩子,因為心誌不成熟的緣故,當他們用那懵懂天真的視角觀察世界時,總會發現這個世界有許多超出他們視野的東西。雖然那對於成年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但對於孩子們來說,卻是難以認知的,因此,會對它們產生恐懼心、排斥心和好奇心,將之視為異物,進而成為他們妄想的源頭之一。人類就是在這種對未知的恐懼和嘗試從自己的視角對未知進行解讀中成長和進步,從這個角度來說,稱妄想是推動人類進步的一種動力,也並非沒有道理。”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和安靜坐在椅子上吃晚餐的我視線交彙,隻有在這個時候,她的目光才格外像是病院現實中的阮黎醫生。她繼續說道:“不過,將自己妄想出來的異物當作是理所當然的東西,而不去深究它為什麼如此,進而以異物的概念接受它們的存在,就會出現阿川你現在的問題。所謂異物,是一種和正常事物相區分的概念,正常的東西,往往是無聊的,枯燥的,繁複而無趣的,與之相對,異物自然是有趣的,神秘的,讓人恐懼卻又充滿刺|激的。換句話來說,當異物於視角中變成常物,它便會失去這些吸引人的特質,但是,一個人要成長,要正常生活,需要的是常物而並非異物,不斷將自己的視野中的異物轉變為常物概念,就是一個人成熟的過程,正因為異物減少,常物增加,所以,成年人的世界往往是無趣的,令人疲倦的,因為,一個人和外物的接觸範圍是極其有限的,越是抵達這個範圍的邊緣,所能接觸到的異物就越少,常物就越多,能夠一直保持異物增長速度,不被轉化為常物的速度壓倒,大概就是經常拓展自己的認知邊緣,接觸高深知識的科學研究者們吧。隻是,並非每個人都有那樣的才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拓展接觸範圍界限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占據巨大多數,所以,這些人成年之後,都會感到生命的無聊,而這也意味著他們的成熟。”“聽起來,成熟不是什麼好詞語。”我如此回答道。“也許,不過,在我的詞典中,成熟既非褒義詞,也非貶義詞。”阮黎醫生眨了眨眼睛,微笑起來:“隻是各人的極限體現,以及社會分工的需求而已,它所代表的意義很複雜,卻又不可或缺。這麼形容吧,成熟也可以代表穩定,而一個穩定的部件,是人類社會大機器保持平穩運轉的必要因素。你不會覺得,由不穩定的零件構成的機器,可以更好地工作吧?人類社會需要成熟的人,原因也可以這麼簡單解釋。而不成熟的人,不是可以加工的新零件,就是已經確認損壞的零件,社會機器自然而然會將之排除掉。阿川,你知道我致力於心理學研究,其目的就是為了——”“挽救損壞的零件?”我說。“不,我可沒那個本事,隻是,一個學科的深入,尤其是心理學科的深入,可以讓社會機器的自律篩選零件機能變得更加精細和完善,過去曾經被確認是損壞的零件,在我看來,隻是因為是篩選機製太過粗陋,而無法將其實還有可能修複的零件篩選出來。而在新的機製下,或許可以將這種篩選更加精確一些。”阮黎醫生十分自信地說道。她的形容很通俗,即便隻有高中生的知識的我也能理解,而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阮黎醫生的研究竟然是帶著如此深刻的理念和想法。就我個人的感觀來說,坐在和麵前的這位養母阮黎,可比病院現實裡的主治醫生阮黎優秀多了。“真是偉大的目標。”我還能怎麼說呢?她的理念的確讓我覺得,這是一個偉大又符合邏輯的道路,也許她一個人是無法成功的,但是,卻無法否認,其中有吸引人沿著這條路研究下去的地方。我很欽佩這樣的阮黎醫生,因為,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明確闡述自己科學理念的研究者,第一個,大概要屬病院現實中的安德醫生吧。而正因為病院現實中有安德醫生,而這個無比真實的世界有阮黎醫生,所以,我再一次無法否認,這個世界的實際存在性——假設這個世界是中繼器基於我的意識變化出的意識態幻覺牢籠,那麼,是不能存在這種,我都無法觸及,甚至從來都沒有想過的高層次的理念的。與擁有這種高層次理念的世界相比,完全展現不可解讀的怪異和神秘的末日幻境,就顯得更加虛幻不真了。“可是,如此精密地篩選零件,是不是顯得人類社會太過苛刻了?”我沒有反對阮黎醫生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隻是,也有自己的疑惑,“一個苛刻的社會,或許運轉會更加高效,但是,也容易因為細節問題而崩潰吧。太過精密的社會,是不是會缺少自我調節能力?”阮黎醫生驚訝地停下筷子,她似乎覺得我能提出這樣的看法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且,我從她的眼神中,直覺感到,她並非是因為我正確了才吃驚,而是因為我提出的問題在她想來是錯誤的,所以才覺得吃驚。“你真是這樣想的嗎?阿川。”阮黎醫生微微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又鬆開來,“也是,你從小就很聰明,家裡也有許多專業書籍可以看,所以,你的接觸麵要比一般的孩子要廣闊不少,可是,你的接受力並沒有超過一般的孩子,隻能說,是普通優秀而已,所以,才造成了你認知中的異物比常物更多,進而促發了如今的精神問題,是我平時沒有注意的錯。”正了正臉色之後,她開始以堅決的態度否定了我之前的問題:“人類可以認知到自己已經是這個星球上智慧最高的生物,也因此意識到自己的獨立性有多麼強烈,進而產生了,人類個體和人類社會之間的聯係並不如自己原本想象中的那麼嚴密的錯覺。例如,人類社會缺少了某個人類個體不會就此停止運轉,進而發展到人類個體離開了人類社會,也絕對不會缺失什麼而無法存活,甚至有人認為,人類社會的結合性還不如螞蟻群落。不過,我之前也說過了,這隻是錯覺而已。人類自傲於自己的心理和意識的成熟程度,但是,從心理學和意識方麵的角度來說,人類的個性其實比螞蟻的個性還要稀薄。”我再次被阮黎醫生的說法吸引住了,隻聽到她繼續說道:“在如今的很多人看來,人類個體認為自身心理意識在成熟之後是獨立而平等的,它和人類社會的意識形態有所交集,但又不會因為存在這種交集改變自身的獨立性,但從心理學和意識形態學的範圍深入探討,就會出現一個有趣的結論,人類個體即便遠離人類群體,自身意識也沒有和社會意識切斷聯係,無論孤身一人時,謀求團體的出現,還是個體在某些情況下對團體的排斥,都代表著這種看不見的聯係是存在的。因為,真正切斷聯係之後,表現出來的,不應該是希望加入或是抗拒排斥,而是一種試探和認知的懵懂,在麵對未知時,或許會產生恐懼,但是,恐懼本身並不會導致加入或抗拒,而是一種純粹的刺|激和好奇。隻有在對其有所理解之後,才會希望加入或強烈排斥,而理解,本就是聯係的體現。因此,人類社會對人類個體的吸引力,和人類個體對人類社會的排斥力,其實都是彼此之間擁有聯係的體現,吸引力和排斥力一直都存在,自然意味著,聯係從未中斷。”“這可真是……有趣的說法。”我沒有評論其正確與否,因為,我隻是一名優秀的高中生,而阮黎醫生才是一名心理專家,擁有對這個話題的深度進行探討的資格。她也許是錯誤的,但是,也僅僅是出於猜想“她是錯的”,我並不具備以自身認知為基礎,去指定這種層次的研究結果是否正確的狂妄。所以,我隻能用“有趣”,來代表我的沉默。阮黎醫生說起這個話題時,興致高漲起來,沿著之前的話說下去:“就人類這個生物的意識狀態來看,看似獨立的意識個體,其實也隻是由人類社會意識形態出於分工需要,進行割裂和加工之後的零件。其所具備的獨立個性,正是人類社會謀求自身成長的體現,但卻非真的就是獨立而個性化。簡單來說,就是人類社會意識彆有目的地,將本是複製克隆出來的自身部分,包裝成不同的東西,遵循多樣性發展的優勢,進行宏觀層麵上有益於自身的篩選和演化。但是,正因為其內核並非那麼個性而獨立的東西,所以,反過來成為人類個體無法脫離自身與人類社會的聯係的證明。”“也就是說,人類個體的存在,和個性化的高度覺醒,證明了人類個體和人類社會的不可分割性,而人類社會的共性,則反過來證明了人類個體並不存在真正的個性?”我提出這個問題時,自己也對其感到匪夷所思,這個理論所體現出來的事實,可不比任何怪異和神秘的存在膚淺,而正是因為它太複雜了,讓我不明覺厲,也無法反駁其正確性。我知道,如果自己提出異議,阮黎醫生有更多的例子,去證明它的正確。“可是,這和我之前的關於人類社會精密性的問題有什麼關係?”我轉回正題問道。“真是個小笨蛋。”阮黎醫生激昂的語氣緩和下來,對我說:“人類社會的複雜性,本就是精密性的體現,一個粗糙的東西,是不可能變得複雜的,否則就會崩潰。而人類社會既然是如此複雜,一旦深入研究,就會發現諸多暫時還難以理解的異物的存在,又怎會因為,我將某些異物轉變為常物時帶來的進步,而變得更加精確呢?人類社會比任何人自以為的還要苛刻,還要精確,我的研究能夠帶來的變化,對其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從異物轉化為常物的角度來說,或許,我所設想的更精確地篩選機製,其實早就存在,並一直都在運作,而我的所作所為,隻不過是解開它的麵紗,讓其從沒有認知的異物變成已經確認的常物而已。我的導師曾經告訴過我,研究者,並非開創什麼,其所作所為,不過是讓自己的眼睛,從近視眼無限趨近正常,可以看清楚黑暗深處的事物。研究者,也沒有改變什麼,所有看似的改變,其實是早已經存在於此處,卻沒有被觀測到的存在。在我還沒有獨立工作的時候,經常對這句話不以為然,但現在,我才算是對此有了粗淺的理解。”阮黎醫生的話題很快就轉到了她和自己那位學科導師一起工作的日子,那位導師顯然對她的影響很深,但是,在阮黎醫生的口吻中,可沒對其充滿了抱怨。而可以談起那段時日,自然也就不是什麼無法述說的過往。這樣的聊天,其實在重新確認了阮黎醫生的養母關係後,每天晚餐都會發生,話題往往沒有明確的中心,會根據一個話題延伸到另一個話題,最終完全脫離最初的話題,之後又恢複到一些家常事情的對話。很輕鬆,很散漫,但卻又讓我覺得,這其實是阮黎醫生的刻意之舉,雖然她認為我最近的“病情”有所好轉,但還需要進一步治療,通過看似漫無邊際的聊天,去加深我對妄想的排斥,這本就是一種持續性的,暗示性的治療方法——我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這般過去了好多天,而這些天來,除了總會做關於“江”的噩夢之外,世界暫時沒有任何變化。阮黎醫生潛移默化的治療,的確是充滿了效果,會這麼想,是因為,我覺得“江”的頻繁體現其存在感,便是對這種治療效果的反彈,但是,除了影響我之外,“江”的力量似乎還和這個世界隔著一層淺薄卻又堅韌的隔膜。這個世界是正常的,而我是異常的,而阮黎醫生的治療,讓我的“異常”,轉義為“局限性”的概念而存在。異常,是視野和認知的局限性的體現,絕對無法理解的異常是不存在的,這就是科學又平凡的世界,沒有任何異常和神秘實際存在的基礎。即便是在比科學腳步超前一百萬步的地方,也仍舊是科學範疇的認知,淡化了神秘的概念。而因為人類接觸範圍極限的理念,也杜絕了,神秘總在視野之外的說法,因為,神秘和異常,都是異物的體現,而人類接觸範圍極限之中,異物是不斷轉化為常物而減少的,至於人類接觸範圍極限的之外東西,根本就沒有意義,因為,它既然不被“接觸”,自然就無法體現其存在。而神秘和異常,至少要確保,它是存在的。在人類接觸範圍極限之內,異物有儘,怪異有儘,神秘有儘,雖然每一個人的接觸範圍極限或許並不一樣,有的天才,其極限範圍還在增加,但是,我也無法自稱,自己的接觸範圍極限比其他人更大,比其他人更加天才。如果,我的接觸範圍極限和其他人沒有太大的區彆,而不少人要超之於我,那麼,我所觀測到的異常和神秘,在他人看來,自然是極其無稽的,將其固執認定為不可理解之事物,也是可笑的。而這樣的我也將被人類社會視為不成熟的個體,不穩定的零件而加以排斥,於是,我是精神病人,而其他人不是,我可笑愚蠢,而其他人不是。反過來說,如果我無法變得正常,那麼,被這個世界所排斥,就是極為正常的情況。然而,“江”的存在,讓我無法變得正常,因此,阮黎醫生才從來都不覺得,我的病情已經痊愈吧。而在她的眼中,大概我已經病情反複過許多次,而且,之後也必然如此,所以,不會對我如今的正常掉以輕心。畢竟,她說過“你也一度正常過一段時間,但總會發病”這樣的話。她不相信我自發的“痊愈”,而隻相信她經過多年觀察和研究所取得的數據結論。我現在所需要麵對的問題是,我喜歡這個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對我是排斥的,由此產生的痛苦也是切實存在的,即便此時還很微小,但是隨著時間流逝,會不斷增大。如果想要被這個世界接受,我就必須接受改變,但是,“江”的存在,讓我無法改變,這雖然矛盾,卻也是一個不容許否認的事實。因為“江”的存在,我和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可調和的矛盾衝突,可是,即便我想離開這個世界,也覺得自己必然可以離開,但卻找不到具體的方法,在這期間,還必須忍受,這個世界正在不斷刺|激“江”,而“江”的活躍會對這個世界產生侵蝕的後果。我從來都不覺得,這個世界可以抵抗“江”,因為,在我的認知中,“江”和“病毒”本就是這樣充滿了破壞力的存在。我躺在床上,窗外的霓虹燈光把隔壁的大樓映上紅色,那顏色不禁讓我想起“江”,我起身站在更衣鏡前,撫摸著自己的左眼,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清醒時感受到“江”的存在,仿佛它在這個時候,就僅僅是我的幻覺而已。也許我應該慶幸,它不會立刻就將這個世界攪得一團糟。我再度睡下,進入夢鄉,在習以為常的噩夢中,感受著“江”的鼓動,然後在醒來時,感受這種鼓動的殘留。日複一日,我漸漸習慣了這般重複,看似有某種征兆在雀躍,卻一直都沒有更具體跡象的生活。世界仍舊是正常的,我的生活,也依舊在平穩中持續,和八景、咲夜她們沒有過多的交集,我繼續尋找真江她們,而阮黎醫生的治療也在繼續。阮黎醫生知道我在找哪些人,她主動提出幫忙,認為最終的結果,有利於我的精神狀態的恢複,她拜托國際友人幫忙,卻一直都沒有結果。相同名字的女孩很多,然而,具體的身份資料,卻顯然並非我想要找的人。尋人沒有進展,可是,卻從進一步證明了這個世界有多麼平凡和正常,如此穩定的生活狀態,持續了兩個月。若非“江”每一個夜晚,都會在噩夢中提醒它的存在,恐怕我會更加徹底地融入這個世界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