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在晚飯後再次給我做了一次檢查,我們進入書房的時候,發現房間中一團亂,就像是被什麼人亂翻過。阮黎醫生朝我看過來,但我並沒有相關的記憶,我對她說:“不是我做的”,心中想著,也許是那個鬼影,也許彆的小偷,畢竟大門被富江弄壞了,根本關不上——我倒是很驚訝,阮黎醫生竟然不為門鎖的破壞感到驚訝,這個屋子也算是關押“危險精神病人”的牢籠,阮黎醫生特彆加固了大門和鎖頭,那可不是隨便就能用暴力弄開的。另一種可能,就是我“夢遊”了,在那異常的噩夢中,我的身體並非一直躺在床上。阮黎醫生沒有生氣,正如之前所說的,她早就過了會為“精神病人的反常行為”生氣的階段。就算我說“不是我做的”,她也不會認為我在狡辯和說謊。我想,在她的判斷中,大概會是“真的不是我做的”和“我做了但我自己並不知道”這兩種情況。這類事情在精神病人的場合中實在太過常見了,追究“精神病人在說謊”這種事情,根本就是自找苦吃,沒有任何意義。總之,我是不覺得,書房中一片狼藉的情狀是我造成的。不過,阮黎醫生很快就發現掉在地上的藥物和注射器。“你沒有吃藥?”她微微皺眉,似乎對當前的景況已經有了認定。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可我無法扭轉她的想法。“不記得了。”我有些猶豫,本來這個答案對我而言應該是很清晰的,可不知道為什麼,我隻清楚記得富江她們過來的事情,更早之前的情況,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我應該是將窗戶損壞的事情告訴了阮黎醫生,然後被她囑咐要吃藥。之後,我進了書房,按照阮黎醫生的吩咐,打開秘密保險箱,把藥取了出來……然後呢?咲夜她們過來了,我在那之前吃了藥沒有?好像吃了,又好像沒吃,我比較傾向於前者,但不確定,而且,從此時阮黎醫生手中拾起的藥物來看,我應該是沒有吃。這樣的感覺,就好似漫不經心地,忘掉了一段時間——例如在逛街時,突然懷疑自己出來前是否有關門。晚上去過廁所,回到被窩後,突然不自禁去想,自己是否有衝馬桶。我做事的時候很少心不在焉,我覺得這事情可真夠蹊蹺的,自己的意識肯定出了點問題,以至於產生恍惚。我不確定,這種狀態會否和那個鬼影有關,亦或者擴大一些,和“神秘”於中繼器世界的擴散有關。阮黎醫生掂量著藥物,再次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平靜,但我覺得,她似乎有什麼想說的,卻又不說出來,而我則下意識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為什麼她不說出來。這樣的感覺,讓我有些不舒服。我眼中的世界,和阮黎醫生眼中的世界不一樣,這一點,我和她都十分清楚,並且,我們各自以自己的世界觀,去看待對方所做的一切,所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不一致的,甚至是矛盾的。正因為知道如此,所以阮黎醫生才欲言又止,在她的心中,也許一直認為,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吧。然而,實際上,我的確也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做了那些事情。努力回想當時的記憶時,我有些恍惚。阮黎醫生在我眼前清算了落下的藥物,一一放回藥箱之後,其數量證明了,我的確沒有吃藥。“沒關係,阿川,你知道的,你不是正常人。”阮黎醫生說:“精神病人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這不是多麼稀罕的事情。你不要因為這樣就受到打擊,我想你不會,因為你在我的身邊,也學過相應的知識,在診所裡也有看過那些病例,不是嗎?我為你設計的療程,隻有在確認你真正恢複正常後才會停止,過去一段時間,你的狀態不錯,但並不代表你能繼續正常,因為,一些精神病的複發是十分隱蔽而頻繁,這一點,我也經常強調。”“是的,媽媽。”我說。阮黎醫生平靜溫柔的聲線,讓我心中隱隱生出的情緒平複下來,我知道,阮黎醫生其實沒有做錯什麼,我覺得她誤會我,但這種誤會也不是錯誤,我的情緒波動,僅僅是因為我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做了什麼,書房裡的情況,讓我沒有任何借口——其實有的,隻是,這些借口是不被正常人所承認的,更不會被阮黎醫生這樣的心理醫生接受。或許,我是希望她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一些,接受我所說的那一切,無論她是不是隻在這個中繼器世界中才存在,又到底是因何而存在於這個世界。能夠理解我的人有咲夜、八景、富江和左川她們,但是,也許在我的內心深處,覺得隻有她們並不足夠,覺得正是因為她們理解我,所以,才證明了她們也不是正常人。所謂的“正常”和“不正常”,是基於“大多數”這個概念而誕生的相對概念——普世的,被大多數人承認的,哪怕它於物理上不正確,但也仍舊是“正常”的。就如同“地球是太陽係的中心,太陽繞著地球旋轉”這個結論,現在已經被物理上證明是錯誤的,有這種想法的人是不正常的,但是,在過去,在它沒有被證明是錯誤之前,它也仍舊是錯誤的,但卻因為得到多數人的認可,是當時的普世觀念,所以是正常的。換另一種說法,如果我所看到的,我所認知的,從我的視角所觀測的這個世界,可以被大多數人承認的話,那麼,我的不正常,因為認可我而被證明是不正常的咲夜她們,也會成為“正常”吧——即便,正常不代表正確。當然,這樣的想法,很快就被我扔掉了,因為,正常如果和正確割裂開來,其意義就會減半,甚至會因為變得沒有意義,因此變得荒謬。正確又正常的事物,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正是因為清楚知道這一點,所以,我很快就不為阮黎醫生的態度而煩惱了。阮黎醫生和我的視角,哪一個才是正確暫且不提,但在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中,阮黎醫生才是“正常”的。她以“正常”的角度,去看待和理解我的“不正常”,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認知到自己是精神病人,和被人嚴格視為精神病人,所產生的感覺並不完全相同,甚至並不具備共通性,可這僅僅是感性上的問題罷了。我知道,阮黎醫生必然清楚這一點,所以,她所說的和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對我實施治療。她反複強調我是精神病人的話,其實是在試圖讓我不斷從正常人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精神病態。也許,一個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並不斷嘗試從正常的視角去審視自己的人,比不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的精神病人,更容易恢複正常?我不清楚,但我覺得,阮黎醫生是這麼認為的。阮黎醫生為我量身定做的療法,是我從來都沒有從其他書籍和病例中見到過的。我就是這種療法的唯一臨床病患。儘管我不覺得,阮黎醫生是完全正確的,但至少,我也不覺得,她是完全錯誤的。我不覺得,她的治療可以讓我脫離末日,讓世界脫離末日,讓一切被“病毒”侵蝕的病人們恢複正常,但是,應該可以讓我的精神安定下來。無論我所遭遇的這一切,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我是精神病人這一點都毋庸置疑。而一個安定的精神,對於一個實際的精神病人來說,總是十分重要的。阮黎醫生壓了一下注射器的推柄,針尖濺出一股水線,我盯著那這股水線,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什麼,回到了某個場景,充滿即視感的味道好似爬蟲一樣附在我的神經上慢慢蠕動。我之後又覺得,應該是在病院現實中,阮黎醫生也做過同樣的事情。直到針尖紮入靜脈中,傳來輕微的疼痛感,我這次打了個冷顫般清醒過來。不過,這個時候,注射已經結束了。阮黎醫生用棉簽在針孔上按了一下,交到我手中,讓我繼續按著。“十分鐘內,藥效會散發出來,你會覺得困,雖然你才剛剛睡過午覺。”阮黎醫生收拾藥物,在表格上記錄,一邊說:“但我建議你再吃幾片維生素片。”說著,從抽屜裡取出一瓶固片藥物放在桌子上,“你昨晚和今天都沒睡好吧,不用回答,我知道你沒有睡好,你的精神狀態就像是做了噩夢。人在做夢的時候,大腦是得不到充分休息的,不過,剛才注射的藥物,可以幫助你進入深層睡眠。這種藥屬於安眠藥類型,但比安眠藥危險得多,無論是藥材成份還是危險性,都不可能通過審核,製作難度也讓它不適宜於大批量製造,所以,對現代醫學來說,是沒什麼價值的東西。它唯一的好處,就在於用在特定人士身上,會比市麵上的藥物的效果更好,危險性也會降低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例如阿川你,就不需要擔心一覺睡下去就醒不過來了。”“隻是有助於睡眠?”我問。儘管阮黎醫生說是十分鐘的範圍,但我已經開始感覺到藥效了,魔紋使者的體質竟然也無法抵抗。“是的,隻是有助於睡眠。”阮黎醫生說:“但你應該知道,睡眠對於人類的精神來說是多麼重要。睡得好,睡得香的人,會在睡眠的時候,對大腦進行調節。人體的機能,是會自發抵禦任何惡性影響的,通過對身體內部細節的調整,來推動心理精神層麵的影響,在許多病例中都有過證明。你隻要能夠睡個好覺,多睡一些好覺,治療就能事倍功半。大部分心理和精神受到創傷的人,所需要的,其實也就是睡個好覺而已。”說罷,她抬頭,對我笑了笑,“很簡單的事情,不是嗎?難就難在,病人通常無法自己做到,所以才需要藥物的幫助。針對不同的心理精神疾病,通過對身體內部結構的調節去緩和病情,雖然也是需要對症下藥,但是,在各種效果的藥物中,唯有幫助睡眠的藥物最為普及。”我已經聽不清阮黎醫生在說些什麼了,空氣好似變得沉重,我突然想起來,自己在噩夢中發著低燒,七孔流血,但是,由此繼續下去的想法,也逐漸在恍惚中消散。下一刻,我墜入深深的黑暗中,無法自己。沒有思考,隻有感覺,然而,就連感覺也是殘缺的。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察覺到自己正於黑暗中上浮,穿過了許多層之後,背後傳來堅硬的觸感。我一下子就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來到噩夢的拉斯維加斯,正躺在街邊一張長椅上。我又做夢了。阮黎醫生的藥物似乎沒用。不,我的身體上,還殘留著之前墮入深沉黑暗的感覺,那應該是生效了吧,隻是,在“神秘”麵前,藥物效果也變得輕微。無論是墮入黑暗的恍惚,還是身在拉斯維加斯死城中的清晰,都不能說是完全無夢的深眠,但毫無疑問,在黑暗中下墜的感覺要比一入夢就來到拉斯維加斯的感覺更加輕鬆。墜入黑暗已經不是第一次,那感覺既恐懼又熟悉,意外的讓人安心,充滿了矛盾。我一如既往行走在噩夢的拉斯維加斯城中,異常死寂的環境曾經讓情緒膨脹,然而,在墮入黑暗的感覺殘留中,這種膨脹也已經消失了,就像是被那黑暗撫平,壓製,隻有那種恐懼、熟悉、安心的感覺,淩駕於所有情緒之上。我在這裡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尋找更多的活動存在,無論是人還是非人,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存在於死寂中,那一切都不會開始。我不知道該向什麼地方尋找,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所以,即便可以奔馳,也沒有必要奔馳。長長的街道一段接著一段,越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下一個十字路口。雖然有很多小道,但大路並不複雜,卻讓人覺得沒有儘頭。四周的風景都是一樣的色調,原本因為生活氣息而區分出來的氛圍和景色,全都在濃重而冰冷的陰沉色調中,讓人感到一種貧乏、困頓和千篇一律的單調。在這裡,任何目的、想法和互動,在出現與之應對的東西前,全都處於一種靜止的狀態。然後,我看到了那個東西。我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麼,總之是我在這個噩夢的拉斯維加斯中看到的第一個活物,那東西給人的感覺不像是物質存在的東西——我知道,在一個噩夢中談論物質存在是很怪異的,但我沒有更好的形容方法——更像是一團無形無質的影子。它在陰影深重的街角,藏在垃圾桶旁,連鎖判定無法觀測到它的存在,看到它就像是一次偶然。不過,我知道,這一定不是偶然。陰影無法完全掩蓋它的存在感,就像是,它從陰影中誕生出來,變成了另外的一種東西,雖然外型像是陰影,卻已經可以通過注視直接將之區分出來,若非如此,我是不可能看到它的。它很古怪,但感覺沒什麼危險,就如同剛出生的小動物,本能而單純。然而,它的存在形態卻讓我主觀認為,它並非此時看到的那般無害,也許,這隻是它剛剛誕生時,為了保證生存而形成的“保護色”。我走上去的時候,它似乎都沒能感知到我的存在,隻是在原地,陷入泥潭般扭動著。我近距離審視它的存在,雖然在遠處的時候,感覺這種無形無質的東西應該是半透明的,但靠近了才察覺,根本不能透過它的身體,看到後邊的事物。它的確是無形無質的,連“霧氣”都談不上,古怪的形態讓人一點都不想觸摸它。當然,換做其他什麼人,大概也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和它接觸吧。我從口袋掏出匕首——我不確定這匕首是否存在,不過,當我這麼想,這麼做的時候,就真的把它掏了出來,外型和我過去用過的匕首一模一樣——然後,沒有半點遲疑和憐憫地,插入這團陰影中。它頓時扭曲起來,沒有發出耳朵可以聽到的聲音,卻直接在我的腦海中傳遞了一種像是尖叫的感覺,那不是聲音,卻比聲音的影響更大,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在膨脹,卻無法突破黑暗殘留的感覺,而隻能在心靈深處翻滾。如果沒有經過之前的黑暗,大概會在這個時候,受到這陡然劇烈膨脹的情緒的影響,做出一些正常狀態下不會做的事情吧。如果是普通人,應該就是“發瘋”的樣子,神秘專家,尤其是意識行走者,應該可以忍受並驅除這種影響,我不是很確定。因為,我的感性很強烈,又是一個精神病人,而對其他人的感性和理性,無法做出一個準確的評估,所以,除非真的有一個神秘專家在我眼前做了同樣的事情,否則,我還是不能肯定自己的判斷。不過,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膨脹,也證明了這種怪異存在並非一開始給人的感覺那般無害。當一種情緒格外強烈,強烈到可以強製奪取身體的控製權,那麼,這種情緒就一定是有害的。我對“江”的情感,“江”和“病毒”對我造成的那種強烈恐懼,自然也是如此。這種有害體現在,你總會做出一些違反常理,不被常識認同,不被他人待見的事情,而人生活在一個秩序社會中,做了這種事情,就一定會受到社會運作規律的反擊,這種反擊的力度甚至會讓人死亡。我之所以還活著,僅僅是因為,我的特異性,通過一些不正常的方式,抵消了常規的反擊。即便如此,我也稱不上活著,僅僅是沒有徹底死掉。我仍舊收到了傷害,這種傷害不僅僅來自於肉體,也來自於精神。我隻是一邊忍受著這些痛苦,一邊堅持著對“江”的感情,如同苦行般前進罷了。這是大多數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所以,我也覺得,當人有和我一樣,用匕首殺死了這麼脆弱的怪異,一定會受到傷害。情緒的膨脹,就是這種怪異的反擊。這種手段看似沒有直接傷害肉體那麼激烈,但是,在夢境中,又談何直接傷害肉體呢?而對精神和意識的傷害,讓人做出瘋子般的行為,則一定會影響到正常生活。由此看來,這些仿佛從陰影中誕生出來的,看似脆弱無害的怪異,真的是一種無比危險的存在。因為,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隻是普通人,而在神秘擴散的趨勢下,這個噩夢的拉斯維加斯也將會迎來大量的普通人。如果這個噩夢是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能力體現,是中繼器陷阱的一環,那麼,納粹的意圖就很耐人尋味了——這個噩夢是可以批量製造“瘋子”的。電子惡魔,噩夢,情緒膨脹的瘋子……這些線索不自禁讓我勾勒出這麼一個形象:一大群擁有電子惡魔的瘋子,他們理所當然會對現在的中繼器世界帶來巨大衝擊,就像是末日進程的一個環節,不過,這些瘋子應該會受到納粹的控製,為納粹的想法服務。是的,這是基於“電子惡魔召喚程序”和“噩夢”都是納粹的手段的前提下,所做出的假設。聯係外界正在進行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我不禁想到,也許,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變化,其實質是納粹正準備“征兵”?我對納粹已經投放到世界大戰中的戰鬥力略有了解,無論怎麼看,那些從月球降臨的納粹軍隊,雖然強得讓人吃驚,但隻有它們的話,仍舊是無法取得勝利的。的確,不列顛和美利堅看起來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並不意味著,單純憑借那些部隊,就能摧毀這兩個國家,連這兩個國家都無法摧毀,自然不需要在提毀滅世界。要以一己之力毀滅聯合國和各個神秘組織,進而徹底毀滅全世界,理論上,納粹是不具備足夠兵力的。也因此,納粹會通過一些手段,不斷擴張自己手中的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