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天空下,黑白色的線構世界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交互運動著。原本肉眼中牢固而穩定的事物,在視界中充滿了不穩定感,仿佛隻要對其中一點施加一個巨大的力量,就會讓周遭的一切也產生連鎖變化,進而如同骨牌一樣倒塌。但是,我知道,這不過是錯覺。這些看似脆弱而鬆散的景色,那輻射擴散的交互運動,正因為太過複雜,在影響周遭的同時,也被周遭影響著,絕非自己所想象的,隨便對某個部位施加一定程度的力量就能打破——亦或者說,即便可以做到,要施加的力量,也絕非是自以為的強度,而是要更強得多,到底要強多少,並不是我的大腦可以計算出來的。說到底,我所看到的這一切,也仍舊並非事物的本質,而是連鎖判定這個人體感受性的才能超頻運作後的結果。這副黑白色的線構世界,除了在我的大腦中存在之外,於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它很直觀,可以被大腦和本能理解,而不是被知識解釋,可也正因為如此,換做其他人的話,所看到的景象,也絕非當前的樣子。我一直認為,人是無法理解事物本質的,因為人被自身的存在性局限住了,看似可以無限拔高的思想也是如此。有限而狹隘的人,無法理解假設有限卻一定廣博的真理,所以,若是追逐真理,也必然會在儘頭看到深沉的絕望和無法理解的光景吧。也因此,當人試圖用自己可以直觀的方式,去認知事物的本質時,所看到的都不過是扭曲後的假象——它看似正確,但卻是有局限的,而且,這種局限就在於人自身,所以,實際上並不正確。我所看到的東西,是基於我對世界的認知而形成的景象。我雖然行走於神秘中,但卻接受過科學的熏陶,在我的認知中,在觀測事物的似乎後,首先用已知的科學理論去勾勒一個大概的輪廓,已經成為本能。線和點構成的這片黑白色的世界,以及那看似鬆散卻極為複雜牢固的相互運動,就是我的大腦和本能,對這個世界的直觀認知吧。它可以用微觀科學解釋,也可以用維度學說解釋,甚至符合超弦理論和量子理論,但即便如此,它仍舊不是真實的模樣。或許,應該說,正因為我了解過微觀科學,維度學說,超弦理論和量子理論,所以,連鎖判定才會在大腦中構成這樣一副景象。我一度以為,這樣的觀測有助於自己從根本上,解析末日幻境,例如可以通過“能量弦”的方式,將物質和非物質統合起來,將意識和物質統合起來,建立一個貫穿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肉體和意識,以及病院現實和末日幻境的模型,如此一來,就能將“病毒”囊括在這個模型中,進行進一步的解析。從這個想法出發的話,最有用的力量,絕非速掠這種隻能在末日幻境中生效的魔紋超能,而是僅僅作為人體極限才能存在的“連鎖判定”。我十分清楚,連鎖判定在使用時,給自己的壓力有多大,和幾乎察覺不到消耗就能不斷加速的速掠相比,使用連鎖判定簡直就是虧本的行為。然而,我也曾經假設過,如果自己可以通過某種方法,抵抗連鎖判定超頻使用的壓力,進行無限超頻,那又該是怎樣的光景,也許可以看到“真理”吧,在種種文學作品中,都有這種假設的片段。然而,我已經清醒過來了,那樣的假設,不過就是妄想而已。人,是有極限的,而我,也並非什麼超人,隻是一個普通的優等生而已。我也同樣有極限,並且,在死亡的時候,就已經被證明了,那就是自己的極限。連鎖判定看似有理論上的無限,卻因為出現在我這個人類身上,而變得實際有限。有限的我,永遠都看不到“真理”。哪怕不是“真理”,而是“病毒”,也因為我的有限,而無法實際接觸它的真實。“病毒”是超越人類存在極限的東西,所以,基於人類自身而誕生的各種觀測和認知能力,都無法觀測和認知它。雖然人類學會製造工具,但是,工具所收集到的情報,最終是由人進行解析的,其結果仍舊受製於人自身的極限,況且,人類所能觀測、認知和使用的工具,其實也受限於自身的存在,而不可能無休止地增強,而這個極限,也同樣受製於人本身。人無法真正觀測、認知和理解“病毒”,如果觀測、認知和理解了什麼,那觀測、認知和理解到的東西,也必然是不正確的,因為,“病毒”的存在性要超過人類的存在性。參看這一前提,也是最重要的前提,我所使用的連鎖判定,自然也不可能真的捕捉到“病毒”的存在,乃至於,無法觀測基於“病毒”而存在的“末日幻境”的真實本質。我所看到的一切,也許並非全然錯誤,卻一定是不正確的,它是將無法辨識的存在強行辨識時,所產生的錯覺。可是,即便如此,在我的腦海中出現的,這黑白色的線構光景,這不過是一種錯覺的光景,它的存在,也針對末日幻境內部的事物擁有強大的影響力。在觀測視野中,黑煙之臉的外觀被虛化,微粒層次運動的狀態被放大,我所麵對的,已經不再是以“臉狀煙霧”這個整體輪廓呈現的黑煙之臉,而是一團仿佛電子雲般的密集微粒聚合。這些微粒不斷消失,又不斷出現,其移動軌跡根本就不具備經典的線性,真正詮釋著“瞬移”的概念。它又像是浪濤,無數的微粒運動,營造出整體運動上的強烈層次感,一層層向我這兒推進。它的速度看似緩慢,實則具備一種參照上的恒定。簡單來說,它似乎在任何環境,以任何物體為參照的情況下,都保持著十米每秒這個速度感——是的,隻是一種感覺,我相信,人們隻要看到它,就一定會直接在腦海中生出這個數值。黑煙之臉是由無數的“運動”構成的,而這種“運動”已經體現出神秘性,進而讓它的存在充滿神秘。但是,哪怕腦海中的景象是如此奇跡,我仍舊無法忘記,它於表象上,表現出來的那副悲哀、痛苦而恐懼,仿佛所有的負麵情緒,都被凝聚起來的臉。它神秘,而又悲慘,它的誕生,就像是為了演繹什麼是悲慘。所以,我才在這裡,在自己其實並不需要做什麼的情況下,再一次超頻了連鎖判定。我不是英雄,無法成為英雄,也知道,就算在這裡終結這個黑煙之臉,也必然不是一個結束,也許,這次黑煙之臉的出現,不過是一次測試,而我的出手,也將成為其中一項測試數據。可是,體內的血液在奔流,一股強而有力的情緒,讓我無法遏止這個念頭。我要擊潰這悲哀的東西,殺死它,讓它結束。殺戮,不是為了英雄般的拯救,而僅僅是為了宣告一個痛苦的結束而已。我一點都不英雄,隻是一個小醜,但沒關係,我承認這樣的自己。哪怕是醜角,也定然有醜角才能做,也才會去做的事情。“高川殲滅炮,發射!”我站在炮火陣列的核心,承受著連鎖判定和控製裝甲所帶來的雙重壓力,凝視著那卷動的黑煙之臉,不眨一下眼睛。我要注視它的結束。炮火齊鳴,一瞬間,仿佛空間在凝固,破碎,聲音才緊接著響起,火光炸裂開來,瘋狂又凶狠地撕扯著視野和耳膜。除了這火山般爆發的聲響,其他的聲音,似乎也被撕碎了。我看到,黑煙之臉開始盛放,被火紅色的炫光覆蓋,就像是披上了彩霞。在這陰沉、單調又蒼白的噩夢中,就是唯一一朵盛開的曇花。它在呼吸間綻放,又在呼吸間逝去,隻剩下一片片灰燼,如雪般散落在街道上。這些灑落的灰燼,讓這片街景生動起來,卻又像是掏空了思緒,讓一切都歸於寂靜。它讓我覺得,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並非真的毫無意義。炮火陣列開始收縮,和展開時一樣,在幾個呼吸內,重組,變形,如同魔方的方塊,旋轉著再度拚合成行李箱的樣子。我將行李箱提起來,看向下方還木然呆愣的三名電子惡魔使者,感受著集中在這一帶的遠程觀測波動。他們有些激動,似乎讓溫度也有些上升。也許,他們之中有NOG的人。那三個電子惡魔使者喘著粗氣,似乎突然回過神來,眼定定看著我,他們就像是想要說點什麼,但最終隻是朝我點點頭,便結團奔向另一條街。聚集在這一帶的遠程觀測波動也如有默契般同時散去,灰燼就好似被風一吹,向四麵八方散開。我沒有看錯,灰燼落入地麵之前就消失了,如同融化在灰霧中,讓這一條街上的灰霧漸漸變濃。在肉眼看不見,連鎖判定卻能觀測到的角落,更多的陰影團開始醞釀。黑煙之臉的結束,並不意味著徹底消失,但是,我想,凝聚在那隻黑煙之臉中的悲慘,一定獲得了某種結束吧。我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總體而言,除非擊敗“病毒”,拯救末日症候群患者,亦或者,殺死所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否則,這樣的悲慘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一個個末日幻境的輪回,總會出現許多類似的事情。可是,如果將黑煙之臉的死亡,視為它在這次末日幻境中所扮演的角色的落幕,它所代表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在退場後,在場邊輕鬆地吃著便當,我的心情就好了許多。在末日幻境中最殘酷的事情,並非是一時的折磨,而是重複出現那殘酷的命運。我在這裡殺死它,但是,不結束整個末日幻境的話,那麼一切都還會按照“劇本”重演。我對這一點,早就有所認知了。所以,我才想要一個徹底的了解。我很疲倦,我得到過許多,也失去過許多,許多正確和錯誤,在我的心中已經分不清了,但是,有一點我十分肯定,如果無法得救,那麼,哪怕是立刻死去,亦或者,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等待死亡的降臨,都是更好的結局,至少,比在絕望中掙紮,在看似可以停止,卻永無止儘地輪回中,承受那些痛苦更好。最絕望的,不是得知一切都無法挽回。而是追逐那可以挽回的可能性,卻知道,那種可能性其實並不存在。我想要結束一切。所以,才有了這個計劃。無論“江”是什麼,和“病毒”有什麼關係,在戰勝了“病毒”之後會出現什麼,失敗了又會怎樣,其實都無所謂。重要的是,隻要計劃成功,結局最好的,就是大團圓的完美結局,最差的是全員迎來徹底死亡的終焉。但其實,後者對我來說,其實也是可以接受的好結局吧。最無法接受的,就是一切又將重啟,迎來那不斷重複的“劇本”。我所經曆的一切,都在堅定著我內心的想法。並且,我開始發現,自己的想法,在某種程度上,正在契合末日真理。如果說,“結束”也是一種“末日”,那麼,末日降臨,就意味著一切的落幕吧。我渴望著結束,更渴望一個圓滿的結束,在這個意義上,不也是一種末日真理的詮釋嗎?也許,過去的我猜對了一件事,末日真理教之所以強大,之所以有那麼多信徒,正是因為,它的確是一種普遍的,每一個末日症候群患者內心深處的救贖。我的想法,和如今末日真理教的教義不一樣,但是,末日真理教從來都不是隻有一個教義的,否則,就不會出現三巨頭,也不會有三巨頭的分裂,更不會出現席森神父和愛德華神父的反叛。他們的心中,雖然對末日真理都有著自己的解釋,但是,卻在本質上有共通之處,那就是,他們都認同末日真理的存在,並視為畢生的追尋。也許,我也會成為末日真理的一個分支?我這麼想著,不由得笑了笑。無論如何,我期盼的,仍舊是那個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可能性,哪怕,我知道,其實根本做不到。但我仍舊這般毫無理由地期盼著。我站在樓台上,巡視著遠方的街景,心中再次充滿了勇氣。我是高川,從遙遠的某個過去到來,將前往同樣遙遠的某一個終結的未來,我希望那個終結的未來,是美好的。這樣的認知,就好似貫穿了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思念,讓我覺得,過去的自己就像是在一條黑暗的長河中掙紮,避免被溺死,而現在的自己,則踏上了河岸,雖然四周同樣黑暗,但是,腳下卻有一個堅實的大地支撐著自己。噩夢的拉斯維加斯,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片黑暗,我知道,自己仍舊在噩夢中。那熟悉的墜落感拉扯著我,可是,我突然覺得,下墜即將抵達儘頭。當我這麼想的時候,下墜停止了,腳下的感覺不再飄忽,有一股結實的力量傳來,然後,我就這麼站立在一片黑暗之中。我看不清方向,也不清楚,在那黑暗中,到底又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等待自己,但是,我的腳步不再虛浮,我的身體,也不再隨波逐流地沉浮,我的噩夢,也停止了仿佛永無止儘的下墜。我知道,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是怎樣的景象,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在這片黑暗中,開辟出一條通往那個光景的道路來。而自己,也已經在這麼做了。我握了握手掌,傳來抓住了什麼東西的感覺。我下意識看了看那裡,那一片黑暗開始淡化,出現了一個巨大而熟悉的行李箱。四周悄無聲息,讓人緊張,但是,行李箱的沉重,卻讓我產生一種安心的感覺。我想,一邊前進,一邊尋找“江”吧。於是,我沉默而堅定地,一路前行,心中有一個朦朧的感覺,它就在前方。我猛然睜開眼睛,一種力量讓我驚醒,但那絕非是恐懼。我的心臟,從來沒有如此平穩過,我的思維,也沒有突然醒來的懵懂。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從未睡著一般,可是,那滾燙的血液,那清晰的意誌,那黑暗卻無法阻擋我的夢中故事,並非是錯覺。我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燦爛的晨光有些刺眼,我不由得用手遮在額頭上,手腕內側頓時一陣灼燒般痛楚。我看向那處,構成魔紋的棱形正在重組,就好似有一個新的部分擠進來,打亂了過去三枚棱形的位置,新的魔紋在呼吸間已經完成,那是如同四葉草,又如同十字架般的圖案。四級魔紋使者。明明應該是驚訝的,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時候,以這樣的方式,抵達第四等級,我曾經設想過晉升魔紋的方法,但是,當它晉升的時候,我卻無法確定,促成這次晉升的,到底是怎樣的因素。我的內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強大,都要堅定,但是,這就是四級魔紋誕生的原因嗎?這意味著,三級半的席森神父,其實在內心深處,還存在某種缺陷嗎?有太多可以聯想,可以驚訝的東西,但是,我的心中,一點驚訝的情緒都沒有。因為,我隻覺得,這些事情其實並不重要。我已經上路,四級魔紋是否出現,都不妨礙我前進的意誌,它也許會給我帶來幫助,但是,當我走向那無邊的黑暗,去尋找它時,就從未期待過它的幫助。現在,哪怕魔紋已經抵達第四等級,我也沒有感受到身上出現任何力量上的變化。不,或許真的有一些不同,我抬起頭,看向公園的方向。冥冥中,有一個感覺告訴我,它模糊不清,但我卻在懷疑,誇克就在那裡。這個中繼器世界裡,明明和我的過去有許多的不同,但是,偏偏會在這個時候,重演過去的片段嗎?我不明白,但是,這樣一個由意識構成的世界,不明白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不會因為不明白就猶豫不決。我用力推開窗戶,發動速掠向公園奔馳而去。我就如同幽靈一般,在人流中穿行,借助建築的遮掩和連鎖判定的感知,在高處跳躍。越是接近公園,我心中那冥冥的感覺,就越是清晰,越是強烈。我沒有從正門進入公園,而是直接從路線最近的牆壁一翻而過。我行走在沙沙聲響的灌木叢中,用匕首斬開一條道路。我踏上柔軟的草皮和堆積的樹葉,越過長滿青苔的岩石,直上越過幾近垂直的坡道,避開踏青小徑的人們。從和過去習慣的路線相反的方向,來到了那株熟悉的大樹下。然後,我看到了一個人。那是一個一身黑色,十分樸素的傳教士,亦或者是神父,胸前掛著十字架,手持一本黑色封皮的聖經。他顯得有些蒼老,但是,精神麵貌卻十分精神,和藹和嚴肅,在他的身上達成了一種奇異的和諧,讓人不由自主去親近,但又不敢太過接近。“愛德華神父。”我一下子就認出他來。此時此刻,他正饒有興趣,但又似乎有什麼不解地,看著地上的一具屍體。我很驚訝,那裡竟然真的有屍體,絕對不是幻覺。周圍的泥土,剛剛才被挖掘過,堆積了幾個小土包。我意識到,那一天,晨練的女領班和女教師,的確看到了某些東西,而其他人在那之後,之所以沒有任何發現,隻是因為愛德華神父做了手腳。愛德華神父專心致誌,我不知道,那具屍體到底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但是,那一定不是什麼普通的東西。愛德華神父聽到我的招呼,抬起頭來時,也帶著些微的愕然,似乎對我的到來也感到意外,但很快,就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我不知道這種表情代表了什麼,但我覺得,自己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碰到行蹤不明的愛德華神父,定然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