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不知道快餐店中的人形到底是人類潛意識中的那些成份構成的,但它們的出現和攻擊方式,近似於神秘學中的騷靈現象。宛如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卷起銳利的餐具,那並非是物理學上的力量,身處現場完全感受不到力場的作用,隻有毫無征兆,突然成形的衝擊,帶動氣流卷起颶風。在短短的眨眼時間,快餐店中就一片狼藉,並不隻有我在進行破壞。消失的人形就像是轉變成不可視的形態,即便連鎖判定也無法進行觀測,讓人不禁想起神秘學中關於心念力量的描述,就像是這些人形本身就是這種無形力量的體現——不過,這隻是一種形象的比喻,實際上大概並非如此吧,我在心中想著,KY3000的彈幕朝四麵八方激射,將所有試圖接近身邊的危險物品當場擊落。好在這些人形的存在方式雖然詭異,但在攻擊方式上卻十分老套,似乎必須借助以物質形態出現的物體——在意識態中呈現的物質形態,卻並非本身是物質——才能獲得殺傷力。相比起它們自身的存在形態來說,這種手段無疑是低陋的,就如同擁有了跨越星係力量的外星人,還在堅持使用石器作為武器一樣。從神秘學的角度來說,這種不平衡顯然也是刻意的,足以證明,這個快餐店作為連接著噩夢拉斯維加斯的“表麵”和“深處”的一個奇異點,哪怕有天然因素,更多的仍舊是人為改造手段,貫徹著幕後之人的想法。我開始確信,從被那些可疑的軍人襲擊開始,直到我鎖定遠程觀察者,經由快餐店進入這個扭曲的地方,的確是被幕後之人所引導。也許,對方一開始就做好了好幾手準備,而我的選擇,符合了他所有準備中的其中一種。其中體現的不是敵人的先知之明,而是基於敵人對我的了解,細致神秘的謀劃以及準備上的充分。我覺得,這並非是納粹的風格。那麼,是NOG和雇傭兵協會在演戲?亦或者末日真理教所為?我於這個末日幻境中複蘇的時間不長,和他人少有接觸,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了解我的,必然擁有細密而龐大的情報組織,對“神秘”尤其是魔紋十分了解的人或組織。建立篩選條件之後,最後剩下的可能性答案也就那麼幾個。人是不會無緣無故針對另一個人行動的,因此,既然這次事件可以被看作是“必須是高川才行”的情況,那麼,設計我的家夥,必然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四級魔紋的強度。如此一來,失蹤了好幾天的愛德華神父,自然也是懷疑名單之一。實際上,基於“江”的行動計劃,是不可能被這種程度的設計乾擾的,對方無論在想什麼,乃至於做了些什麼,除非搬出至少是潛意識深淵那個怪物的力量,亦或者,集合中繼器的全部力量進行針對布置,否則都是毫無意義的事情。即便我明白,事實就是這樣,對所有人類而言,都十分殘酷。但是,當他們真的這麼做的時候,我卻無法完全將之當作不需要在意的事情。如果可以使用“江”的力量,我會毫不客氣地摧毀相當於這個扭曲世界的本體的怪物吧。但遺憾的人,在“江”沒有回應的情況下,哪怕是四級魔紋的力量,也無法在這裡維持太長時間的形體,這個怪物的神秘性,已經遠遠超過了四級魔紋使者。所以,隻能選擇退避。不管幕後的人,僅僅是想測試四級魔紋使者和這個怪物的力量,或者想要讓我將這個怪物的消息帶出去,亦或者真的想要借助怪物的力量乾掉我,他都可以在這一次得到一個相對滿意的結果。我不會因此感到失落,這種情緒在那深刻又漫長的絕望和恐懼麵前,是如此的渺小和無用。對我來說,無法將我殺死的東西,都將會讓我獲得反擊的機會。我最擅長的,就是在沉默中醞釀力量。我冷靜地清空了快餐店,戰鬥比預想的輕鬆,出現在快餐店中的人形不是那種莫名的怪異,無疑是一個好消息。我不打算去猜測,為什麼這些人形隻有這種程度,幕後之人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不會輕易就會在我麵前暴露馬腳。換句話來說,我也不覺得,自己比對方還要聰明。相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愚笨的人,這種愚笨沒有體現在學業上,卻往往體現在我回顧自己的冒險的時候。我被耍得團團轉,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就已經有陰謀籠罩著我,也不是第一次了。事實也證明,雖然他們很聰明,擅長設計所有他們所覺得需要的人,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也是弱小的,隻能這麼做,才能去接近自己的目標,在“江”的麵前,在輪轉的時光麵前,這一切都顯得多麼無力。對付他們的最好方法,就是閉緊嘴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等待他們鍥而不舍地追上來,自己暴露自己的一切。這樣的做法,應該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但卻是適合我的,這也足以證明,我和其他人的不同。承認自己的渺小和愚蠢,但也接受自己與眾不同,夢想著成為英雄,卻始終認為,沉默是比喧囂更好的態度。我認為,這就是自己真正的樣子。槍火熄滅,一片死寂,而我卻覺得腦子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就好似不斷往腦子裡填充的,一團亂麻的東西,被一根根地梳理整齊,擱在織布機上等待著編織。心中那又深又渾濁的地方,也好似被過濾了,變成冰涼清澈的溪水,潺潺地流淌。過去在我的腦海中所記錄下來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冒險故事,也宛如有一根主心骨貫穿前後,變得更加立體起來。不再是由荒謬的轉折,硬生生串聯起來的一幕幕,而是一個整體的故事,現在,我比過去更加明白,該如何前往結局了——跟隨內心深處的想法,注視那些幻像,聆聽宛如融化在耳邊的聲音,不需要刻意去做什麼,因為,自己其實一直被引導著,走在通往結局的道路上,而結局到底如何,根本就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而是,在無數複雜的因數糾纏中,所呈現出來的,仿佛有無數次機會改變,但實際上,沒有人可以探究這麼一個複雜的運作機理,所以,也無法確定,當自己真正去做了那些試圖改變的事情時,是否真的會引起未來的變化,以及,哪怕出現了變化,又是否是好的變化。因為,不能肯定試圖改變的後果,所以,不需要刻意去改變什麼。隻需要,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然後,準備好承載隨之而來的好與壞。很多人都認為,這是自以為是的做法,最終隻會收獲苦果,人是必須參考他人的想法才能做好準備的生物——但很顯然,在不測的命運中,這種想法本就是無稽的。人所能做到的,並非是選擇好壞,而是做好承載壞結果的準備。消極,但必然。我已經看清楚了自己的一生,我是不幸的,但又是幸運的,放在數以億計的人口中,不比其他人不幸多少,也不比其他人幸運多少,就是這麼一個,普通卻向往著不普通的孩子。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突然就確認了這一點,腦子一下子變得比過去都要清醒,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升華。我總覺得,這種升華的感覺,又可能隻是幻覺,但是,即便是幻覺,也應該在人生中,一個具備某種極限的地方——就如同故事中描述的那樣,於生死交際,於必須做出一個重要的選擇時等等,才會突然萌發出這種清醒的覺悟。可是,它就這麼毫無準備地,突然就到來了,毫無違和地,沒有任何抗拒地完成了,就如同雪融於水,如此自然而然。四級魔紋也是如此,就在一刻的強烈思緒和情感得到開解的時候,就達到了,平淡而又缺乏故事性,完全不是自己過去為之熱血沸騰的情節。我隻是站在一片狼藉的快餐店中,沉默地環視著每一個角落,一邊確認著,自己那平靜的心情,一邊觀察快餐店的每一個細節——它所有的異常,都藏在這些細節中,下一次,當再次遇到類似的細節時,就能利用這次的經驗,做好更充分的準備。我開始覺得,自己從這一刻起,已經不再是精神病人了,因為,我的思維已經不再混亂,也不再有那種,隨時隨刻都會被思緒的洪流吞沒的感覺。我仿佛重新變回接觸神秘之初的自己,但是,轉念一想,在末日症候群患者就必然有精神病態的前提下,那時候的自己,不也是精神病人嗎?頭腦清晰,不再受到無法遏製的思緒困擾,並不意味著病態本質的改變。許多精神病人都不覺得自己是精神病人。相比起來,能夠認知到自己是精神病人,其精神病態或許還算是輕微的。我似乎已經不再像之前那般在意,而總是刻意地提醒自己是精神病人了。我笑了笑。我沒有思考,隻是平靜地,本能地,接受了這個臉部動作。我從口袋拿出粉筆,之後才意識到,原來口袋裡竟然裝著粉筆,但是,這並非值得在意的事情。誇克重組烏鴉的身體,出現在我的肩膀上,又驀然飛起,掀起和它的雙翅體積不對等的狂風,將地麵的雜物撥到一旁,明明動作上不具備刻意的感覺,但結果卻像是刻意的,但這也不值得在意。我用粉筆在地上畫了一隻簡陋的眼睛圖案,然後用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是這樣的莫名文字和圖案將之圈起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魔法陣。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到底是什麼原理,隻是順從內心的感覺,就完成了這個步驟,而且看上去還似模似樣。我知道它一定會成功,儘管,在真的成功之前沒有任何證明。我扔開粉筆,站在魔法陣的中心,垂頭凝視那隻眼睛的圖案。似乎就是下一秒,它突然動了。從一個靜止的圖案,變成了一個生動的動態景象,我覺得,那是因為,腳下的無機材質狀的地板,正在活過來。這個“活”的過程,也許,應該說“複蘇”的過程,是從極微小的程度開始的,許多的微小活動,構成了一個整體性的巨大動態,似乎整個快餐店就是一個活物。我曾經以為,這個快餐店隻是某個人的鬼影噩夢,但事實證明,它也許可能是鬼影噩夢,卻絕非純然是鬼影噩夢。我像是置身於一個活體的內部,而腳下的眼睛,看似簡陋的圖畫,卻就真是這個活物的眼睛。我注視著它,走入它的深處,打開那一扇扇門,走過一條長長的黑暗的通道,看到像是出口的光。我奔向那光,當我越來越接近,最終和它接觸的一刻,一股悚然的情緒如同電流一樣遊走於神經中,讓我不由得睜開眼睛,就像是在睜著眼睛的時候,再一次睜開它。近在數米的天花板變得清晰,一開始它似乎在旋轉,但很快就停止了。我的大腦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已經從噩夢醒來。我清晰記得在噩夢拉斯維加斯中所遭遇的一切,而且,知道自己在噩夢中,並不存在這種稱為“恐懼”的情緒。可是,在醒來的過程中以及之後,我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這種電擊般強烈得,幾乎讓人肌肉酸麻的恐懼,卻完全不清楚,到底是因什麼而生出的。隻是覺得,一定不是因為噩夢中遭遇的那些情況。仔細想想,就會覺得,這種恐懼來自於自己的身體和內心深處,就如同隱藏得極深的本能。這讓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某種無所覺的情況下,又一次接觸了“江”。我休息了好一陣,才從這種強烈的,無端的,卻有極為深刻的恐懼感中脫離出來。好似脫水的身體有了丁點氣力,我感到口渴,拿起床頭櫃的水杯喝了一口。冷水就好似一根線,沿著咽喉滑落到肚子裡,然後,身體的知覺變得更加清晰了。這個時候,我才察覺到,自己手掌中握著什麼。我攤開手一看,原來是電子惡魔召喚程式的磁盤。這個被NOG調整過,被當作試驗品的東西,真的穿過了意識態的世界,來到中繼器世界的“現實”中。這足以證明,NOG在對中繼器的研究上,有了和這個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十分接近的進展。我不覺得,這是神秘專家們抵達拉斯維加斯城中繼器世界後才開始進行的研究,對神秘的探索,比對科學的探索更加困難,想要短短數天內,就達到可以貫穿中繼器世界的“意識態”和“物質態”分界,幾率實在太低了,反而,如果在來到拉斯維加斯之前,NOG就已經考慮過這些事情,提前讓網絡球提供了相應的技術要點,如今這個成果反而可以接受。網絡球提供的技術情報資源,足以讓約翰牛即便不做什麼,也擁有足夠的話語權去影響整個團隊。我開啟電腦,沒有立即驗證磁盤內容,僅僅是將自己在這次噩夢中所遭遇的事情,以及自己的變化寫入文檔中。我相信,阮黎醫生一定可以用心理方麵的專業知識,給出另一個非神秘角度的判斷。因為,僅僅從“神秘”來說,我認為自己的變化是好事,但是,從非神秘的正常心理角度來說,卻無法肯定,這真的是一件好事。當我忙完這些事的時候,陽光已經灑滿房間,外間也有動靜好一會了。我披上外套,推門出去,就看到咲夜和八景已經穿好校服,坐在飯桌旁,等待早餐上台。阮黎醫生和往常一樣,雖然過了半夜才睡覺,但卻總能早早起來,也不見任何疲憊。她正穿著圍裙,將以麵包、牛奶和素食沙拉為主的早餐擺上台,她做的飯菜總是很偏向西式。即便咲夜和八景已經住進這個家裡,但在平日,我往往是等不到和所有人一起吃早餐的。大概是天天都要做噩夢,又不用上學的緣故,除非特殊情況,我比平時都要晚起。所以,在看到我出門時,三人輕鬆的交談陡然一靜,空氣中似乎漂浮著一股不合時宜的驚訝。過了兩三秒,才用“早啊。”之類的詞語相互打了個招呼,之後氣氛又自然起來。“今天怎麼這麼早?昨晚沒做噩夢嗎?”我洗漱的時候,就聽到阮黎醫生在外邊問道。每三天一次的心理谘詢中,我早已經將做噩夢的情況告知,她當然不會認為,這是因為電子惡魔的緣故,她的目光總是注視在正常的世界裡,習慣於用自己的知識去解釋那些古怪——當然,做噩夢,哪怕是天天做噩夢,對心理學來說都不是什麼古怪的情況。“做了,不過和平時的噩夢不太一樣。”我自然而然地回答道。“記下來了嗎?”阮黎醫生問,她白天還要其它工作,而我的情況分屬“頑疾”,所以,她往往是在下班後才會開始這部分的工作。從一開始,阮黎醫生就不覺得,我的病情是能夠在短時間內出現成效的,過去的治療經驗,也讓她在對待治療我的工作上,有了十分充分的心理準備。我的情況在她看來不是很好,但也沒有惡化到緊迫的地步。在阮黎醫生的說法中,我的病情就好似“海綿接觸了水,一點點被浸染”。過程不是很快,可以通過一些治療,讓這個過程不是太過激烈,甚至於,過去曾經有過,讓病情暫時停息的跡象,但是,真正完成治療的可能性,在目前來說,仍舊尚未找到。現代醫學已經攻克了部分精神疾病,但是,相比起精神病人的數量,患者仍舊是少數。對精神病人來說,精神上的問題有可能是纏繞一生的,這一點,無論是對阮黎醫生還是對“高川”來說,都不是什麼陌生的情況,哪怕涉及到了自己人,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是相當現實的情況。正因為著急也沒用,比起全力研究我的病情,還不如一邊治療其他病人,一邊尋找靈感。如今阮黎醫生的研究,已經陷入瓶頸,她沒有掩飾,因為,這已經不是單純努力就能解決的了,成功的因素已經大部分轉移到靈感這種相對飄渺的東西上。沒有靈感的話,就算每天都用儘二十四小時,都無法對我的病情產生效果。更何況,心理治療,本就是一種長期性的行為。我記錄下來的東西,阮黎醫生會利用診所的碎片時間進行研究,然後以三天為標準,對我進行檢查和調整。這樣的日子就像是定時吃飯吃藥一樣。“你的氣色比平時好。”在我出來時,阮黎醫生盯著我,確認了這一點,咲夜和八景也端詳了我好一陣,紛紛點頭稱是。“我也覺得應該是比平時好。”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麵包卷起沙拉,沾了牛奶咬上一大口,咕噥著說:“雖然做了噩夢,醒來時還很害怕,但不可思議的,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就像是期末考結束,得知自己考了好成績的感覺。”“是因為休學了,還不習慣沒有課業的環境嗎?”八景投來調侃的眼神,“真的是優等生呢,一天不做考題就渾身不舒服。”“不,我隻是打個比方。”我努力咽下麵包,認真地對她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學習,真的,如果不學習也能過上好日子的話。”“好日子?現在這樣子?”咲夜說,我覺得她是不懷好意。“至少今天應該是好日子。”我白了她一眼,說道。然後發現阮黎醫生一直盯著我,就像是要確認什麼。我不知道她到底確認了什麼,但是,那看不出情緒的目光,似乎在表達不讚同的意義。也許,她認為,這不是好轉,而是惡化吧。我不由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