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向我普及她所看到的世界,包括以這個世界觀為基礎的思維方式,在放下成見後,她的許多觀點都具備啟發性。我對自己的計劃,有了更清晰的想法。我反複查閱自己的日記,嘗試用自己的新設想去解釋每一個可以想到的矛盾,當然,它不可能完美地解決每一個矛盾,哪怕看似可以解釋的,有些部分給人的信心比較強烈,而另一些地方就顯得有些蠻橫。例如,為什麼在我的日記裡,會出現第三人稱視角的上帝模式寫法,去描述“在他人身上發生的,我所不應該知道的事情”。阮黎醫生以這個中繼器世界為真實的世界觀,可以很好地解釋這個問題,而我的“真實側麵”的世界觀,則有些牽強,而必須進一步假設“江”的存在。我是很願意認為,“江”是存在的,但是,本來應該從世界觀的層麵,推定“江”是否存在,卻在這個問題上,必須首先假設,“江”是存在的,並且就在我的體內。那個“第三人稱的上帝”,其實就是它從一個全麵的角度,觀測著那些正在發生的事情,並將信息反饋到我身上。而我的日記所寫下的,並不僅僅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是充滿了濃濃的“江”的視角的味道。必須基於“江”的存在,才能解釋的“第三人稱”情況,讓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末日幻境中遇到富江,和她經曆了一段冒險後,被她鼓勵,將自己的經曆當成冒險故事寫下來。這個回憶至今仍舊充滿了溫馨,當時的氣味、觸感、富江的語氣和表情,以及自己的心緒,就仿佛要躍出腦海中,重現於眼前一般。當涉及到“江”的存在性時,每一種世界觀都會出現弱點。當不談論“江”的存在時,我所看到的世界,充滿了困惑、痛苦和絕望。反而,隻要承認“江”的存在性,就如同在黑暗中點燃了一盞燈。在反複審視和思考中,我再一次確認,對自己而言,“江”是必須存在的。它就是我的光,我的熱,我的生命,我的命運。僅僅假設它是虛幻不實,就讓我感到痛苦,也無法在末日的進程中,找到半點希望。無論過去的計劃,還是現在的計劃,都有一個相似的核心,那就是,我必須觀測到它,確認到它的存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哪怕是人形的它,也會因為某種我所不了解,也無法阻止的情況,而從我的觀測中消失。富江現在到底如何了?我的心底不由得浮現這樣的想法。我不是在擔心它,隻是,從嘗試對世界觀進行整理的時候,就一直有這樣的想法——當人形江不在我的身邊,而我也無法感受到體內的“江”時,它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狀態?倘若是幻覺,它在我無法觀測的時候,自然可以認為是“不存在”的,但是,在我所經曆的種種事件中,總有一些藕斷絲連的線索,讓我無法認為,“江”是不存在的。隻有不被我的主觀觀測決定的存在性,才是必然存在的真實,所以,如果“江”是真實,當然不會因為我是否觀測到它,而失去自身的存在性。但是,我的觀測,卻會決定它會以怎樣的方式存在。到底是“病毒”的方式,亦或者為我所熟悉的“江”的方式——這正是所有計劃中,最核心的東西,也是在過去的“高川”所參與的計劃中,所不存在的東西。包括病院現實的“超級係色”和“超級桃樂絲”,據我所知,也未曾從這個角度去思考。但是,也不可否認,這樣的舉動在“末日已經降臨”的背景下,充滿了風險。一個計劃,如果決定其方向的最核心的東西出錯了,那麼,計劃本身很可能會帶來比沒有計劃更糟糕的結果。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實施隻有我一個人確認的計劃,壓力還是很大的。在我的身邊,沒有人有相同的想法,反而,反對這種想法的計劃比比皆是,我也根本無法說服她們,因為,我的解釋十分牽強,而她們也更加理性。我反複著,自己的日記中,“自己本該不了解”的故事。我看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們,所散發出來的光彩,他們的個性、掙紮和希望,不應該隻用一句“他們都是虛幻故事的人物”就將他們的存在性否定掉。倘若,這是一個沒有末日的日常,那麼,認為“神秘”不存在,認為“故事裡的人物都隻是虛構”,那肯定是很正常的想法。可是,無論在哪個世界,無論以哪一個世界觀去觀測自己所在的世界,“世界末日”都是存在的,而且,是以一種讓凡人無法理解的方式推進的,哪怕是這個中繼器世界,無法認知“神秘”的阮黎醫生,不也注意到了“白色克勞迪婭”這個罪魁禍首嗎?而“白色克勞迪婭”哪怕可以用其他學科的專家,從科學理論上證明,它比“病毒”和“江”更加科學,更見具備存在感,但也無法否認,高於“十一維”的存在性,以及用來解釋這種高維度狀況的理論,不是無法被常人理解,就是無法證明理論自身的正確性——越是高端的理論,就越是不能存在基礎上的漏洞,也越是出現無法證偽也無法證實的情況。可以證實當然讓人高興,但實際上,很多時候,對於理論上的東西,無法證偽就已經是極限了。“白色克勞迪婭”雖然比“病毒”和“江”於觀測上,更加平易近人,但其存在性,仍舊是“無法證偽”的高度。而這個高度,又距離“病毒”和“江”有多遠呢?對我們人類而言,其實是無法衡量的吧。倘若存在“病毒”和“江”的世界,隻是幻想的世界,那麼,有這樣的“白色克勞迪婭”存在的世界,又如何呢?當我們眼中的世界,已經不是數學和物理可以證明的時候,就隻能上升到哲學的高度去看待它了吧。一想到這裡,我對前途的迷惘、震驚和渴求,就紛紛平靜下來。其實,仔細想一想,阮黎醫生的堅持,和末日幻境,以及病院現實中的其他人的堅持,並沒有什麼區彆。阮黎醫生有自己的道理,將其他世界當成是不真實的存在,那麼,其它世界的人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哲學的世界中,到底有沒有宇宙,世界有多大,存在多少“不解之謎”,都不是具備決定性作用的,反而比任何學科,都更適應“世界末日”的存在。我對哲學的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思考“世界和自己的真相,來處與去處”,本身就是一種哲思的體現。哲學對很多事情,都不具備實質性的乾涉作用,但是,卻擁有比任何一門學科,更能包容“異常”和“不正確”。如果,將“世界末日”上升到哲學高度去看待的話,反而可以讓我輕鬆下來。我,回憶,思考,分析,尋找著自己的冒險,他人的認知以及不同的世界觀下,最能體現“三位一體”的情況。“三位一體”的特質就是“統一”,也就是,以一種觀測上的片麵性,存在於不同的方麵,但其本身卻不具備涇渭分明的多樣性。之前已經假設,“白色克勞迪婭”、“病毒”和“江”是三位一體。預想中的“超級高川”,通過將不同的“高川”進行整合,也會成為類似的存在。與之相比,咲夜她們也同樣具備這樣的條件,因為,無論在病院現實、末日幻境還是在這個中繼器世界,她們都是已經被觀測到的,而其它“理論上應該存在卻實際沒有遭遇的人”,仍舊在哲學上,存在相當的可疑性。也隻有哲學的層麵,也才會用“自己的觀測”,去決定一個事物的存在形態,到底是“一個”,還是“多個”。從這些角度來說,“高川”正在尋找的“人格保存裝置”和“精神統合裝置”,不也有著相當程度的暗示意義嗎?現在,我對咲夜她們的觀測,都是“分裂”的,簡單來說,我其實在將每一個世界的她們,當作獨立的她們來看來,哪怕心理告訴自己,她們其實是同一個人,但實際上,完全無法在觀念上做到,仿佛有一堵看不見的牆壁,將不同的她們關在一個個區分開來的籠子裡。而“人格保存裝置”和“精神統合裝置”為我所理解的用處,不正是讓我可以做到,從觀念上,將這些不同籠子中的她們,視為同一個嗎?先不管從其他學科的角度,去思考這兩個特殊裝置的意義,從心理學來說,這就是一個極為強烈的暗示作用——經過保存與統合,不同世界中的不同的她們,其存在性就會凝聚起來,變成概念上的唯一,而這個唯一,就是最真實的她們。所謂的“超級高川”其實也是這樣的唯一概念,隻是達成這個概念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至於“人格保存裝置”和“精神統合裝置”到底是如何而來,為什麼會突然就出現,和“病毒”又有什麼關係?在不同的世界中,又是如何稱呼?這些問題,很難找到答案,但是,其實並不需要找到答案。因為,它們在我所需要的心理層麵上,是一種“必須存在”的東西,而它們實際存在不存在,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對我來說,可以協助自己去認知到其他人的“保存”和“統合”,這樣的東西,就是“人格保存裝置”和“精神統合裝置”。就如同,上帝之所以是上帝,就是因為它全知全能。反過來說,若那麼一個存在,它雖然被稱為上帝,卻並非全知全能,那便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上帝,而僅僅是擁有“上帝”這個稱呼而已,實質並不是同一個存在。“人格保存裝置”和“精神統合裝置”,包括涉及到“超級高川”計劃的種種準備,其實都是這樣的意義。同時,也必須至少先做到這個意義上的統合——先不管實際效果到底如何——才能在心理上,可以去設想觀測“江”的情況。而比起咲夜她們,其實阮黎醫生的情況,更讓人感到困擾。因為,咲夜她們在我所經曆的世界中,都是可以被觀測到的,而末日幻境中,並不存在阮黎醫生,雖然我在這個中繼器世界裡遇到她,而從末日幻境的角度來說,中繼器世界是一個依附末日幻境的存在,她存在於中繼器世界裡,自然也可以認為,存在於末日幻境中,但在實際的認知中,鑒於咲夜等人的例子,以及已經更新的世界觀,都不可能將這個中繼器世界當作末日幻境的“附屬品”,如此一來,對我而言,無法在末日幻境中觀測到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觀測其存在的統一性時的一個重大缺陷。無論我還是咲夜她們,最終做到的,一定都是病院現實、末日幻境和中繼器世界中的她們的統合,這種統合默認末日幻境是真實的一個側麵,那麼,無法確認,是否存在於末日幻境中的阮黎醫生,反而會顯得不真實。解決的辦法也是存在的——我必須找到一個在末日幻境中,和阮黎醫生相對應的存在,可能是一個人,又或是非人,無論怎樣都好,必須有這麼一個存在,而且,是能夠讓我確信,這東西就是阮黎醫生的程度。回顧以上的想法,無論是難點本身,還是解決難點的辦法,主觀因素都十分強烈。可是,對我來說,客觀上的正確性,其實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因為,哪怕是客觀地看待問題,也無法解釋“世界末日”的起因和原理,“白色克勞迪婭”、“病毒”和“江”又是到底什麼。這樣曖昧的客觀,除了帶來痛苦和絕望,什麼都沒有剩下。麵對毫無道理的,無需解釋,也不能解釋,總之,一上來就是摧毀“世界”這個概念的世界末日,而不僅僅是“摧毀宇宙,摧毀人類”之類的世界末日,又有什麼比主觀去看待,更好的辦法呢?我在過去,其實從來都沒想過,竟然有朝一日,會將“世界末日”的觀測角度,上升到哲學和概念的地步。我也覺得,其實很多人也都沒有這麼想過吧。一般而言,世界末日也就是人類滅亡啊,星球被摧毀啊,這種程度的情況。“哲學上的世界末日?”耳畔,傳來如阮黎醫生的聲音。我猛然停下筆,按住筆記本,回頭望去。隻見阮黎醫生不知何時,就已經站在椅後了,正越過我的肩膀,盯著筆記本的記錄——我不確定,她看到了多少,這次日記中,我不可避免地,又將心中真正的想法記錄下來。“不要緊張,你這樣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阮黎醫生搬來一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說:“如果之後的治療沒有用處,我想阿川你也會很快忘掉,這些記錄中的一部分東西吧。在我本人來說,你在日記裡寫下的東西,無論有多麼驚世駭俗,對我而言,也僅僅是幫助我儘快掌握你的心理變化而已。內容本身,並不具備意義。”“也就是說,無論我是怎麼想的,想法本身不重要,而是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因,對嗎?媽媽。”我稍稍移開了手掌,阮黎醫生平靜的聲音,就是擁有這樣的魔力,讓我可以去毫無保留地相信她。而信任本就是心理醫生和病人之間,最關鍵的紐帶。“是的,你所接受到的任何信息,無論是從何處得知的,其實都在微妙地改變你的想法。一個人無論多麼頑固,這種變化都是存在的。我已經提醒過你了,從我這裡得到的信息,將會是一種強大的衝擊。在這種衝擊下,無論你的想法產生怎樣的變化,我都從來不認為,會完全和我的想法相同。”阮黎醫生用平緩的,讓人放鬆的語氣說:“我希望你信任我,而不是要和我的想法相同。然後……”她掃了一眼筆記本,“我看到了令人欣慰的結果。你在心理上的變化,是出於信任我,信任我所給予的信息,才產生的變化。”我沉默著,不知道該做怎樣的回應。“哲學上的末日。”阮黎醫生又說了一次,“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就我個人來說,如果是哲學上的末日文,導致了實質的末日,而必須從哲學的高度,去處理末日的問題,感覺可能會更容易一些。正如阿川你設想的那樣,從自我認知的統一開始,去對其他事物進行統一性的觀測,無論是不是真的可以解決其他人的問題,但是,我想,一定可以解決你自己的問題。”我仍舊沉默著,不知道該做怎樣的回應。但阮黎醫生顯然也不需要我的回應。“精神心理上的問題,雖然可以用藥物來解決,但是,用藥物解決,從來都不是根治的方法,而必須從心理上解決。在很早以前,你從未想過,自己是不統一的,然後,你開始意識到,自己不是唯一的自己,但卻不認為這是必須解決的問題,反而,另外的自己讓你感受到了便利。”阮黎醫生頓了頓,“我覺得,這就是你一直無法根治記憶障礙和人格分裂的原因,因為,你覺得自己需要它。現在,你產生了必須統合起來的想法,一定會給你的治療帶來很大幫助。”“治好記憶障礙和人格分裂,就會治好全部的病嗎?”我反問。“不會,你在精神方麵的並發症,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驚人的程度,你知道的,不過是一部分而已。但那是一個好的開始。”阮黎醫生十分肯定地回答道。“可是,就算治好了,你認為對拯救世界有什麼用處嗎?媽媽。”我再一次反問,因為,阮黎醫生看世界的角度,和我是不一樣的。“無所謂。”阮黎醫生平靜地說:“阿川,你首先是我的兒子,然後是我的病人,最後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候選。我帶你來到這裡,除了是為了研究世界末日的問題,但我已經反複提醒過你,最根本的目的,一直是為了對你進行治療。阿川,你不能忘記,你會站在這裡,初衷不是為了拯救世界,也許你很想那麼做,治療自己的病情才是最優先的。當然,像現在這樣,將自我治療和拯救世界聯係起來,的確是更好的辦法。”“你不責怪我嗎?媽媽。這些事情……很瘋狂,不是嗎?”我看了一眼自己寫的東西。“不,你不能拿正常人和自己進行對比。雖然這麼說很殘酷,但是,既然你可以承認自己是精神病人,那麼,就不應該為自己寫下的東西而吃驚。”阮黎醫生的說法,就像是刀鋒一樣銳利,“你應該認識到,精神病人的自己,寫下的這些東西,往往是被人稱為精神病人的囈語。同時,你也應該理解,這不是你的錯,而是你無法控製自己,並且,很大原因上,是受到了世界末日的影響。”“可是,媽媽,你說過,在世界末日降臨前,我就已經是精神病人了。”我說。“是的,但那又什麼關係?將錯誤全都推給世界末日,倘若可以讓你更加輕鬆,對我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阮黎醫生露出溫和的笑容,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上揉了揉,“不管世界什麼時候毀滅,人類隻能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阿川,你能理解嗎?這種局限性,才是哲學誕生的原因。但也正因為如此,哲學成為了唯一一個,在意義上,可以突破人類自身局限性的東西。人,是用思考和想象,來嘗試超越世界的,而不是用行動。所以,儘管將自己無法承受的東西,無法解決的問題,都推給世界末日吧,然後,從哲學的高度,去看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