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的時候,前來參與研討會的專家們都開始忙碌起來,不過這種忙碌並不是隨處都可以看到他們匆忙的身影,正好相反,大多數人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認真準備下午的論文——其實他們早在得到邀請,決定參與的時候,這篇論文就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在論文需要闡述的,正是他們近年在心理學領域所取得的一些成就,而這些成就已經得到研討會的認可,因此才會發出邀請。論文要闡述的觀點和解疑,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將自己熟悉得無法再熟悉的東西,重新做一篇報告而已。不過,正因為這些成果無論從領域方向還是涉入角度,都充滿了個性色彩,所以不被主流認可,沒有在主流學術刊物上登載,也絲毫不出奇,自然也談不上什麼名氣。與會者之間並不知道對方到底做了什麼研究,取得了什麼成果,乃至於根本就不認識,也沒聽說過對方,也完全在意料之中。沒有人會為了這種事情感到羞憤,這次研討會邀請的都是這樣的人,加上一些曖昧的小道消息,已經足以讓人看清這次研討會的性質了。有人不屑於參與這次研討會,更甚者會感到不安,但是能夠承受種種猜疑的壓力,最終抵達這裡的人,當然也有著自己的想法。這是一次機會。占卜師是這麼告訴我的。沒有經過正規教育,也沒有前期於專業領域的步步攀升,僅僅是出於愛好就自學成才的人,沒少在這個學術領域犯下錯誤,遭遇挫折,而最終在主流中站住腳跟的人很少。研討會邀請的這些號稱專家的人,基本上都是沒能得到主流承認。也正因為如此,作為在學術界主流中具備很強影響力的這次研討會特地邀請他們,其本身就可以視為一種認可。這種認可對這些專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哪怕研討會表達的,僅僅是己方的想法,也並不代表主流的觀點。認可、機會、錢財……與會者大致就是在這三者之中轉悠。能夠加入研討會今後的課題,被相關研究組織選中,成為正兒八經的學者,踏上名譽的台階,收獲與身份相匹配的財富,能夠全都實現的話,自然是最好,但就算沒能被研討會相關的機構看上,他們也堅信,隻要自己的論文足夠出彩,就能聲名遠揚,之後還有更多的機構供自己選擇。這樣的想法,在我聽起來,隻覺得挺天真的。先不提他們的學識到底如何,他們之所以得不到重視,本來就是因為不善自我經營的結果吧。一個研究課題從選材、宣傳和實施,都需要多方麵的支持,如果不能以一己之力提供,那麼,能說會道,至少,可以將自己的優勢展現出來,讓他人相信自己會成功,才能收獲他人的支持。反過來說,明明是心理學專家,卻因為“自己的研究不是用來讓人長袖善舞的”這樣的理由,而沒辦法揣摩對方的心理,也無法利用對方的心理,從而也得不到他人的認可,不是很可笑的情況嗎?一般來說,無法將自己的心理學知識在談吐中應用出來,並昭顯於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這樣的“專家”大概都隻會被視為騙子吧。從我的角度來說,認知到參與這次研討會的專家,大都是這樣的人物,就覺得有些不靠譜。然而,在與健身教練、占卜師和三井塚夫的相處中,我也大致可以肯定,並不是每個人都虛有其表。哪怕是給人弱勢印象的三井塚夫,也在偶爾的時候,會體現出一個心理學專家的素質——就像是被灰塵覆蓋了,隻在偶爾的時候,才散發出微弱的光,但卻真的會發光。因此,考慮到研討會需要的不是“所有人”,而僅僅是在這一批“專家”中挑選出自己所需要的人,那麼,被邀請過來的客人,是不是全都有兩下子,就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真的有沒被發現,或者蒙塵的明珠藏身其中。而且,從阮黎醫生的角度來看,這批人最重要的素質就是:沒有被白色克勞迪婭影響,可能沒有被白色克勞迪婭影響,以及今後也能繼續不受白色克勞迪婭的影響。不管對方有多少才能,一旦出現被白色克勞迪婭影響的狀況,在決定取用之前,就必須思量再三。可無論研討會方麵到底是怎樣的意思,被邀請的專家們打算來個一鳴驚人的想法也是十分認真的。不管過去如何,重要的是現在,他們就像是將蓄積已久的力量在這一刻拿出來般,呆在自己的房間中,埋頭為下午的活動做準備。彆墅內外都變得很安靜,陽光下有蟲鳴聲傳來。我躺在彆墅前庭的大樹下,沒有用睡椅,就躺在草皮上,空氣中的水分漸漸被陽光的熱量蒸發的感覺,混入草木的氣息,散發著一股清新香甜的味道。穿透林葉灑下的光線就像是被過濾掉了生澀的部分,變得溫潤柔和,讓人不由自主就釋放出睡意來。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一輛車停在彆墅門前,三個人——兩男一女,俱穿著黑西裝——從車內走出,他們看起來很熟悉這個地方,我覺得十有八九是研討會的人,但他們並沒有進入彆墅,僅僅是姿態閒散地站在門外。不一會,同樣呆在自己的房間做研究的阮黎醫生開門出來。雙方彼此認識,溝通了大約十分鐘之久,穿黑西裝的女子接過阮黎醫生遞過去的手提箱。我沒有刻意聆聽他們在說什麼,不過,沒一會,黑西裝就頻頻朝我這邊看過來。似乎在談論我的事情。我展開了連鎖判定——如果是阮黎醫生評價,大概會說,我要不是在腦補對話內容,就是恰好在此時的距離和環境中,可以聽到談話,但她也會更傾向於前一種說法吧——但就我個人來說,連鎖判定所帶來的信息,是如此的逼真。我的體驗,就真的像是感知範圍一下子擴大到了五十米,普通人在合適的情況下,得悉周邊五十米的信息,也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在細致程度和深度上,應該和連鎖判定有極大的差距。無論如何,我都很難接受“倘若末日幻境的事情為假,那麼連鎖判定也必然一點都不真實”的情況。如今,連鎖判定和速掠,魔紋和江,都已經成為構成我的生活的核心元素。使用連鎖判定監聽也好,觀測也好,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我感到是什麼特彆的事情。甚至於,是如此理所當然,所以,在使用的時候,除了特殊情況和感性突發,基本上也不會特彆考慮該不該使用,也不會去想這樣的做法是否應該。因為有需要,所以就自然而然地這麼做了。“……抱歉,樣本這件事,我也無權進行乾預,如果您真的需要,我們可以為您提出報告,但這樣的話,您自己去做不是更合適嗎?”對方這麼說。“這次樣本的珍貴性,相信他們自己也清楚。我隻希望你可以用私人的身份,在旁邊推動一下。詳細的情況,當然是需要我親自去解釋的,但是,我也相信,你提前做好報告的話,之後的處理可以更加溫和一些。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阮黎醫生似乎認識對方,而對方又像是可以影響某些重要決策的高層——這麼形容不太恰當,但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可以給丈夫吹枕邊風的女人。但是,這種身份僅僅就剛才見到她的時候,完全感覺不出來。因為她的體格、姿態和站位,相比兩位同行的男性都充滿了弱勢的感覺,就如同參觀教學的後輩一樣。即便阮黎醫生在這裡和她單獨談話,也沒能讓她給人的感覺提升太多。大概就是“堅持不接受家人照顧的千金小姐”這樣的感覺吧,可也完全看不出“千金小姐”、“情人”和“夫人”的樣子,完全就像是一個剛出社會的普通年輕女性。兩人交涉了好一會,黑西裝的年輕女性才一副勉為其難的表情,答應為阮黎醫生跟她的上司說兩句話——聽起來,似乎是並非是她直屬的上司,而是跨部門去做事,所以,我也很能理解她的為難。如果不是她真的和對方有那麼一些交情的話,這種行徑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遭人忌諱的。阮黎醫生雖然微笑著說了許多好話,但完全沒有勉強賠笑的感覺,反而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就像是用氣勢徹底壓倒了對方,所以,哪怕自己用溫和的態度,也不會讓對方覺得溫和。兩人談論的,似乎是關於“樂園”樣本的事情。因為省卻了許多彼此心知肚明的詞語,所以,若不是有足夠的情報進行聯想的話,大致會為這樣的談話感到一頭霧水吧。知道的人就會知道,不知道的人,當然也不會特地為他解釋,這樣的行為自然是充滿秘密味道的,也完全符合我對末日真理教這個組織的認知。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從瑪爾瓊斯家開始,末日真理教已經發展出自己獨特的語言和文化,並且,完全沒有和現有文化並軌的想法。這種變化完全可以視為排斥現有人類社會的表現,也因而顯得充滿了秘密。在這個中繼器世界中,末日真理教的表現也完全符合這種趨勢的發展。我是挺討厭這種情況的。三人很快就坐車離開了,阮黎醫生走向我,說道:“阿川,給我一瓶樂園樣本。”在休息點的神秘事件中,阮黎醫生偶然製造出的樂園樣本,一共就隻剩下兩瓶,當時在場的眾人都能意識到這個樣本的珍貴性,但最終還是被我收存起來。我將其中一瓶交給阮黎醫生的時候,她正蹙眉思考著什麼,好一會才抬起頭來,對我說:“……今晚我會送你到精神病院那邊,但我不會住在那裡。如果我離開之後碰到麻煩事,你可以嘗試喝下一瓶。”“喝下它?”我又不禁看了一眼手中這紫色而渾濁的液體,它的外表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末日幻境中那晶瑩剔透的成品。我服用過末日幻境的“樂園”,卻對手中的這瓶樣本沒什麼想法。“隻有喝下它才是安全的。無論對於藥物的安全性,還是對你自身的安全性,都是如此。”阮黎醫生慎重地說:“它本來就是用你的專用藥物進行再調配,雖然看起來外表變了個樣,但實際上,藥中的那些成份,你的身體早就已經習慣吸收了。所以,隻要你喝下去,對方就沒辦法奪走——就算把你解剖了打成豆漿,也絕對沒辦法重新提煉出來。”“聽起來很險惡。”我雖然這麼說,但心中卻是十分平靜的。“抱歉,阿川,但這是必要的。”阮黎醫生的說法沒頭沒尾,但意思卻不難理解。正如我內心的情感,如今的我已經可以完全無視這種任性和冒險了。阮黎醫生應該也考慮過,不將我帶來這個危險的地方,但是,既然她最終還是帶我過來了,那就證明,對她而言,這裡有著即便冒險也必須要過來的理由。我相信她,也願意為她承擔一切本該不需要承擔的危險和惡意。“不需要道歉,媽媽。”我平靜的看著她,說:“你知道,我從來都不需要你道歉。”“是的,我知道。”阮黎醫生用力抱了抱我,說:“我一定可以成功的,這次運氣已經站在我這邊了,否則,樣本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出自我的手中。我知道,阿川你想成為英雄,我會讓你的夢想實現,這是約定。”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脊,之後,她決絕地推開我,轉身走入彆墅中。她手中的樂園樣本,在陽光下閃爍,仿佛液體中的雜誌,在這一刻,被璀璨的陽光洗滌了,溶解了,變成了我曾經看到過的那些,高濃度的迷|幻|藥“樂園”。那晶亮的,仿佛要將人們的靈魂吸入的色澤,讓我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了白井同學的臉——那蒼老的,剝裂的,乾癟的,腐爛的臉,以及用這迅速透支衰敗的生命換取的那超凡的運動能力。我拿出自己的樂園樣本,心中也不知道是如何滋味。阮黎醫生研究樂園,是帶著美好的願望,和崇高的理想。有多少人,會真正去嘗試,用自己的方式拯救世界呢?僅僅在拯救什麼的想法上,我和她是一樣的,而我們所走得道路,所秉持的意誌,也都是相似的。我隻希望,她能夠製造出她想要的樂園,而不是末日幻境中那可怕的迷|幻|藥。因為,我無法阻止她。而且,我同時也希翼著她。“我會喝下去的,媽媽。”我在吹來的風聲中,這麼告訴自己。下午的時候,研討會排出五輛電瓶遊覽車接載彆墅區的專家們。上午的時候,專家們就被告知,要乘坐這種車輛去彆的地方。不過,雖說是“彆的地方”,但眾人裡也有已經去現場偵查過的人,得到的第一手資料也不知不覺間就變得眾所周知了。會議室在距離彆墅區有二十分鐘車程的地方,三井塚夫向我形容的時候,說更像是一個藏匿於大自然中的科學考察站,一共有五個木質結構的建築,但整體的格調相當厚重大氣,一眼看去就知道並非是受製於資金,才使用這樣的材料。電瓶車在林間道路開到一半,就能看到灌木叢邊的指示路牌,上麵用赤紅色寫著“野生態自然保護區”等字樣,然而,一旁的健身教練卻用戲謔的口吻告訴我:這裡的樹林其實有一半是人工栽種的。不過,若是從人造環境的角度來說,和自然環境的相似程度,也讓她感到吃驚。肯定有十分厲害的環境和生態學專家維護這片土地,隻是,樹立這樣一個牌子,在知道內情的人眼中,總覺得有點怪怪的,而且,心理學研討會的會議,竟然會在這樣的地方開始,也有些讓人意外。在接受研討會邀請的時候,主持方申明過,會在當地的,擁有曆史底蘊的小城中舉辦,但實際情況,卻是中途更改了幾乎所有的行程,放在旅遊業方麵,肯定會被眾口鑠金吧。按照當前的情況來看,其實是研討會的人借用了當地生態保護協會於這個地方置辦的工作場所,而這個生態保護協會似乎也有一些把柄被拿捏在研討會手中。彆墅的開發商或許就是用同樣的把柄,獲得了這個地方的開發權,避免了一些有心人的抗議。不過,這些都是題外話。在前往會議室的過程中,沒有遭遇任何意外,不過,在抵達目的地之後,卻發現正在這片共組區的人並非隻有我們。有一些像是旅客的人,正三三兩兩聚成一個個小團體,雖然讓人意外,但也沒有規定說,這個地方不允許其他人來。而且,嚴格來說,雖然彆墅區隻有我們在住,但整個半島的旅遊資源並沒有被我們包場,研討會也好,開發商也好,似乎也在同時運作旅遊事業。“這個地方隻有我們”不過是前一晚的錯覺而已。這樣想的話,那麼多人突然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也不覺得太過驚訝了。對方似乎也已經習慣了有組織的人列隊前來的情況,五輛電瓶車停在路邊的時候,這些看似遊客的人,僅僅是朝我們這邊看了幾眼。就在我同樣打量他們的時候,心中想的卻是,這些人有沒有可能隱藏著末日幻境的入侵者,亦或者,這些人全都是。“阮女士呢?”占卜師突然問我。“她突然有一些私人研究。”我模糊地說:“而且,我不覺得她有來這裡做論文報告的必要。”占卜師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說:“是啊,她應該是審核論文的。”“我突然有些急。”三井塚夫輕聲說,看起來像是自言自語,但我們多少可以體會到他的意思——這個男人竟然緊張得快尿了。這裡當然有廁所。不過,研討會的禿頂中年——我們於研討會旅程中的負責人——將所有人都組織在一起,走進側邊看起來最大的建築中。一共就五個建築,但占地麵積最大的一個,在位置上卻並非是核心。建築之間完全不對稱,就像是隨意搭起來,想搭在哪就搭在哪的感覺。我不是特彆喜歡對稱結構,但對這種不符合美感的不對稱結構,也完全欣賞不起來。我覺得,它肯定會讓人心生煩躁的。果然,看向其他人的時候,就有好幾個露出不滿意的表情。他們的表情是如此壓抑,就像是擁有傳染力一樣,一下子就讓隊伍安靜下來,可是,帶隊的負責人就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氣氛的變化般,將我們帶入了那棟一眼看過去就不怎麼舒服的建築中。“不舒服?我覺得挺好。”三井塚夫這麼對我說,在他之前的嘴巴裡,這裡的建築有“厚重大氣”之美,現在我覺得,我們就像是從不同星球來的人。好吧,很多人都和他來自不同的星球。外表雖然讓人不舒服,但進了建築裡麵之後,卻真的和三井塚夫說的一樣,有了那麼一點“厚重大氣的原生態”的感覺。木製的紋理看似沒有經過加工處理,露出原質原色,但用手摸上去就會察覺到,它的表麵和大理石一樣光滑,而且十分冰涼堅硬,並不存在木質的疏鬆感。總而言之,根本就不像是木頭做的,但是,禿頂中年的負責人卻介紹說:“僅僅是上了一層特殊塗料而已,這種塗料可以在保留材料原質感觀的同時,自帶另一種獨特的觸感,從而形成強烈的對比,更突出雙方的特色。”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覺得他在強行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