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獵人已經身受重傷,但在動手的時候卻完全看不出來。在連鎖判定的感應下,他的每一塊肌肉都以一種非人的高強度進行運作,傷口處的血液就像是被加熱到蒸發了一般,泛起淡淡的紅霧。他身上的力量,當然也是一種“神秘”的展現,儘管隻是在“噩夢”之中。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意識態的世界裡心想事成,將自己變成殺不死的超人,亦或者展現非人的力量。尤其在噩夢之中,普通人往往是極為弱勢的一方,也正因為人們難以對抗噩夢中的情況,所以“噩夢”才具備其意義。想要在一個大多數人“共有”的“噩夢”之中,成為了不起的強者,足以殺死其他人或者那些可怕的,讓大多數人束手無策的怪異,本身就證明其擁有了“神秘”的力量。已經死去的老霍克,以及眼前的老獵人,毫無疑問就是這樣的存在。無論他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意義,以及他們誕生的秘密,乃至於他們意誌的本源,以及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所暗示的幕後背景到底是什麼,他們存在並參與了“至深之夜”,是構成如今這場噩夢的必然一個環節,卻是毋庸置疑的。到了現在,我已經十分清楚,什麼才叫做“存在既事實”。我不覺得,老獵人的攻擊是無的放矢,他所說的那些話,已經暗示了很多事情。即便如此,遵循他的建議而活動的人,或許會成為獵人,但那不是我。我對他說,自己繼承了老霍克的一切,有一半是謊言,我所做的一切,並不遵循這裡任何人的遺誌。我隻以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計劃,自己的感性和理性,來選擇道路。倘若所做的一切,已經有先人在做,亦或者和某些人產生雷同,那也不過是一種巧合,亦或者身而為人的共性必然而已。但倘若我違反了其他人的道理、想法、意誌和願望,而遭到狙擊,那也定然是我必須承載的後果,而我也對承載這些毫不猶豫。我要進門,老獵人試圖阻止我,而我從未被他的話所動搖,這就是開戰的理由。並非正義或邪惡,也並非是帶有惡意的殺戮。我十分清楚,因此,十分平靜,哪怕從來都沒有戒備的心理,但在老獵人開槍的同時,也沒有任何意外,身體自然而然行動起來,比想法更快——因為,根本不需要多餘的思考,或者,哪怕有了多餘的思考,也不會被這些思考牽連。我拔刀。刀鋒斬在子彈上,倏忽間就彈射到牆壁上。老獵人迅速在四周遊走,火槍不斷發射子彈,而我也利用連鎖判定感應著他的位置和動向,以同步或更快的反應,朝著同一方向遊走,接近,揮刀斬去。刀鋒和子彈的磕碰,在半空中閃現火花,牆壁被跳彈打出一個又一個的凹坑,石屑崩飛,這一切都在連鎖判定的觀測中無所遁形。我本身就是用槍的好手,老獵人每一次開槍,都會讓我迅速解析這把槍和子彈的特性。僅僅是直線發射的子彈,是對我無效的,哪怕老獵人扣動扳機的速度再快。我根本就不需要大範圍的規避動作,僅僅是身體的輕微搖晃,刀鋒的輕掃,就能讓子彈毫無用武之地。老獵人顯然也已經意識到這一點,連鎖判定從他的細節反應上,看不出有任何驚慌之意。和我想的一樣,這個老人也是身經百戰。能夠獵殺怪異,抵達這個高塔,並看到了所謂的“真相”,恐怕還和在我之前就已經來過這裡的眾多神秘專家們廝殺,還成功活下來,已經足以證明其強大。在我進入長刀斬擊範圍的一瞬間,他也單手拔出長刀。刀光繞著他的身前一圈,和我的刀鋒交擊,巨大力量將我推離幾步,就在我速掠轉向的時候。老獵人拔出的長刀,其刀柄和刀鞘拚合,形成一把雙持的大刀向我猛斬而來。刀鋒並非切裂空氣,而是壓迫著空氣,發出沉悶的暴擊聲,肉眼可見的衝擊波在短短的眨眼間就已經擴散開來,試圖阻止我的高速急走。我跳上牆壁,再借力跳上天花板,越過扭曲的視像。在老獵人的頭頂甩出勾繩,老獵人向後翻滾,他的速度猛然加速,幻化出一道殘影,閃過勾繩的捆束後,又是一波子彈射來。他的加速並非持續,而是以無序的正常、緩速和急速進行交替,難以讓人捕捉他的動作,這樣高超的移動能力,顯然也是他身經百戰的經驗所得。無論是以怎樣的方式獲得高速移動能力,高速戰鬥的經驗和技巧基本上就是相通的,僅僅是做到,或無法做到的區彆。要能在短時間內,爆發更快的速度,並將這種爆發和不同速度下的動作連接起來,形成更加難以捉摸的移動方式,並針對當下的敵人進行靈活調整,可不是苦練就行的,而需要足夠的戰鬥經驗。在過去的末日幻境中被殺死的時候,我在大多數時間的戰鬥裡,也不過是一根筋地加快速度罷了。病院現實中,更是一個腿腳殘廢的虛弱病人,戰鬥方式完全不同於高速戰。但是,在這次複蘇之後,已經積累下來的戰鬥經驗,以及經由另一個高川的孕育,而獲得的更多高川殘留的感受,乃至於另一個高川本身的技巧,都讓我得以進一步完善自己的高速戰。我的成長,並不僅僅是我個人的原因,更多的“高川”同樣給我留下了足夠的財富,儘管那並非是以“記憶”,而僅僅是一種模糊的印象和感受性的東西。現在的我在戰鬥能力上,比過去的我更強,這是百分之百可以肯定的。以正常的時間線來說,我參與戰鬥的時間,哪怕將末日幻境中的時間,和病院現實中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一年半載。而眼前的老獵人,卻顯然有著十幾倍的經曆。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戰鬥經驗當然數倍於我。然而,我們並不位於正常的時間線中,我們的戰鬥經曆,也有著巨大的差彆。這些差彆,讓我們之間,足以填補年齡和經曆上的差距。哪怕在“封印”的感覺再度出現,我的每一種神秘,都無法抵達最好狀態的情況下,我仍舊有信心擊敗對方。我並不想殺死老獵人,而僅僅是要戰勝他,讓他無法阻止我進入那扇門。我轉身擋住他的旋身一斬,在他猛然加速後撤的時候,向前疾馳,以強攻的姿態縮短距離。這個老獵人可不是那些莽撞的怪異,勾繩可以對其進行牽製,卻無法在這種激烈的戰鬥中,真正發揮束縛和牽引的作用。老獵人的火槍和長刀配合嫻熟,再加上一身高速戰鬥專家的拿手絕活,在短短的三十秒內,不停轉換攻擊和防禦,和我打了個旗鼓相當。我並沒有隱藏實力,我用儘了對自己而言“正常”的力量,也就僅僅是這個老獵人現在所展現的強度而已。刀鋒和刀鋒的交錯,正麵的切割,側麵的奇襲,在急速的碰撞中綻放出大量的火星。在連鎖判定中,每一次火星的濺起都清晰可見,充滿了節奏,而老獵人的表情,在光暗交錯中,一直都沒有任何變化,完全可以稱得上心誌如鐵。然而,哪怕他經驗豐富,招式熟練,反應迅速,心誌堅定,身受重傷這一點,卻是無法忽略的。他身上的血跡可不是假象,在噩夢之中,也是一種受到傷害的象征。哪怕他還能爆發出如今的戰鬥力,但是,這些哪怕在意識態的世界裡,也無法抹消的傷口,也讓他的精力無以為繼。對習慣高速戰鬥的人來說,十秒就足以決定很多事情,戰鬥拖至三十秒,就已經算是棋逢對手,而一分鐘內無法解決戰鬥,就意味著必須重新調整姿態,卷土重來。我和老獵人的交戰,於高速中持續了大約四十五秒的時間,明明擁有“相對快”概念特性的速掠,卻在“封印”和老獵人的經驗麵前大打折扣。我一點都不覺得,是因為自己的能力被削弱了,才無法在一回合的戰鬥中拿下這個老獵人。因為,這是戰鬥,而不是友好的切磋,任何無法戰勝對方的理由,都不足以成為理由,唯有結果可以證明一切。眼前這個重傷的老獵人,足以在我當前的“正常”狀態下,持續更多回合的交戰——這就是現實,是結果,是他有可能麵對著更多的神秘專家,仍舊可以存活於現在的證明。想必,這個老獵人已經殺死了不少神秘專家吧。又一次直接的刀鋒交撞後,老獵人爆發力量,將我連帶長刀一起掃開。而我借助這股力量,再一次和他拉開十米的距離。之後,我們心有靈犀地相互繞轉,調整著自己的姿勢和狀態,試圖對方的破綻。我知道,老獵人時而露出的破綻,很大一部分都是有意為之,而那些真的受到傷勢牽連而不得不露出的破綻和疲態,被隱藏在這些充滿陷阱的偽裝中,變得難以捕捉。不過,在我這邊也是這麼做的。我們的戰鬥風格十分相似,我所能想到的,對方也能想到,並相應做好準備,相反亦是如此。這是一場硬仗,在我的眼前,並不是一個衰老而重傷的老獵人,更像是相對當前“正常”狀態下的我的某種鏡像。我相信,老獵人也有這樣的感覺。“不考慮一下嗎?放棄進入門中……我看到過許多自認為強大的人,和真正強大的人,他們進入門後,看到真相的結果。”老獵人說:“那個真相無法拯救任何人,隻會摧毀所有的人。這個噩夢是因之而存在的,至深之夜必然到來。”“那麼,老霍克……和你這樣的獵人,過去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去斬殺那些怪異,寧願冒著死亡的危險,也要探查真相呢?”我按著刀鞘,以拔刀的姿勢,和他緩緩繞著圓。他願意說話,我就願意聽,也許他說不出新意,也許隻是一種麻痹我的陷阱,但對於我來說,這些小心思都是無所謂的,哪怕有可能多明白一些他們的想法,他口中的危險,以及他所知道的至深之夜的秘密,在這個詭異的地方多走幾圈,也沒有什麼關係。時間的確不多,但也並非急切到,必須立刻分出勝負,然後拍馬趕向下一場的戰鬥。我的心中有一種緊迫感,但我已經不會被這種緊迫感抓住。我的內心平靜,向他問道:“所謂的獵人和保護,隻是一個笑話而已嗎?”“所謂的獵人,不過是為了希望在至深之夜中保護自己,之後才會去庇護其他人。”老獵人壓了壓寬簷帽,嘶啞地說:“我們追尋真相,但是,既然真相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我也認為,沒必要讓人們接觸。至深之夜,沒有人可以過得去,哪怕是我們這些獵人,但是,至深之夜並非意味著結束,那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另一個至深之夜的開始?”我想,我是明白他的意思的,而且,這樣的說法,其實有些和末日真理教的教義相似,不同之處在於,末日真理教的教義,普遍讓人們去直麵末日,並親自引導末日。那是真正追尋著“末日”的邪教,而眼前的老獵人,僅僅是希望人們死在“無知”中,而不被“真相”擊垮。“反正,知道和不知道都沒有不同。當一次至深之夜過去後,一切幸福和痛苦,又將重新開始。既然如此,因為無知而茫然死去,和因為已知而痛苦掙紮,卻注定要死去,又有什麼區彆呢?啊啊,區彆就在於,一個徒勞掙紮著,另一個因為茫然無知,所以不會做徒勞的事情,反而會輕鬆一點吧。”老獵人如此說道。“我想,這樣的想法,和你們這些人之所以來到這裡,一直戰鬥的初衷不一樣。”我說。“是的,我承認這一點。但也因此,我也很好奇,為什麼老霍克要讓你繼承所謂的獵人遺誌呢?”老獵人沉沉笑著,“他明明也看到了真相。我知道,他的心中,一定也認可我的想法。所謂的獵人,到我們這裡就可以結束了。當下一個至深之夜到來時,或許又將會有獵人出現,但那和現在的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老霍克……是不是瘋了?”“是的,他瘋了。”我承認,“他的確沒有留下什麼獵人遺誌。我隻是以自己的意誌,履行自己給予自己的責任。”“自己賦予自己的責任?”老獵人似乎有些驚訝,突然大笑得咳嗽起來,“果然是個獵人嘛。雖然沒有引導,但沒想到,到了現在,竟然還會有獵人出現。你根本就不需要老霍克的引導,也不需要從他那裡繼承什麼,因為,你和我們一樣,天生就是獵人。”他如此肯定地說道,“但是,當你知道真相後,到底是能繼續當一個獵人,亦或者,變成瘋子,亦或者,成為像我這樣的人呢?”“為什麼不試試呢?”我如此回答,“老霍克雖然瘋了,但是,他仍舊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把我撿回來。我覺得,這是他和你最大的區彆。你覺得,一個瘋了的,沒有任何希望的獵人,明明有著你這樣消極的想法,卻仍舊撿回了一個獵人。這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撫摸著額頭的“封印”,說:“雖然,我不需要這東西,但是,我仍舊留下它,而不是刻意去尋找破壞它的方法,又是因為什麼?”“因為——”老獵人的聲音沉下來,像是在懷念什麼,“這就是獵人啊。從第一個獵人出現的時候,就是因為聽從了來自於內心的召喚,賦予自己一個正義而偉大的使命,雖然,對現在的我來說,那也不過是至深之夜所注定的一環而已,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但是,我幫他說了:“但是,哪怕沒有至深之夜,在麵對同樣的災厄麵前,獵人的心中,也仍舊會有這樣一種呼喚,讓他成為一個獵人。”老獵人沉默著。“所以,至深之夜到底是什麼,對獵人來說,並沒有意義。”我如此說道:“所謂的獵人,也不過是做出了這樣一種事情的人:我們聽從內心的呼喚,決定自己身在此間的意義,哪怕置身命運之中,注視到命運的殘酷,也不被任何命運論所動搖,並踐行自己所賦予自己的責任。”我問老獵人:“為什麼,同樣是獵人的你,會因為區區的真相,而改變初衷呢?我雖然不知道獵人的秘密,但是,我知道獵人的心靈本質。你現在的選擇,無疑是在背叛自己。”是的,在我看來,眼前老獵人的選擇,並不是背叛了其他的什麼人,而僅僅是背叛了當初的自己。他在自己的現在和過去之間,以一種絕望的姿態,劃出一條線,以分割彼此,但實際上,這沒有任何意義,他仍舊是過去和現在連接的結果。他無法逃避過去,也不可能真正否定過去。他心中,真的認為,過去的自己是錯誤的嗎?是沒有意義的嗎?為了其他人不變成這樣的錯誤,所以才站在這裡嗎?我不知道答案,但是,答案應該是從他的心中得出,而並非是由我決定的。“說得好。”老獵人隻是再次壓了壓帽簷,就像是要將一切情緒,就淹沒在黑暗的陰影中,以獲得心靈的安寧,“多麼年輕的言論呀。可是,正因為衝勁十足,所以,在看到真相的時候,才會更為瘋狂。老霍克的心中,仍舊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我大概是十分羨慕的吧。因為,我的心中,已經不存在那樣的希望。”“不,如果你的心中已經不存在任何希望,那麼,又為何留在這裡,還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停下腳步,對他說:“你其實就是想要看到,仍舊有人可以超越你吧?在這裡擊敗你,打開那扇門,在看到真相後,仍舊保存身為獵人的自我。你想看到,你做不到的事情,有人可以做到。”老獵人沉默著,唯一還露出在帽簷陰影外的嘴巴,漸漸裂開一個枯萎的笑容。“有很多人打敗了我,得以進入門中,看到真相,但他們無一例外都瘋了。”老獵人說的那些人,大概就是那些比我更早來到這裡的神秘專家們吧,在這個時候,我也大約可以猜測,正是那些瘋了的神秘專家,才會造成之前一路上,我所看到的那些奇怪的死傷了。“你覺得,自己會是特殊的那一個嗎?”老獵人如此問道。於是我回答:“當然。”毫不猶豫。在老獵人猛然抬手開槍的時候,我甩出勾繩。子彈打斷勾繩,斷裂的勾繩前端卻仍舊按照連鎖判定中的軌跡飛旋,老獵人必須閃開,但他的移動軌跡,也已經提前被連鎖判定和我的判斷讀出。速掠的“相對快”,讓我後發先至,拔刀再斬。老獵人擋下,借助撞擊的力量,陡然加速後撤,而我則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追擊。在一秒內,老獵人繞了五十米的圈子,而我也追擊了五十米。在這一秒內,我竭儘全力揮出了五十多次斬擊,我們就如同被籠罩一片綻放的火星中。老獵人的疲態更顯。毫不停息地猛攻,並沒有任何技巧,也沒有任何華麗招式的使用,因為,根本就沒有那樣的時間。這是最樸實的,也最為迅猛的攻勢,刺、劈、砍、掃,以最短的路線,最短路線中最強的力量,構成了潮水一樣湧動的力量。而承受這股潮湧拍打的礁石,就是老獵人自身,在連鎖判定的觀測下,我感受得到,他的肌肉、骨骼乃至於支撐高速戰的每一個感受性器官都在哀鳴。